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人们对单一主体的质疑,“文化身份”几乎已经成为辨析种种价值理想的决定性前提。然而如果“身份”只是“被建构”的结果
“动词性”逻辑对于“普遍常识”的挑战是不言而喻的,在宗教学领域尤为如此。按照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说法:“我们要讨论宗教的问题的时候,要回到‘宗教’这个名词的生成和它的语义。它的生成是动态的,生成是个过程;它的语义是在使用当中才有的一种语义,而不是一个放在那里的、等待我们去解释的名词。”
卡普托(John Caputo)进一步提出:即使上帝也只是一个“我们用来指向与上帝之名相关的事件的名字”(a name we use to point to the Event related to the name of God),而这一事件又是“处于正在发生之中的发生,永远不能被正在发生的东西完全表达”(the Event … is that which happens within what is happening but is never captured by what is happening)。因此主体是“被构成的”而不是“构成性的”(Subjects are constituted not constitutive),上帝同样应该是非人格化的(a-personal);任何价值理想都是“生成性的可能”(an enacted probable),宗教同样应该是“演绎和生成”(attempted performance/attempted enactments)。由此卡普托引述了一位犹太教拉比(Rabbi Cooper)的命题:上帝是一个动词(God is a Verb)。
回到中国自身,我们会发现将identity翻译为“身份”或者“认同”,始终包含着不同的侧重。如果说动词性的“认同”是描述一个过程,那么名词性的“身份”大约意味着某种定格。不过仔细追究,这两层内容恐怕是相互成全的:缺少“认同”的过程,“身份”缘何而定?没有“身份”的定格,“认同”又通向何处?因此我们所需要的,其实是从名词当中发掘动词性的逻辑,是在动词当中把握名词性的样态。这一意义上的identity,可能既非“身份”也非“认同”。
进一步追究,identity之“名”(to name and to be named)还应当涵纳“施动”与“受动”的双重意味。以传教士对中国经典的译解为例:他们在“西学东渐”乃至“中学西传”之初的独特“身份”,未必是清晰、连贯的,未必没有微妙的游移;当他们试图借助西方的概念工具为中国思想“命名”时,同样也使中国思想进入了西方的概念系统。因此才有论者对基督教传教士理雅各(James Legge)作出这样的描述:“他……首先要向自己的西方同胞传教,首先要为西方学者和传教士译介东方的思想”
的确,理雅各终其一生的主要成就,似乎并非向中国人传播基督教,却是将中国古代经典翻译为英文。尽管其基督教立场始终明确、传教的目的无可置疑,留在其墓碑上的两种“身份”却对比鲜明:“赴华传教士及牛津大学首任中文教授”
作为传教士的理雅各与作为汉学家的理雅各,是否见证着一种身份的游移?坚守基督教信仰的理雅各与熟读四书五经的理雅各,其从事译解活动的“身份”究竟是“施动者”还是“受动者”?换言之,理雅各的“身份”究竟取决于直接的信仰表达,还是多少也体现于他所留下的译注文本?
中国人相信“文如其人”,实际上“人”亦在其“文”。因为作者的功能可以变化、作者的权威可以丧失、作者的角色可以终结或者死去
“书有书的命运”,作者留存给读者的,注定是“敞开”的文本;经典的译解,不仅要求译解者持守“以意逆志”的底线
神学家卡尔·巴特(Karl Barth)对《圣经》也曾有同样的期待:“无论代价如何,要使文本开始发言”
以“人言”表达“圣言”如是,神学家注读基督教经典如是,传教士译解中国经典亦复如是。这一线索几乎必然通向“身份”的“动词性”逻辑及其不可避免的游移,而游移并非“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因为作为一种“被构成的主体”(the subject being constituted),“我”本身正是游移所生成的结果。
在“西学东渐”的浪潮中,“中学西传”的过程也得以展开。理雅各所代表的传教士群体,为中西之间的文化互释与思想对话留下了宝贵的线索。他们各自的成就有所不同,对中国经典的“误读”在所难免,信仰立场和文化态度也或有差异,但是他们都已经成为“身份”游移的生动个案。重读这些传教士、重读他们对中国经典的译解,或许更容易了然于巴丢(Alain Badiou)对“身份政治”的质疑
易则动、动则生、生则衡、衡则和,这应当是基督教与中国文化共同分享的古代智慧。而无论基督教神学的already but not yet还是《周易》的“既济”与“未济”,其落脚点可能都在于游移中的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