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一位研究生告诉我,其大二写读书报告时,心无杂念,看东西更亲切,写东西也能尽力,而现在写的读书报告,则更加小气了。几乎同时,另一位博士也对我说,其高中时心无旁骛,故进步很快;现在日夜读书,反觉停滞不前。据说,别的同学,也有类似的感觉。
为什么读书多了,反觉不如以前?难道是李贽所说的失了“童心”?
按李贽的说法,童心之失,“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以为主于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又有别的身外追求,而童心更失。问题是“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多识义理而来”。难道不该多读书识理?其实还有个怎样读书的问题。据说古之圣人读书,可以“护此童心”而不失。后之学者则读书越多,越是“障其童心”;于是“以闻见道理为心”,而“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
一般而言,我们做研究需要尽可能忘我,最好是无我,然后所论不偏。但全然无我,有时确可能“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无意中便陷入“以闻见道理为心”而不自知。我听过一位博士生的研究报告,针对既存相关说法,一一回应,并有自己的见解;就是不曾对其所研究的“事”本身,提出新的看法。与那些不讲究“学术规范”的文字相比,该文可以说非常规范,是现在学报最欢迎的稿子(该文便已被某学报采用),然而其“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对学问的推进,实不知何在。
这样“以闻见道理为心”,是被李贽视为假而不真的。这不真却不必是操作者主动的“作假”,任何东西成了体系,有了所谓规范,便有某种类似“看不见的手”的作用,让人陷入其中而不自觉。可知“闻见道理”的力量确实大,不知不觉中,便已喧宾夺主,让读者失了主宰的自觉。用今天的话说,多读书而成了书柜,便失了自我。
而“闻见道理”的另一种力量,正体现在“日以益多”的一面。以前有句老话,“眼不见心不烦”,到了信息爆炸的今天,方体悟其意义。退回十年以前,治史学者皆感史料不足。想方设法去搜集史料,是最重要的事。如今不甚费力即可获得的史料真可谓多如牛毛,让你眼花缭乱,难所取舍;解读、诠释以至怎样“使用”史料的重要性,因此大增。所谓史学方法,将不得不改其侧重的面相。
史学不过一例,类似难所取舍的现象,如今所在皆是。外国故事说,小毛驴站在两堆草中间,不知道吃哪一堆好,最后终于饿死了。人生能有选择余地,意味着已跨越“从无到有”的阶段,本是难得的美事。但多也有多的难处,选择多到让人不知所措,便可能造成困扰。相较而言,二中选一,已是理想的状态了;今人有时面临的,是多中选一,甚至百里挑一。
选择多了,转换也成了常态(我自己看电视,便常常在几十个频道中来回转换,仍难有所获)。有时甚至到了不转换就有些失理似的——我使用的一个电脑保护软件,隔几天就会提醒:你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换过桌面了。我猜必有相当数量的人经常更换电脑桌面,才会出现这样的功能。
这虽没什么不好,无意中却容易丧失一项古人特别看重的素质——恒心。孔子曾说“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这是针对南方人说的,巫医在那里特别发达)。孟子更两言“恒产”与“恒心”的关联,强调“恒心”的重要。“苟无恒心”,则“放辟邪侈,无不为已”。频繁转换电视频道等,当然不致有这样严重的后果;惟“道理闻见”,确实也未必就多多益善。
一个应对的方法,或是仿效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君子之道,而取有所见有所不见的方策,有意遮蔽一些频道,也就避免了多频道的纷纭,减少了频道转换时的举棋不定。人为删略一些可接触的“道理闻见”,或可收“眼不见心不烦”之效。这虽有掩耳盗铃之嫌,却也可说是不得已而为之。盖凡事有轻重缓急,不能不先做最要紧的事。处于起步阶段的年轻人,尤其需要看清什么是对自己真正重要而必须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