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重复中国的地大物博,但说中国想中国时,又往往就少数大都会言之。按梁启超的看法,中国自春秋以降,“已渐为地方的发展,非从各方面综合研究,不能得其全相”。他强调,“中国幅员如此其广,各地开化先后不同,有相距至千数百年者”,故历史不能“纯以帝王宅都之地为中心”;要“了解整个的中国,非以分区叙述为基础不可”。且应具体分区到县市,从“每县每市看他进展的情形”,才能了解整个的中国。
中国历史上区域发展的不同步现象,过去未受到足够的重视。有些大城市的读书人,可能已经走出国门,却未必了解周围的社会。留学日本的张东荪,或许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位。他在一九二○年曾参与筹建中国共产党,但据陈独秀说,因为跟着演讲的外国哲学家跑了一趟湖南,第一次观察到沿途的“中国”,回来就改了主意,退出了组党活动。
同年七月,也曾留学日本并参与筹建中共的戴季陶从上海到了湖州,以为“从近代文明史的意义上看”,两地的社会要差一百年。他感触最深的是,湖州“一般人的举动都是很和平安详的”,街上“穿长衫的人,很少急急忙忙地走路的,普通都是很从容不迫的样子”;“决不像上海的人,要争什么一点半点钟”。就是“下苦力的江北人,他们筋肉的紧张,也比在上海的差得多”。抗战时留学法国的左倾文人陈学昭到了延安,也深感“陕北人的举动与话声都非常迟缓”。她认为当地老百姓是政治进步而文化落后,后者的特征就是那种特别的“安闲与懒惰”。
这些人显然具有人类学的观察能力,能注意到各地的生活方式、节奏和行事标准的不同,为分区叙述的整体中国留下了很好的史料。实则不仅历史如此,今日亦然。在大城市人眼中的小地方,行事可能不那么标准化,有时甚至不那么讲规矩,生活节奏相对缓慢,但往往也更多人情味。
我自己近年也常到一些中等城市和小城市走走,也曾遇到考究判词文笔及其学理启示的中层法官。最重要的是,那里似有着更多理想,以及为理想而努力的人。如今五十多岁的读书人,少时多少都有“文学青年”的向往和尝试。但目前大城市里的年轻人,多与诗文渐离渐远。而在中小城市中,还有各式各样的诗刊、画苑等存在。其层次可能不如大城市的高,而诚恳和执着却往往过之(包括艺术家的穿着打扮,也很认真,长发和光头参半)。尤其因为那些机构的市场利益实不能言高,其受市场风气的影响也相对更小。
今日的中小城市,或有点像民国早期城市读书人眼中的乡村,有人在那里看见落后,也有人看见自然和清纯,实际大概是两皆有之。自从以蒸汽机为表征的现代化出现,在生产力突飞猛进的同时,工商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冲击也呈所向披靡之势。马克思和恩格斯曾说,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便是非常真实的写照,也反映出一部分人的担忧。从那时起,对乡土自然的怀念,就成为文学一个持续的主题。
当年赛珍珠因写中国农民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很多中国读书人不满。其实她之所以能打动时人,正反映了机器文明时代对乡土生活那已渐虚悬的记忆。而那些撰文反对她的中国读书人,恐怕还真不如她那样了解下层的中国人。如果说赛珍珠打动的更多是西方人,有着耕读传统的中国读书人,则更容易因乡土而生遐想。当年郑振铎、沈雁冰、顾颉刚等,便曾幻想“躬耕自给,弃都市之生活,专心去乡村读书”。
坦白说,不论是早年的乡村和如今的中小城市,其清纯都是夹杂着愿望和想象的憧憬。若说今日基层官商间的互动,恐怕比大城市更加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电视上“曝光”的地方官员,其行为出格也多超过大城市人)。然而任何时空之中,总是给人以希望更多的地方,代表着希望本身。从这一角度言,生活节奏尚未快到让人紧张的地方,或许蕴含着更多可持续发展的希望。
如果城市化可以算作现代化的一个表征,中小城市已经走在现代化的路途之上,它们或许不及乡村清纯,又比大城市“落后”,然或得其中道。大体上,在市道还不甚流行的地方,也就多留了几分清纯、些许理想。或许,那里也有着更多的非物质文化思考和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