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朋佛学论文选集
前面,把《楞伽》的译者求那跋陀罗,列为“初祖”,而把传统的说法“禅宗初祖”达磨降为“二祖”。这固然是为了抬高《楞伽》和所谓“楞伽宗”的地位的一种表现。后面,有神秀、普寂等人,却没有禅宗的真正创始人慧能
由于《楞伽师资记》这一类著作的影响,就更给人们造成了一种印象:仿佛真的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楞伽宗”似的。
其次,在传统的说法上,《楞伽》还成了达磨“传法”给慧可时用以“印心”的经典。《续僧传》卷一六《慧可传》里说过这样的话:
初,达磨禅师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观汉地,唯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也。”
道宣此说,自然是轻信了某些楞伽师们的传说,并非信史。因为,第一,以“定学高之”(《续僧传·达磨传》)的菩提达摩,“随其所止,诲以禅教”(同上),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博览群书”的人。那么,他又有何根据把《楞伽》之外的全部大乘经典一口否定了呢?第二,《续僧传·达磨传》并未说明达磨熟悉汉文,那么,对于大量的汉译(大乘)佛经,他是否都能看懂呢?如果连经文都看不懂,就对几乎全部的汉译大乘佛经遽加否定,这合理吗?所以,《续僧传》所说,只不过是一种传说而已。可是,正是根据这一传说,以后禅宗史的编造者们便又虚构出从慧可以至道信,都是以《楞伽》“印心”的了;从而,《楞伽》也就成了弘忍以前的“禅宗”的“宗经”!
这样,《楞伽》不仅是唯识宗的“六经”之一,而且也是传说中的禅宗的“宗经”。一部卷帙并不算多(至多才十卷)的《楞伽》,却同时成了两个不同体系的宗派的“宗经”。这既反映出《楞伽》这部经在佛教思想史上非同一般的影响,同时也反映了它的内容非常繁杂。
(原载《中原文物》、《魏晋南北朝佛教史及佛教艺术讨论会论文选集》1985年6月)
');" class="a2">收藏《楞伽》,凡有三个译本:
一、刘宋求那跋陀罗译,题名《楞伽阿跋多罗保经》,四卷(只有一品:《一切佛语心品》之一、二、三、四)。时间在宋文帝元嘉二十年(443)。
二、元魏菩提流支译,题名《入楞伽经》,一○卷,一八品
三、唐实叉难陀译,题名《大乘入楞伽经》,七卷,一○品
三个译本中,宋译最早,译文较晦涩。下面,且据宋译《楞伽》,略为探索该经的一些主要的思想内容。
一般说来,多卷本的佛经,思想内容多较繁杂,而在这方面,《楞伽》尤为突出。四卷经文,竟具有着不同体系的思想内容。这里,且从三个方面,略为评述。
其一,唯识思想。
三界唯心。在《楞伽经》(卷一。以下,凡引宋译《楞伽》,只举卷数)里,明确提出了“三界唯心”的命题:
谓善分别自心现,观外性非性……
谓如是观三界唯心分别、离我、我所。北魏译本则说:
三界上下法,我说皆是心,离于诸心法,更无有可得。(卷七《无常品》)
这同后来《成唯识论》说的如契经说三界唯心……能随悟入唯识无境(卷七)的意思,是一致的。同时这也表明:《楞伽》提出的“三界唯心”的思想,也被后来的唯识宗所接受了。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后来唯识宗所讲的“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的逻辑范畴和思想概括,在《楞伽经》里,也已有了。它一则说:
