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而今眼目下”,一般世故的人往往报喜不报忧,而媒体则报忧多于报喜。这并非很新的现象,钱穆在几十年前就注意到,“每天看报,报上大概多载些动乱的事。如某处车子撞了,伤了一个人,或某处失火,烧了一所房子”。报上所载,大多是这类突发事件,即“只载动与乱,不载安与定”。
然而这也不是很久远的现象。盖今日所谓媒体,从报纸开始,大多从外国“引进”,最多也不过百多年而已。初期的中国报纸,常以史自居。如杨度在晚清就说,“现在之书,即为过去之报;现在之报,又为将来之书”。过去未来,“无往而非历史,即无往而非新闻”。进入民国后,办《申报》的史量才也明言“日报者,属于史部”,而更“超于史部”。其与一般史著的差别,在不仅记载往事,“又必评论之,剖析之,俾读者惩前以毖后,择善而相从”。
这样一种视报纸为历史记载的观念,使得不少人在民初对报纸产生疑惑,梁启超在一九二二年说,“现在京汉路上的战争,北京报上所载的,就完全不是事实”。故“报纸在今日是史料的渊薮了,但昨天的新闻,和今日矛盾;在甲军阀势力下的报纸,和在乙军阀势力下的参差”;不知究竟相信谁?“若把所有报纸,所有官电,逐日仔细批阅抄录,用功可谓极勤,但结果毫无用处”。他虽不免说得口滑,但反映了当时不少人的态度。
《申报》的主笔杨荫杭,就提倡一种反读电报、文告之法。他发现,当时军人发通电者,“凡言不启战端者,则宣战之别名;凡言始终和好者,即嫌隙之别名;凡言利国福民者,即害国蠹民之别名;凡言解甲归田者,即终身盘据并传之子孙之别名”。简言之,“发电者之意,适与电文相反”。且“不独今日之电报为此,凡民国以来之电报,皆作如是观”。
不过,蒋廷黻以为,这些文告虽为打仗的武人署名,反映的或更多是帮忙起草之文人的见解。尽管这些“宣言和通电都标榜很高尚的主义、很纯粹的意志,好像国之兴亡,在此一举”。其实武人们并不在乎这些主义和意志,甚至未必看过那些宣言和通电。
惟不看而仍要发,自然有其作用。进而言之,既存套话甚多,拟电报者为何必须使用某些“高尚”语句,以及他们怎样选、选什么等,都从不同侧面透露出各种时代信息,说明很多问题。读史者既知其“假手”而“代言”,顺其意而正读之,或反其意而逆读之,皆有所得,绝非梁启超所说的“毫无用处”。
且报纸毕竟是逐日出版的“编年体”,尽管其“只载动与乱,不载安与定”,但若反其道而读之,从同类的“动与乱”之间,仍可推断出一些“安与定”的常态现象。例如台风来袭,媒体必报。则两次台风之间,大体便知是相对正常的天气。
可以说,昔年新闻报道的“真实”程度的确参差不齐,很多事虽查无实据,却事出有因,善读者仍可从文字中获取其所反映的时代特性。到今日信息爆炸,新闻也渐默许“炒作”,媒体不必为昨天所言负责,即使善读者,要想寻取蛛丝马迹,也都难上加难了。
不过,至少在中国,媒体报忧不报喜,以前并非常态,而不过是一变态。辛亥革命前夕《申报》一记者就说,报纸之记载,“必有趣味,方能入目而不倦。近日报纸所载,非刀兵之惨祸,即水旱之荒灾。只益悲辛,何有兴味?”但这都是当时遽变的时势所造成的,非记者所能左右。该报创办《自由谈》栏目,就是希望读者“于百无聊赖之余,为强作欢笑之计”。
任何新闻报道,当然有其选择性。即使专采集“新奇之事”以吸引人,也要针对其预设读者的兴趣。从上述记者的表述可见,以前的报纸记载,要具有可读性,能够娱人。专报忧而不报喜,乃是百年前的特殊历史经历使然,报纸还颇感抱歉。时过境迁,昔日的变态却成了常态。这是读者性恶的要求,还是媒体的自主创新,不亦可深长思乎!
政治太高深,文告是否需要反读,且留给肉食者谋。媒体关于社会,是否只益悲辛,不增兴味,或也可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