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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不妨多样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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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写出了他那本厚重的《中国近代史》。书的封面上,以中文大书一“争”字,对所谓近代精神,深有领会。尚争而不尚让,是中国近代与前近代的一个重要区别。不过,像近代中国很多东西一样,这尚争的精神,也是舶来品。

很多年前,布克哈特就注意到欧洲“近代”的一个特点,即竞争日趋白热化,“所有人都处于枕戈待旦的状态”,仿佛“进入了一个战争时代”。这也是时势使然——随着生产规模的疾速扩大,市场成为那只掌控一切的“看不见的手”,现代经济在创造出前所未有之财富的同时,也制造了不平等,特别是构成了各种可感知而看不见的障碍,使个人能力难以发展。

最能看到新生产关系弊病的马克思和恩格斯,于是提出了那句共产主义社会的经典定义——“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共产党宣言》)。他们二老所思考的“发展”和“自由”,或比我们一般人所想的要更深刻。就较低的层次言,今天越来越多的人都感觉到生活的紧迫,人们不得不为了争取和维持一个能稍有安全感的位置而奋斗;在此竞争的过程中,可能最常见的感觉就是无助也无奈,大家都被某种“看不见”的强大力量左右着,个体的人很难改善自己的生活。

这是我们后来称之为“现代化”的伴生现象。从过去到现在,无数人对现代化趋之若鹜。他们看到的是现代化那前所未有的物质能力,布克哈特却早就看到了现代化可能带来的非物质影响,即文化的改变。作为一种精神和情感生活的表达,文化有其自身的发展理路,而不必仅是什么社会存在的“反映”。但文化也受物质转变的影响,并会表现那些服务于促进物质生活的内容。

与前现代和后现代都常常各行其是不同,现代化的一个特点是集中和标准化。其好处是能量增强,更容易有所作为。然而在布克哈特看来,人人都一样,则不免产生“思想的平庸”。因为大家朝同一个方向迈进,独立的思考、个性化的艺术甚至享受平凡生活的时空范围,都会越来越小。

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生活亦然。随着标准化那无所不在的力量,连成功也越来越外在化,或被潜移默化地规定为特定模式(例如,在今天的大学校园里,没有点“赵孟所贵”的确认,便不敢说有学问)。多数人都向往成功,并期待着与之俱来的胜者通吃式的通赢(而不是政治家爱说的双赢),同时也为仿佛总离成功有着难以逾越的一步之遥而焦虑,而不满,而不平,而不能接受。于是或过度消极,或思出其位,甚或铤而走险。

一个具有自己独立生活目标因而不那么感到谋生压力的人,更容易随遇而安,却也可能一鸣惊人(盖越是独自的,越能为人所分享),因为生活目标是自定的,而不是“被规定的”。以前不少学者为乡村居民那不思上进的生活方式而不满,但那里恰也潜存着生活目标和生活方式的多样化。现在不一样了,大家都外出打工,或因别人都打工而打工。如果村民进而被纳入正在兴建的新城镇,住在一体化的建筑里,必然意味着生活方式的进一步趋同。这样,会不会因为个体独特性的隐去而强化“思想的平庸”?

随着社会的整体物化,世人也日趋现实,可能把很多非物质的因素视为落伍、多余或奢侈而放弃。一旦这些曾经构成我们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被抛弃(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文化也就转变了。尽管文化的力量可以强大到连群体性的肉体灭绝都难以改变(如张献忠屠蜀之于四川),但在文化本身成为革命的对象后,先有斯文扫地,继之以那强有力的“看不见的手”,也许我们真得为文化的改变预做准备。

这预做准备是傅斯年的意思。在他看来,“传统是不死的”,但若“生产方式改了,则生活方式必然改”,传统也会跟着改。在竞争如战争的时代,为了自存,“中国的生产方式是非改不可的”;故只能为传统的改变预做准备,以人为的努力,修正其不足,而扩充其优秀的面相,使之向更好的方向转变。

如今生活的竞争也渐如战争,或可考虑调整自己的生活目标:既可以延续那“为人”的生活,追求被规定的“成功”;也不妨自营更加“为己”的生活,寻求真合己意的幸福。窃以为,生活的多样化,就是我们曾有的优秀传统,也最能医治愤愤不平而相互抱怨的现代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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