于五法、自性、识、二种无我,究竟通达。(卷一)
在北魏译本里,用一偈颂表达了这一意思:
心、意与意识,自性及五法,二种无我净,如来如是说。(卷二《集一切佛法品》)
再则说:
五法、自性相。……(卷一)
三则说:
五法、三自性,及与八种识,二种无有我,悉摄摩诃衍。(卷四)
所谓“五法”就是:
相、名、妄想、如如、正智。(同上)
“五法”的一般提法是:名、相、妄想,正智,如如。“名”指概念,“相”指事物,“妄想”指思维。以上三者,属现实世界的逻辑范畴:“名”、“相”,属思维对象;“妄想”,为思维本身。“正智”,为彼岸性的智慧;“如如”,为彼岸性的“真理”。且看《楞伽》对于“五法”的解释:
相者,若处所、形相、色像等现,是名为相。若彼有如是相,名为瓶等;即此非余,是说为名。施设众名、显示诸相瓶等(的)心心法,是名妄想。彼名、彼相,毕竟不可得,始终无,觉于诸法无展转,离不实妄想,是名如如;真实决定究竟,自性不可得,彼是如相……随入正觉不断不常,妄想不起……是名正智。(卷四)
对此,北魏译本在同一品(卷七《五法门品》)里有两段经文,一则说:
佛告大慧:我为汝说五法体相……何等五法?一者名,二者相,三者分别,四者正智,五者真如。……大慧!何者为名?谓眼识见前色等法相,如声相、耳相、鼻相、舌相、身相。大慧!如是等相,我说名为名、相。大慧!何者分别?以依何等法说名取相?了别此法,如是如是,毕竟不异,谓象、马、车、步、人民等,分别种种相,是名分别。大慧!何者正智?以观察名、相,观察已,不见实法,以彼迭共因生故见;迭共生者,诸识不复起,分别识相,不断不常。……是名正智。复次大慧!菩萨摩诃萨依正智,不取名相法以为有,不取不见(名)相以为无……是故我说名为真如。大慧!菩萨住真如法者,得入无相寂静境界。
再则说:
复次大慧!五法相、名、分别、真如、正智。大慧!何者名为相?相者,见色形相状貌胜不如,是名为相。大慧!依彼法相起分别相,此是瓶、此是牛马羊等,此法如是如是不异,大慧!是名为名。大慧!依于彼法立名,了别示现彼相,是故立彼种种名字牛羊马等,是名分别心、心数法。大慧!观察名相乃至微尘,常不见一法相,诸法不实,以虚妄心生分别故。大慧!言真如者,名为不虚,决定毕竟尽自性自体,正见真如相……
比较起来,北魏译本的前段译文,把对于“名”、“相”和“正智”、“真如”的释义,混杂在一起。而后段译文,对于相、名、分别的释义虽较清楚,而对于正智、真如,它不但把它们的顺序颠倒了过来,而且也未作出具体的解释。所以,两译相较,北魏译本反而不如宋本译文的比较清楚。
三自性。
云何自性?谓妄想自性,缘起自性,成自性。……有二种妄想自性:……谓名相计著相及事相计著相。名相计著相者,谓内外法计著;事相计著相者,谓即彼果是内外自、共相计著。是名二种妄想自性相。若依缘生,是名缘起。云何成自性?谓离名相、事相,妄想,圣智所得及自觉圣智趣所行境界,是名成自性如来藏心。(卷一)
“妄想自性”就是以后唯识宗所说的“偏计执自性”;“缘起自性”就是“依它起自性”;“成自性”,就是“圆成实自性。”所谓“成自性如来藏心”,说明“成自性”就是“如来藏心”,也就是“真如”。在经文的卷四里,又对“三自性”作了如下解释;
佛告大慧:三种自性及八识、二种无我,悉入五法。大慧!彼名及相,是妄想自性;大慧!若依彼妄想生心、心法……种种相各别分别持,是名缘起自性。大慧!正智、如如者,不可坏故,名成自性。
则“成自性”又包括“正智”在内了。这“三自性”,北魏译本称作“三法自体相”:
