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妇女研究会安排了这个讲座的“任务”,我感觉很有意义,也就贸然答应了,今天主要是把自己这些年在性别研究中遇到的一些问题与大家交流一下。用了一个比较醒目的题目,叫做“陷阱”,其实就是说性别研究里面存在的一些问题。
我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到国外学习时才第一次接触到性别研究,实际上,那个时候性别研究在欧洲也刚刚兴起不久,或者说刚刚变成一种比较热的研究方法和视角。我刚去的时候也不明白性别研究(Gender Studies)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通过一个学期的听课、阅读、讨论,大致弄明白了这个Gender Studies作为一种方法指的是什么。它不是说只要由女性学者来做的研究就一定是性别研究,更不是说只有由女性学者来做的研究才是性别研究,而是说我们看世界,要有一个Gender的视角。Gender一词,我觉得应该翻译成“(男女)社会性别”。换句话说:社会性别问题,并不一定要由女性来研究,而女性研究的,也不一定就具有社会性别的视角。另一个概念feminist也是这样。当然许多做性别研究的人是feminists,我们在中文里把它翻译成“女性主义者”,甚至一开始还把它译作“女权主义者”,但我1980年代去欧洲学习的时候发现有些男性教授也自称是feminist,或者说是从feminist的角度去研究社会性别,也用社会性别的视角去研究社会问题和社会变迁。也许feminist这个词翻译成“(男女)性别平等主义者”更准确。
我们知道,社会学传统的研究方法是阶级分析,它把工业社会以来的社会基本结构看做是一个阶级关系的结构,其中最经典的当然是马克思的分析。但实际上,即使是其他流派,不属于马克思主义的流派也好,甚至不用阶级而用阶层分析也好,他们也是根据经济地位,或者根据收入,或者根据职业来做社会关系和社会变迁的分析的,他们的分歧是用阶级还是用阶层的方法看问题。
除了阶级分析和阶层分析的方法,西方社会(部分的是欧洲,更重要的是美国)在1960年代以后引进的另一个方法就是“族群”。这是一个涉及种族关系的概念,不同的族群之间,如美国白人、黑人之间的关系和矛盾。欧洲当然也有,甚至更早,宗主国和殖民地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二战”以后,很多殖民地先后独立,但是那些殖民地的贵族和上层,在独立前后移民或者是搬迁至欧洲,所以欧洲很多社会也成了不那么“纯”白人的社会。例如英国,原来在非洲、亚洲有很多殖民地,到了1960~1980年代,还有很多社区住的大多是巴基斯坦、印度、孟加拉国和非洲这些前殖民地来的移民及其后裔。这就在原来的社会学经典的阶级、阶层的方法基础上,在“二战”结束时的1945年和1960年代美国的民权运动后,族群的分析方法也进入到社会科学领域。就是说,一个社会不只是由阶级构成的。从阶级的角度,我们可以说有穷人、富人,还有中间层,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有剥削与被剥削、压迫与被压迫等,而按照族群的方法来看问题的时候,就发现还有白人、黑人和其他有色人。当然白人内部也有贫富差别,阶层、阶级的分析也适用,但是其实还有一个东西就是族群。第一批殖民地独立以后,有能力(包括政治能力和经济能力)而且能够移民到欧洲去的很多人都是原来非洲和亚洲的富人,甚至是贵族和皇室的后代,但是他们进入欧洲社会以后,就发现他们在欧洲的社会地位(social status,不是用财富或收入来衡量的经济地位)也许比欧洲贫穷的白人还要低。这样,社会结构就变成有两个维度了,一个角度就是从阶级的维度来看,是社会财富、经济地位、收入多少造成的差异,另一个就是从族群(或者说叫“种族”)的角度来看,哪怕外来有色人很有钱,甚至也受过良好教育,但是因为他们的肤色,他们的社会地位是很低下的。
这不仅是一个社会地位和文化认同问题,也包括法律上,比如说移民刚刚来到欧洲的时候,即使允许他们移民了,允许他们居留了,甚至也有了一些社会权利,例如上学和就医。欧洲社会福利是比较高的,战后慢慢发展出一个比较完善的福利体制,他们甚至也能得到一些救济和保障。但是,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是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和当地那些贫穷的白人的政治—法律—社会地位就很不一样。
