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放假,是稍可读书的时候。读书受益有很多种:有的书给人以启发,有的书叙述事情的原委,有的书示人以可用的材料,有的书则直接告诉我们:书不可以这样写。近日所读吴天墀先生的书,属于第一种,不分专业,皆开卷有益。
吴先生少习世界语,抗战时曾在西康省任县长,又是民国第一届国民大会的代表,治学一向目光四射,可以说是传统意义上的天下士。而其一生关注,又有一个重点,即在釐清中国中古时代宏观演变的基础上,再现宋代和四川的历史。他大学甫毕业,便针对“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的流传说法,刊文辨析,强调并非蜀人好乱,而是其处境常驱之乱。盖四川“民性脆柔,易启奸蠹之虐;积忿蕴怒,不敢与校。及至生事艰困,不可复忍之时,铤而走险,遂归必然”。
这大体是本苏辙《蜀论》所言,小苏当年曾将秦晋之民与蜀人比较,指出前者“倜傥而无所顾,负力而傲其吏”。吏有不善,便不容忍,“叫号纷呶,奔走告诉,以争毫厘曲直之际”;忿极之时,甚至“怀刃贼其长吏”。然正因此,秦晋“有一朝不测之怒,而无终身戚戚不报之怨”。蜀人则相反,一向“畏吏奉法,俯首听命”。其“平居无事,盗入其室,惧伤而不敢校”。不过,他们“辱之而不能竞,犯之而不能报,循循而无言”,都是“忍诟而不骤发”的表象。至其“心有所不可复忍”,就会“聚而为群盗,散而为大乱,以发其愤憾不泄之气”,引动天下大乱。
类似现象,又在清末发生。当时朝廷采纳盛宣怀提出的铁路“国有”政策,把原来民间集资修筑的铁路干道,收归国营;但对民间的集资,却并无明确的偿还方式,近于无偿接管。结果激起广泛的民怨。江浙湘鄂粤的老百姓,皆一触即发,群起反抗;然在政府压力下,多不了了之。待各省风潮渐靖,川人才起而抗路。当时舆论以为,四川也会像各省一样虎头蛇尾。结果川人誓死不让步,终导致了辛亥革命。当时《申报》说:因川人向来温顺,故“四川之人,政府所视为易与者也。而今反若是难与,是实政府及一般之人所不及料也”。
那些年,随着物质化思考的风行,朝廷多用盛宣怀一类号称干练而读书不多之人,或连唐宋八大家都不及卒读。其实小苏已指出,人不能无怨,“怨而得偿,以快其怒,则其为毒也犹可以少解;惟其郁郁而无所泄,则其为志也远,而其毒深,故必有大乱以发其怒而后息”。比较起来,“秦晋之勇,而其为乱也志近而祸浅;蜀人之怯,而其为变也怨深而祸大”。他得出一个重要的教训:“君子之治天下,强者有所不惮,而弱者有所不侮。”
清季朝廷中人,若能稍多读书,便当知川人虽向来退让,但真到忍无可忍,铤而走险,就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可以压迫政策解决。本来保路风潮也不是没有回旋缓和的可能,四川总督赵尔丰先也曾扮演“为民请命”的角色,对中央政府的压迫指令并不积极。若非朝廷另派大员领兵入川,予以多方面的强烈暗示(既显示了用武力解决经济纠纷的明确倾向,也不排除兵到即易督),血案或能避免,说不定历史走向就不一样了。
今日当然不必据想象以“重写历史”,但四川的故事,可以推而广之。大至天下的治理,小到几十人的主管,恐怕都不能欺软怕硬,尤其要记住“弱者有所不侮”的古风。这既是为政,也是做人必要的基础。平时即当如此,危机出现就更要善为疏导,不必动不动就想“亮剑”。盖兵本凶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最后的选项,何况纵兵杀民!
民之柔弱似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孟子早就说过,人性之善如水,通常水往下流,但“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水之受激而逆动,并非其性,“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告子下)。掌握“势”或能操控“势”的人,必须警惕不善用“势”即可能使人“不善”,更要以善举鼓励人向善。多几分宽容,使人能自得其乐,彼此也就相安无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