大慧!何等三法、自体相?一者虚妄分别名字相,二者因缘法体自相相,三者第一义谛法体相。大慧!何者虚妄分别名字相?谓从名字,虚妄分别一切法相。是名虚妄分别名字之相。大慧!何者因缘法体自相相?大慧!因缘法体自相相者,从境界事生故。大慧!……虚妄分别,差别有二种,何等二种?一者妄执名字,戏论分别;二者妄执名字相,分别境界相事相。大慧!何者妄执名字相、境界相事相?谓即彼内外法自相、同相。大慧!是名因缘法体二种自相相,以依彼法,观彼法生故。大慧!是名因缘法体自相相。大慧!何者第一义谛法体相?谓诸佛如来离名自相、境界相、事相相,圣智修行境界行处。大慧!是名第一义谛相诸佛如来藏心。(卷三《集一切佛法品》第三之二)
除了“三法自体相”,不如“三自性”的译文之外,这段北魏本译文,在文字的编排上,也有些混乱。
八识。《楞伽》(卷二)一则说:
世尊!不建立八识耶?佛言:建立。……
再则(卷四)说:
大慧!善不善者,谓八识。何等为八?谓如来藏名识藏,心、意、意识及五识身。非外道所说。大慧!五识身者,心、意、意识俱,善不善相展转变怀,相续流注不怀身生,亦生亦灭,不觉自心现。
所谓“识藏”,亦即“藏识”,也就是“阿梨耶识”。所以,北魏译本就说:
大慧!阿梨耶识者,名如来藏,而与无名七识共俱。……余七识者心、意、意识等念念不住,是生灭法。……是故七种识有生有灭,如来藏识,不生不灭。(卷七《佛性品》)
其实,在《楞伽》所讲的“八识”之中,已含有“九识”之义。“心、意、意识及五识身”,这已经是“八识”了;“如来藏名识藏”,这其实就是第九识。所以,在北魏译本卷九《总品》里,就有这样的说法:
八、九种种识,如水中诸波,依薰种子法,常坚固缚身。“八、九种种识。”这就清楚地说明了:在《楞伽经》里,讲“八识”时,已寓“九识”之义于其中了。
二无我。《楞伽》对此讲得比较清楚:
云何二种无我相?谓人无我及法无我。云何人无我?谓离我、我所。阴、界、入聚,无知业爱生,眼色等摄受计著生识,一切诸根自心现身器等,藏自妄想相,施设显示。如河流,如种子,如灯,如风,如云,刹那展转坏。……无始虚伪习气因,如汲水轮,生死趋有轮,种种身色,如幻术、神咒机发像起。是名人无我。云何法无我?谓觉阴、界、入妄想相自性,如阴、界、入离我、我所;阴、界、入积聚,因业爱绳缚,展转相缘生无动摇。诸法亦尔,离自、共相,不实妄想相。……是名法无我相。(卷一)
“二无我”,又叫“二空”。所谓“人无我”,又叫“我空”,就是对主体世界的否定;“法无我”,又叫“法空”,是对客观世界的否定。“二无我”——“二空”,则是对整个现实世界的否定。《楞伽》在具体地讲了“五法”以至“二无我”之后,又总结性地说:
大慧!是名五法、三种自性,八识、二种无我。一切佛法,悉入其中。(卷四)
表明“五法”以至“二无我”,包括了“一切佛法”。确实,它们不仅基本概括了唯识系的主要的逻辑范畴,也大致概括了唯识系的基本思想体系。
中阴。此外,《楞伽经》里,还明确地提到了“中阴”这一概念:
形、处、时转变,四大种为根,中阴渐次生,妄想非明智。(卷三)
这首偈颂的意思是说:以地、水、火、风四种物质原素(“四大”)构成的形体以为“根”身的“众生”,在各种(约为六种——“六道”)不同的地方和时间里,以各种(也约六种)不同的形体于“六道”之中“轮回”的时候,由“中阴”于其中“渐次”地受“生”;而愚迷的“凡夫”众生,却不了解这种道理,而“妄想”执著,实在是“非明智”得很。所谓“中阴”,在以后的唯识系的典籍中,译为“中有”(其实就是灵魂)。原来,佛教把人(“众生”亦然)的一生,分为四个阶段,从初出母胎(一般是从初入母胎)的一刹那,叫做“生有”;既生之后,未死之前,也就是在生活着的时候,叫做“本有”;临死的一刹那,叫做“死有”;既死之后,未在托生之前,叫做“中有”(也就是游荡孤魂)。