所以,阶级(以及阶层)是一个基本维度,而族群是第二个看社会关系和社会变迁的维度,第三个就是性别维度。这是第三个观察社会的维度,就是说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白人还是黑人,还会有一个社会性别上的差异。性别差异在白人社会内部也有,比如说政治参与、选举和被选举的权利,那么即使在欧洲,很多国家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妇女才获得选举和被选举权的,有些甚至是在“二战”之前才有的。哪怕是有钱的甚至是贵族的妇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是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
这就像切一个西瓜,我们可以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来切。第一刀切下去是按照阶级的方法,第二刀切下去是按照族群的方法,第三刀是按照性别的方法。如前面说的,为什么一些男性学者也宣称自己是feminist,就是说他们看这个世界也有社会性别这个角度,也主张男女平等。如果从男女平等(或男女不平等)这个社会性别角度去看世界,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和我们原来理解的是不完全一样的。即使是历史上经典的著作,比如说《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人权宣言》,莎士比亚的剧本,乃至古希腊那些优秀的文学、艺术、哲学著作等,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是男权的或者男性占支配地位的,就是说没有女性的地位,包括它们的用词,比如讲人、人权,它用的是man,直接意思是男人。当然也不是所有男人都有,像政治权利一开始的时候是贵族(和平民)的,奴隶就没有。在相当大的范围内,包括整个的基本的叙述,从社会科学到文学艺术,叙述里都缺乏性别的视角,所以我们看不到这个世界的另一半,或者说我们看到的还是一个不完整的世界。
性别或者被忽略,或者被轻视,或者被边缘化,不只是在第一个层面,如经验层面、事实层面,而且在科学本身最基本的甚至像科学程度最高的物理学里,也是由男性的话语构筑成的。包括牛顿,也包括达尔文。达尔文在讲到进化,讲到动物和人的关系时,同样缺乏性别的视角。物理学三大定律、化学、生物学,甚至心理学、社会学,早期都没有性别的视角。
社会学一开始,是孔德想建立“关于社会的(自然)科学”。他是说我们认识社会就要像牛顿认识自然界那样,这样来构筑社会学的概念、理论、框架,但是那个时候看问题的角度和方法并没有性别这个角度。这实际上是比一般层面上讨论的问题(如女性究竟有多少选举权,有多高的地位,有多少百分比能够走到社会的中层、上层)更大的问题,就是说,如果我们看社会的时候少了性别的维度,也就是切西瓜时,没有了那第三刀,那么社会会失去很多东西。最“硬”的科学是排斥情感的,它是最理性的,也是最冷酷的,所谓硬指标也好,理性也好,都是排斥了情感以后,去认识社会,也包括认识生物界、认识自然界,当把情感的东西和心理的东西排斥在科学之外,认为那个无非是情绪的,是文学艺术描述的,再去解释人的行为,就会发现那其实是很难的,或者说是很不完整的。而如果对人的行为的解释少了情感与心理这一部分之后,要“科学地”解释由人自己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最基本的社会关系,那都是很成问题的。其实古典的社会学要处理的,一个是社会关系,一个是社会制度,但是如果看不见社会关系和社会制度里面活生生的人(现在社会科学里叫“行动主体”[agent]或者“行动者”[actor]),不能解释人的行为(人的行为相当一部分是和他的情绪、情感、心理有关系),那么社会科学就变成了一个机械论的解释,变成了简单化的解释,或者是千篇一律(所谓“可重复性”)的解释。它至少是把性别部分给忽略了,认为那不是科学,不需要处理。
20世纪30~60年代以来,原来的社会科学暴露出它的不完整性,它这个不完整不只是说在原有的脉络里头,比如说在阶级分析里面,还可以加上阶层分析,或者阶级分析还要/可以进一步细化,以及阶级关系里头除了冲突还有合作、协调、妥协的一面,等等,那都是怎么在同一视角下深化研究的问题。但是,1930~1960年代以来,社会科学还有一个重大发现,就是发现了另外两个维度:一个是族群的角度,一个是性别的角度。当我们把这两个角度引进来,再重新看我们生活的世界的时候,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和18、19世纪那个经典的大师们所阐释的世界至少在相当程度上是不完全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