大学校园里的乡愿风,不仅表现在老师竞言学生之善,而不言其不善,还可见于对学生无保留的“鼓励”。
如今不仅有“政治正确”之风,也有不少“学术正确”的惯习,提倡“跨学科”就是其中之一。很多学校都特别鼓励“跨学科”的学习,据说某名校历史系的大半学生都要修习第二学位,并热衷于参与耗费大量时间的各种短训班和实践活动;本科生学习第二外语的相当常见,一些人在本科期间已开始学习第三外语(其中一些学生的第一外语确实好,但更多的人则未必佳)。
某次一位海外前辈来敝校讲学,回忆他当年到美国留学,对当地学校重视“跨学科”和“外国语”,印象颇深。我当时客串主持,不得不告诉他这正是如今我们学校的现状。或许这验证了我们已经“与国际接轨”,不少人听了可能会很高兴。我不知他是喜是忧,熟悉国内大学校园状况的人,则知道这一状态之下,也掩盖了一些不甚佳妙的现象。
以前有人说大学要有大楼(这在中国颇有渊源,至少是从张之洞开始的传统);又有人说大学要有大师(这恐怕更多是可遇而不可求);后来还有人说“大学就是大家都来学”,一度相当流行;现在大学似乎有变成“大而无当之学”的意思了。廖平曾说,清季新学堂之立意,几乎要求学生“一日遍习十余事,一人遍读四库书”,诚所谓“大而无当”。不意今又再现于大学之中!
与廖平时代不同的是,如今这已形成风气,学生皆自动遵奉,而无需体制来要求。有一位在上述风气下结束本科学习的学生,读硕士后仍习惯以一人之力做两三人之事。某日其导师建议:不妨先思考一下自己的能力究竟有多大,然后根据自己的能力确定到底可以同时向多少个目标进发;也就是量力而行,学一样就要学好,然后再说其余。这位学生惊讶之余,颇叹其此前听到的全是鼓励,不论想要做什么,老师都说好好好,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老师提出思而后行的建议。
尽量“跨学科”、参与短训班和修习多种外语等做法,确实都体现着“与国际接轨”,鼓励课外多学多做尤其是美国从小学就开始的校园风气。但我们有一样与外国(特别是美国)不同的关键因素,即学生从小学开始就作业无比沉重,而我们想要接轨的地方却并无这样多的负担。因此,若不与其作业量接轨,仅与其什么都做的风气接轨,结果只能是学生的体力不支。现在中学生出现白发者已不少见,大学生的健康同样是个“发展中”的大问题。
像廖平所说那样一身而兼数任,书念不好尚在其次,很可能因长期的超负荷支出而累垮身体,到需要体力时总感觉精力不足,结果是以“亚健康”的身体状态接受“亚健康”的教育。据说上面提到的那位学生后来虽减少了一些项目,仍同时推进其他地方可能要两个学生才能应付裕如的事项。结果上课时哈欠连连,自己也苦不堪言。问其何以如此自苦?答复是家庭有压力、同学间有压力,这里那里有压力,等等等等。
他们似乎最少考虑的是自己!
如此自我感觉忒好(故可尝试“能者多劳”)而又缺乏个人主体性的现象并不少见,总让人想起“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老话。这样为了他人的“认可”而学习的风气,正扫荡着我们的校园,冲击着越来越多身体已经处于“亚健康”的学生。
在此风气下培养出的学生也有相似的特点,即教材之外的专业和非专业书都读得很少,本专业的基础较差,第一外语的能力实际不强,最主要的是口头和书面的中文能力都相当不足(此大概言之,不排除个别人的确样样俱佳)。很多人常说中国学生基本功扎实,但不如外国学生那样勇于创新和能够创新。以现在的校园风气,恐怕前面的优点正在丧失,后面的缺点还可能扩大。
窃以为,大学教育不论在本科生还是研究生阶段,最主要的是让学生保持开放的心灵,尽可能提高自身的想象力(以不逾越学术戒律为限度),建立一定的批判能力(故对任何成说都能自己思考而后定取舍),养成做事牢靠的习惯。这些可能就是所谓创新能力的基础,而乡愿风气与上述所有目标皆相牴牾,或许已到师生都须有所反思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