本来,这种“四有”的说教,是佛教轮回思想的一种“通义”;但在以后的发展过程中,唯识系讲得更多一些,所以,“中有”(“中阴”)之说,也就渐渐成了同唯识系的关系更为密切的一种思想了。而《楞伽经》里也有这种思想,这也表明了,在《楞伽》的思想中,属于唯识系的思想成分确是不少的。大概就是由于这种原因吧,所以《楞伽经》便被后来的唯识宗选定为他们的“六经”中的一种。
其二,“如来藏”说。
当然,讲“如来藏”的,不只是《楞伽》,但“如来藏”之说,无疑也确是《楞伽》的一部分重要的思想内容。
如来藏自性清净……一切诸佛之所演说。大慧!有时说空、无相、无愿、如、实际、法性、法身、涅槃、离自性、不生不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槃,如是等句,说如来藏。(卷一)
这说明,“自性清净”的“如来藏”,同时也就是真“如、实际、法性、法身”等等这些不同称谓的同一范畴。
佛告大慧:如来之藏是善不善因,能遍兴造一切趋生;
譬如伎儿,变现诸趋。(卷四)
由于如来之藏是善不善因,所以它又“能遍兴造一切趋生”。“一切趋生”,也就是“六道(六趋)众生”。“六道众生”,是“正报”(“众生世间”——主体世界);但是按照佛教的说法,有“正报”必然也有“依报”(“器世间”——客观世界)。所以,说的是“能遍兴造一切趋生”,实际上也就是说“能遍兴造一切世界”。这样,本来“自性清净”的“如来藏”。一变而又成了世界本原。那末,“自性清净”的“如来藏”,怎么一下子又变成了“善不善因”了呢?这,需要有一个过渡的中间环节:“如来藏”需要转化为“识藏”——阿梨耶识:由于“如来藏”:
为无始虚伪恶习所熏名为识藏,生无明住地,与七识俱。……此如来藏虽自性清净,客尘所复故,犹见不净。(同上)
“自性清净”的“如来藏”,由于受到“无始”以来的“虚伪恶习”之“所熏”染,因而就被这些“客尘”(“客尘”,表示不是“本有”,)烦恼之“所复”蔽,于是,“如来藏”就变成了“识藏”,变成了“阿梨耶识”;而“阿梨耶识”,便是能够直接派生世界上的一切的总基因。这里,《楞伽》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为以后的唯识宗人所反对的)思想,真如受熏!
“如来藏”(真如)之所以转变成为“阿梨耶识”,最关键的原因,就是由于它“为无始虚伪恶习所熏”。本来是“不变”的“如来藏”。由于为烦恼“恶习”之所熏染,便“随缘”而转变成了“阿梨耶识”,从而它也就成了“能遍兴造一切趋生”的世界本原!从这一意义上说来,《楞伽》的思想,是属于真心一元论——“真如缘起”论的客观唯心主义思想体系的。
但是,“如来藏”也具有“中间环节”的意义。作为“自性清净”的、绝对的精神实体的“如来藏”,它是一种遍在的“宇宙“精神”,是属于“客观”的;可是,当它因受“熏”而转变成为“阿梨耶识”之后,却又成了“主观”的,从而它又属于主观唯心主义的范畴了——正是在这一点上,所以它又通向了唯识系思想。
甚深如来藏,而与七识俱……如镜像现心,无始习所熏。(同上)
“自性清净”的“甚深如来藏”,由于为“无始习所熏”而完全同染污的“七识”熏在一起了!从此
如来藏者,受苦乐,与因俱,若生若灭。(同上)
远离“苦乐”,本无“生灭”的“如来藏”,由于成了“识藏”——“阿梨耶识”,“而与七识俱”,而于“苦乐”之中“生灭”不息。那么,作为“善不善因”的“如来藏”,同外道们所讲的“神我”又有什么不同呢?
