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是一本写得不错的书,最近朋友在微信上传来一篇《中华读书报》的文章(陈洁:《〈万历十五年〉的中文之旅》),曝露了一些此书出版的内情。从文章知道,此书的出版,首先是“老革命”金尧如认为,此举“对国外知识分子有好的影响”。则最初的立意,多少还有些统战的意味在,而不是感觉其文字有多好。
当年作者、编者的风尚,如今似乎都难见到了。如黄仁宇先生提出“著者不受金钱报酬”,只希望给些样书,以送朋友。坦白说,我自己就一直希望出版社多给稿费,而且是多多益善,从不嫌多,仅觉其少。像黄先生那样的风格,真不能及。而润色文字的沈玉成先生,拒绝接受黄先生提出的三分之一稿费,尤其令我钦佩。从现在披露出的修改幅度看,拿三分之一的稿费,实不算多。而沈先生分文不取,真是君子风范。
附带言,文章说“黄仁宇离国已逾三十年,汉语不仅生疏艰涩,而且不乏陈旧过时、不合语法的表达”。这可能有些误解。我的印象中黄先生不时用汉语写作,不过未曾发表在大陆而已,应不至于“生疏”。当然,海外有些表述“不合”大陆“语法”,也是可能的,但应不至于“艰涩”;盖黄先生的汉语写作,似乎面对非专业读者的多,若“艰涩”便已无生路,恐难以为继。
另外,文章的个别说法,或有些随意。如开篇第一句就说《万历十五年》“开启了一种新的历史写作模式”,那意思当然是有很多追随者(且也都比较成功)。但至少在中国,我印象中似乎没有什么书成功延续了《万历十五年》的“历史写作模式”(不排除是我孤陋寡闻)。真有仿效者,不是过于“严肃”到不忍卒读,就是“随便”到关公战秦琼的程度。似乎只有张鸣的作品,能力上或稍近之,但风格还是很不同。
以最近张著《共和中的帝制》为例,书中的句子都短而有力,表述鲜明清晰,有时甚至可见故意地避雅而就俗。其并不在意文字表述的余音绕梁,却也能让人掩卷而有所思。而且张书一直卖得很好,比《万历十五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若说张式表述是延续了黄仁宇的“历史写作模式”,恐怕张鸣不会同意。
整体上,《〈万历十五年〉的中文之旅》是一篇不错的文章,我从中收获不少,且也基本同意作者的看法:沈玉成先生的润色,大大帮助了大陆读者对《万历十五年》的接受。从文章披露的一些文字看,原来的自译文,还有英语风格(不论长短,主语更换就另起一句,前面用句号),调整后显然更通达。不过,我倒觉得现在不妨出一本黄先生自己的原译本,不仅可以让读者领略其本有的文风,有些微妙的细节,也能更清楚地看到作者的原意。
我们从那文章提供的一个段落来看两者的异同。
黄仁宇原稿:
一五八七年,在西欧历史上为西班牙舰队全部出动征英之前一年。当年中国之小波折,实为以前大事之症结,也即是以后各项波澜之序幕。其间关系因果,即为历史。有时表面不重要,而实际重要。并且若干历史家忽视之末端小节,恰为我国特征之所在。
沈玉成润色稿:
一五八七年,在西欧历史上为西班牙舰队全部出动征英的前一年。当年,在我国的朝廷上发生了若干为历史学家所易于忽视的事件。这些事件,表面看来虽似末端小节,但实质上却是以前发生大事的症结,也是将在以后掀起波澜的机缘。其间关系因果,恰为历史的重点。
这的确不仅是一般的润色,连句子的结构也进行了调整。两相比较,修改版确更显通达,尤其是更符合当时大陆的表述习惯;但也有些微失真,即“我国特征之所在”一语已全然不见了。这里可能有文家与史家视角的差异,至少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有针对性的重要论断。盖黄书本是写给外国人看的,所谓忽视末端小节的“若干历史家”,显有所指,且已婉转指出他们其实不懂“中国特征”。
可知黄先生对英文的既存明史论述,是不满意的。进而言之,黄先生反复强调末端小节的重要性,指出特定的小波折不仅前承大事,并开后之波澜,其针对的可能不仅是明史,而是整个西方历史叙述方式。就此看来,出一本黄先生自译的《万历十五年》,确实可以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