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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般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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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常感叹“神马都是浮云”,而山东鼓词却说,“创出汉子来就是汉子”。两说异曲同工,有时我们所接受的,或不过是以为如此,未必即“实际”。进而言之,世间很多事本介于虚实之间,“创”是一种行为,若创出的结果能让他人接受,则“浮云般的汉子”也就真成了“汉子”。

很多时候,“创”的方式,也影响甚至决定着社会认知的形成。如胡适对人一向温和周到,而陈独秀则不注意细行。在特别注重人际关系的中国社会里,便导致一种抑陈扬胡的时代认知。胡适的日记曾说:外间传说陈独秀力劝他离婚而他不肯,“此真厚诬陈独秀而过誉胡适之了!大概人情爱抑彼扬此,他们欲骂独秀,故不知不觉的造此大诳”。胡适是真能读书的人,所以能注意到“人情”那“不知不觉”的作用。

当年他曾提出“文学革命”的主张,在正式表述中则从“革命”退向了“改良”,颇显“温和”;而陈独秀则大呼“革命”以支持胡,貌似激进。若回看其具体主张,胡适提出的建议几乎全是否定的,而陈提出的主张倒皆有推倒和建设的两面,显然是胡激进而陈温和。不幸后来很多研究者,也和时人一样,仅从“革命”与“改良”的标识,就得出陈独秀比胡适更激烈的结论。迄今关于“文学革命”的常规论述,仍“不知不觉”地落入这一窠臼。

治史者最要注意,“文如其人”的习惯说法,实不可靠。今日我们常可看到,不少吁嗟作冰雪清高状者,一旦有了“上进”的机会,其热衷往往胜过常人。当年元好问读了潘岳的《闲居赋》,也以为“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钱锺书先生进而提出:“观文章固未能灼见作者平生为人行事之‘真’,却颇足征其可为、愿为何如人,与夫其自负为及欲人视己为何如人。”

所谓“欲人视己”,即立说者自己希望树立一个什么样的形象。要知道三人可以成虎,《吕氏春秋》就说,一事数传之后,就可能“白为黑、黑为白”。反之,久伪也能成真,《荀子》即曾说到“积伪”的作用。过去有一种流行的说法,即伪君子不如真小人。那是特别看重内心真诚的极高要求,针对的主要是说一套做一套的“道学家”。实则君子的真伪,不仅看其怎么说,更要看其怎么做。而小人不论真假,都同样可恶。且真作假时假亦真,伪善若长期坚持,便可能“积伪成真”。能终身作伪,则终失其伪,即已不是伪;而久积的伪善,或也就成了真善。

孟子说过:“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朱子将此解释为“矫情干誉”。那可是塑造“道学”的时代,这样的认知,似颇不鼓励人向善。而以实际行动来“矫情干誉”,并非易事。如孟子所说,“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遑论让国。后来皮锡瑞便主张,“见有人持正论、惜声名者,即以君子之名奉之。其人既为众人抬举,自然不肯贬下,不得不以正人自处;即见有利,不能不顾声名”。持之既久,尤不能不“兢兢自保,勿自败于末路”。

这是深有体会的见解。名教约束人的妙用,正在于授人以名,使其不得不向善。盖人要面子,也要他人能给面子;其有了面子,自然不肯失面子;能始终维持面子,也就成了真君子。正如军阀杀人之后念佛,过去皆以“作伪”视之。其实,但存此杀人不对之念,杀起人来总没有那么得心应手;遇到可杀可不杀的时候,或会因此一念之差,而救下几人之命,终是向着少杀人的方向发展。人入社会,多少要说些面子话、做点面子事。说好听的话,总比口出恶言好。关键是要鼓励其落实在行动上。若徒然唱高调,不给人以向善的机会,不许人改正错误,则可能让世道更恶。

当然,社会的约束,本是双向的。戴面具原本为掩饰之用,久而久之,特定的假面反成真人的身份认同,甚或某一类人的“形象类型”——今日老师不作道学状,则可能宽严皆误:宽使人慢,严则可能被看作“学阀”。真要走自己的路,并不那么容易。陈独秀不过坚持“永远是他自己”,结果处处碰壁;就连他的好友胡适为他解脱,也只能说他是“终身的反对派”!

说到底,君子本是后天的,孔子就没见过“好德如好色者”。故对于他人,能给面子就要给;让向善的言说走向行动,社会便日趋于善,又何问其真伪。至于自己,固不妨“欲人视己为何如人”,就朝此方向努力;也尽可走自己的路,不管他人如何“视己”。夫子不也说了: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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