云何世尊!同外道说(有)我(一样而)言有如来藏耶?……佛告大慧:我说如来藏,不同外道所说之我。……如来……为断愚夫畏无我句,故说离妄想无所有境界如来藏门。大慧!……譬如陶家,于一泥聚,以人工、水、木轮、绳、方便作种种器;如来亦复如是,于法无我、离一切妄想相,以种种智慧、善巧方便,或说如来藏,或说无我。以是因缘故,说如来藏不同外道所说之我。……是故大慧!为离外道见故,当依无我说如来之藏。(卷一)
这一解释,究竟具有多大的说服力,姑置勿论,这里且只指出一点:这种“如来藏”之说,早在编造此说的当时,就已有人怀疑它同外道的“神我”说没有什么两样了!
《楞伽》关于“如来藏”的议论很多,这里,且作如上的简述。
其三,关于“禅”的思想。
大讲“如来藏”的《楞伽》,却也谈到了禅。
四禅。首先,在《楞伽经》里,谈到了“有四种禅”,
复次大慧!有四种禅,云何为四?谓愚夫所行禅,观察义禅,攀缘如禅,如来禅。
云何愚夫所行禅?谓声闻、缘觉、外道修行者,观人无我性自相、共相骨锁,无常、苦、不净相计著为首,如是相不异观,前后转进,想不除灭,是名愚夫所行禅。(卷二,下同)
这是把只观“人无我”的禅观,称作“愚夫所行禅”。而把二乘圣者“声闻、缘觉”同“外道”一起,统称之为“愚夫”,这虽然表明了《楞伽经》的编撰者对于“二乘”人的蔑视,但在逻辑上说来,却是有问题的。因为,佛教的二乘人固然是修“人无我”“观”的,而“外道”,却都是执著有“我”的,他们怎么也能“观人无我性”呢?如果“外道”也能“观人无我”,那为什么又称他们为“外道”呢?再有,二乘“圣者”,修的是“无漏”禅(例如“灭尽定”),而“外道”,却只能修“有漏”禅,怎么能把这二者相提并论呢?
云何观察义禅?谓(观)人无我自相共相、外道自他俱无性已,(再)观法无我,彼地相义,渐次增进。是名观察义禅。
由观“人无我”进而再现“法无我”的禅观,叫做“观察义禅”。
云何攀缘如禅?谓妄想二无我妄想,如实处不生妄想,是名攀缘如禅。
观“二无我”而又不作“二无我”想,接近契合于真“如”、“无相”之义,这就叫做“攀缘如禅”。
云何如来禅?谓入如来地,行自觉圣智相三种乐住,成办众生不思议事,是名如来禅。
所谓“如来禅”,乃是指已经悟入了“如来”境界的最高级的一种禅观。可以看出,《楞伽》所讲的这四种“禅”,是“观”而不是“定”。
关于四种禅,北魏译本是这样说的:
复次大慧!有四种禅,何等为四?一者愚痴凡夫所行禅,二者观察义禅,三者念真如禅,四者诸佛如来禅。
大慧!何者愚痴凡夫所行禅?谓声闻、缘觉、外道修行者,观人无我自相同相骨锁故,无常、苦、无我、不净、执著诸相,如是如是决定,毕竟不异故。如是次第,因前观次第上乃至非想、灭尽定解脱。是名愚痴凡夫外道、声闻等禅。
大慧!何者观察义禅?谓观人无我自相同相故,见愚痴凡夫外道自相同相自他无实故。观法无我诸地行相义次第故。大慧!是名观察义禅。
大慧!何者观真如禅?谓观察虚妄分别因缘,如实知二种无我,如实分别一切诸法无实体相,尔时不住分别心中,得寂静境界。大慧!是名观真如禅。
大慧!何者观察如来禅?谓如实入如来地故,入内身圣智相三空、三种乐行故,能成办众生所作,不可思议。大慧!是名观察如来禅。(卷三《集一切佛法品》第三之二)
这段译文,倒是北宋本译文更清楚一些。
不说一字,其次,在《楞伽经》里,也有佛无言说的思想:
大慧复白佛言,如世尊所说,我从某夜得最正道,乃至某夜入般涅槃,于其中间,乃至不说一字,亦不已说、当说;不说,是佛说。世尊!何因说言,不说,是佛说?
佛告大慧:我因二法故,作如是说。云何二法?谓缘自得法及本住法,是名二法。因此二法故,我如是说。云何缘自得法?若彼如来所得,我亦得之,无增无减,缘自得法究竟境界,离言说妄想,离文字二趋。云何本住法?谓古先圣道,如金银等性,法界常住,若如来出世、若不出世,法界常住,如趋彼城道。譬如士夫,行旷野中,见向古城平坦正道,即随入城,受如意乐。大慧!于意云何?彼士夫作是道及城中种种乐耶?答言不也。佛告大慧:我及过去一切诸佛法界常住,亦复如是。是故说言:我从某夜得最正觉,乃至某夜入般涅槃,于其中间,不说一字;亦不已说、当说。……
我某夜成道,至某夜涅槃,于此二中间,我都无所说。(卷三)
如果说前面的“四禅”之说,还算是佛教的“通义”,那么这“不说一字”的教义,就更接近于后来禅宗的思想了。
宗、说二通(“宗通”、“说通”),也是《楞伽经》的一个重要思想:
佛告大慧:一切声闻、缘觉、菩萨,有二种通相,谓宗通及说通。大慧!宗通者,谓缘自得胜进相,远离言说、文字、妄想,趋无漏界自觉地自相,远离一切虚妄觉想,降伏一切外道众魔,缘自觉趋,光明晖发。是名宗通相。(卷三,下同)
简单地说,所谓“宗通”,就是重在“理悟”、“内证”,而不在于对教义的研究。
云何说通相?谓说九部种种教法,离异不异、有无等相,以巧方便,随顺众生,如应说法,令得度脱。是名说通相。
所谓“说通”就是致力于教义的研究,以及善于为人“说法”。这其实,也就是“义学”者流。
宗通及说通,缘自与教法。
可见“宗通”,重在“缘自”——自语、自证;“说通”,刚为研、说“教法”。大概是由于这“二通”之说非常重要,所以《楞伽》便一说、再说:
佛告大慧:三世如来有二种法通,谓说通及自宗通。说通者,谓随众生心之所应,为说种种众具契经。是名说通。自宗通者,谓修行者,离自心现种种妄想,谓不坠一异、俱不俱品,超度一切心、意、意识,自觉圣境,离因成见相,一切外道、声闻、缘觉坠二边者,所不能知。我说是名自宗通法。大慧!是名自宗通及说通相。……
谓我二种通,宗通及言说,说者授童蒙,宗为修行者。(同上)
“说者授童蒙”,“说通”是为了“教化”;“宗为修行者”,“宗通”则是为“自修”、“自证”。
这“宗通”、“说通”之说,同后来的禅宗尤其有着重大关系。后来的禅宗就是根据这种“二通”的教义,把佛教分成两大部类:一为“宗门”,即禅宗;二为“教门”,即禅宗以外的其他注重讲解各种经教的各个宗派。禅宗的实际创始者慧能,在他的《坛经》里所说的“说通及心通,如日至虚空,惟传顿教法,出世破邪宗”里的“说通及心通”,就是取义于《楞伽》的“二通”之说(只不过慧能把“宗通”改作“心通”罢了)。于此也可以想见,《楞伽》的“二通”说同后来的禅宗有着何等的重要关系。
顿、渐。在《楞伽经》里,也谈到了顿、渐的问题。
世尊!云何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为顿、为渐耶?
佛告大慧:洛净非顿。如庵罗果,渐熟非顿,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净非顿。譬如陶家造作诸器,渐成非顿。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净非顿。譬如大地,渐生万物,非顿生也,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净非顿。譬如人学音乐、书画种种技术,渐成非顿,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净非顿。(卷一)
这是说,“净除”烦恼(“自心现流”),系“渐”非“顿”。
譬如明镜,顿现一切无相色像、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顿现无相、无有所有清净境界。如日月轮,顿照显示一切色像,如来为离自心现习气过患众生,亦复如是,顿为显示不思议智最胜境界。……(同上)
这又是说,“净除”之时,可以“顿照”、“顿显”。在同一段经文里,就同时出现了这种截然不同的两种思想;而且在这两者之间,连个“但书”也没有,上一句讲的是只能“渐”不能“顿”,下一句就突然变成了必然是“顿”而无须乎“渐”了。《楞伽》思想之驳杂,于此也可以想见一斑。
《楞伽》的这种顿、渐说,相当地影响了以后传禅的两个派系——神秀之“渐”与慧能之“顿”。
由于在《楞伽经》里有着上述这些关于禅的思想内容,所以,《楞伽》便同以后的禅学和禅宗结下了不解之缘。
首先,由于《楞伽》也讲到了禅,当时的一些禅学者流,便以《楞伽》为依据,传授禅学,于是就出现了所谓“楞伽师”;后来,甚至还有人以为,在中国佛教史上还曾出现过“楞伽宗”(这当然不过是一种无据之谈)。到了唐代,先由弘忍的弟子之一的玄颐撰写出《楞伽法人记》,继由玄颐的弟子净觉(此人乃唐中宗废后韦氏之弟)依乃师之作又撰写出《楞伽师资记》。题名《楞伽师资记》,更表明净觉是要编排出一个“楞伽宗”的“传承”世系来。这个世系一共八代,列表如下:
郭朋佛学论文选集
前面,把《楞伽》的译者求那跋陀罗,列为“初祖”,而把传统的说法“禅宗初祖”达磨降为“二祖”。这固然是为了抬高《楞伽》和所谓“楞伽宗”的地位的一种表现。后面,有神秀、普寂等人,却没有禅宗的真正创始人慧能
由于《楞伽师资记》这一类著作的影响,就更给人们造成了一种印象:仿佛真的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楞伽宗”似的。
其次,在传统的说法上,《楞伽》还成了达磨“传法”给慧可时用以“印心”的经典。《续僧传》卷一六《慧可传》里说过这样的话:
初,达磨禅师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观汉地,唯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也。”
道宣此说,自然是轻信了某些楞伽师们的传说,并非信史。因为,第一,以“定学高之”(《续僧传·达磨传》)的菩提达摩,“随其所止,诲以禅教”(同上),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博览群书”的人。那么,他又有何根据把《楞伽》之外的全部大乘经典一口否定了呢?第二,《续僧传·达磨传》并未说明达磨熟悉汉文,那么,对于大量的汉译(大乘)佛经,他是否都能看懂呢?如果连经文都看不懂,就对几乎全部的汉译大乘佛经遽加否定,这合理吗?所以,《续僧传》所说,只不过是一种传说而已。可是,正是根据这一传说,以后禅宗史的编造者们便又虚构出从慧可以至道信,都是以《楞伽》“印心”的了;从而,《楞伽》也就成了弘忍以前的“禅宗”的“宗经”!
这样,《楞伽》不仅是唯识宗的“六经”之一,而且也是传说中的禅宗的“宗经”。一部卷帙并不算多(至多才十卷)的《楞伽》,却同时成了两个不同体系的宗派的“宗经”。这既反映出《楞伽》这部经在佛教思想史上非同一般的影响,同时也反映了它的内容非常繁杂。
(原载《中原文物》、《魏晋南北朝佛教史及佛教艺术讨论会论文选集》198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