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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新闻能帮助读者理解人性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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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年7月17日

地点:上海交通大学闵行校区陈瑞球楼100号

主讲人:徐炯

主持人:各位同学,今天下午我们首先请到的是《文汇报》总编辑徐炯先生,徐炯先生1989~1992年任上海《新闻报》记者、编辑;1992~1997年任《解放日报》记者、编辑、总编室副主任;1997~2003年任《申江服务导报》副主编、主编;2003~2008年担任《新民晚报》副总编辑;2008年7月任《文汇报》总编辑。徐总是上海新闻界的青年少帅,对报业发展有很多独到的见解和观点。徐总也是新闻专业出身,相信和大家一定会有很多共同语言,希望大家能碰撞出思想的火花。好,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徐炯先生!

徐炯:大家好,先跟大家讲个事。我有个搞广告发行的朋友,有一次聚会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现在很轻松,每天就在手机上看几条很短的新闻,从来不看报纸,也不上网,他的生活反而更加幸福了。(笑声)

学新闻的人,特别是从事新闻这个行当的人,特别容易陷入一种自恋的误区,把新闻当成非常了不起的东西。所以下面引出我今天的第一个主题:

首先,新闻是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根据我们的常识,显然不是。一个普通读者,你要知道那么多新闻干什么?如果你作为一个记者,或者作为一个准备当记者的新闻系学生,你可能每天看很多报纸、看电视、上网,了解很多很多的新闻,使自己进入工作的状态。但是绝大多数新闻对读者来说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每天被生产出来的那么多新闻中,有几条对读者来说是有价值的?新闻有一个阅读体验,就是过目即忘。我在新闻系读书的时候,老师说要培养新闻感觉,让大家读报。我们也很听话,花了半天的时间在图书馆,读完报出来,很吃力地回想这半天看到些什么东西。结果大部分都忘记了。

读报和读书的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新闻都是碎片,每一条之间是不相干的。而读书就不一样了,它是一个系统的内容,当中有不断的重复。所以。读书能够给你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和记忆,而读报、看电视,就完全不是这样。你花了很多时间,其实在你脑子里,没有留下太多的东西。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些新闻对你是没有意义和价值的,看过也就看过了,只有少数新闻是读者真正需要的。

怎样的新闻才能对读者有价值?我认为它应该是能够能助读者认知人性与社会的一些案例。比如,前一段时间的小悦悦事件,就是一个非常好的案例,大家通过这个事件来认识人性和社会。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能够在社会上引起比较大反响,引起很多人议论、思考。新闻就应该是这样的一些案例,而不是那些大量的,看过以后在脑子里了无痕迹的东西。

很多人用所谓的新闻性来要求大多数报道,判断是不是新闻,首先问,有时效性吗?五个W在哪里?这个很重要吗?我并不认为这个非常重要,当然,新鲜、接近,固然是好的。如果没有这些,我觉得也无所谓,这只不过是一种锦上添花,所以不要拿新闻性来要求大多数的报道。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总在比谁快?我们的新闻教科书,包括我们的新闻实践,非常强调“快”。我在念本科的时候,老师举了一个例子,关于肯尼迪遇刺,当时美联社和国际合众社的记者都跟在车队里,那时候当然没有网络,只有电话,两个人为了抢现场唯一一部电话,把消息抢先发出去,打起来了。那个赢的人很高兴,因为他赢得了一条世界重大新闻的首发权。

“快”当然是新闻很重要的一个特征,但这只是一个局部特征。快会带来很多的问题,比如,第一对新闻事实完整和清晰的了解,是需要时间的,因为新闻大部分不是简讯。特别是对报纸媒体来说,更不可能发非常简单的新闻。第二,对新闻价值的判断和认知,也是需要时间的。第三,新闻事件本身也在发展。过于追求快会带来一些问题,比如,你会遗漏一些关键性的事实细节。这种情况非常多见,而根据片面的、根本不准确的事实,评论员就开始评论了,评了半天结果发现这个事实本身就有很大偏差,那就等于是在瞎说。

我举一个例子,最近,在北京一个非常有名的中学里,有一个老师说一个外来的孩子是“三无人员”,这件事情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引起了很多人的义愤填膺。论调集中到歧视外来务工者子女的问题。“三无”无非就是没关系、没钱、没户口等。报道称,那个孩子在课堂上调皮,老师就罚站。小孩系了一次鞋带,老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停下来,过一会又系鞋带,结果老师就把他赶出去了。课后在办公室就发生了“三无”的谩骂,这件事情引起了很大的愤怒。但几天后学校对这个事情做出了澄清,主要是两条。第一,没有发表过“三无”言论,第二,从孩子罚站到被赶出去中间有一个非常关键的细节,即他是把脚搁在同学的课桌上系鞋带的,所以老师才狠狠瞪了他一眼。过了一会,他又回到自己的课桌旁边,又把脚搁在桌面上系鞋带,然后老师才把他赶出去了。而这个细节在采访中,因为仓促,被遗漏了。或者说,记者可能主观、先入为主地故意把这个关键性细节给抹掉了。这也是新闻采访和写作中的通病,为了煽情,主题先行。

所以我觉得“又快又好”通常是做不到的。你要把事情搞得非常周全,那一定要花时间去采访,只有有了准确的事实以后,你的评论才是有意义的。现在除了报道快,评论也非常快。新闻事件一边在发生,电视台已经把评论员请到直播间,开始发表评论了。根据心理学家的研究,对正在发生的事马上发表评论而且能够滔滔不绝,是不可能的。这也就是职业评论者的套题作文而已。

我们往往容易被自己的快所骗,也骗了很多读者,读者真的需要你那么快吗?我觉得只有少数新闻要求越快越好,比如哪儿发生地震了。而且也不是对所有人,是对地震相关地区的人,当然是越快越好。对有些球迷来说,球赛结果你报得越快越好。大多数新闻,一味求快其实是没有必要的,现在有了网络以后,大家都觉得网络的快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大家不断刷新,希望能够看到新的东西。其实并不是这样,绝大多数人肯定不会时时关注新闻。按照生活常态,谁有那么多的闲工夫呢?所以我觉得定时浏览新闻恐怕还是一种生活常态。

当网络、iPad、智能手机刚出现的时候,很多人是在浏览新闻还是在玩一个新的玩具?我觉得恐怕还是在玩玩具吧。“快”成了报纸心头一条深深的创伤,事实证明报纸非常慢,即使日报24小时一个周期,也绝对赶不上网络。报纸很不甘心,拼命挣扎。第一它紧追网络的热点,把这些热点都在报纸上呈现出来,有的是重新编辑一下,有的附加了评论。自以为赶上了潮流,其实是一种错觉。现在很多报纸,上网的人基本没什么必要再去看,因为这些东西,网上都有,而且早就有了。如果你能评论到位、精彩,当然也是很好的,可是通常评论也不到位,很多评论也是从网上摘抄下来的。第二就是进军新媒体,同样也是为了快起来,有了自己的网站,也有了自己的iPad客户端。以为能快起来,这其实也是一种错觉。你以为你的新闻上了你的新媒体就有读者吗?

我觉得中国的传统媒体去搞网络和新媒体,基本上没有赢的可能,因为这个市场早已被新浪、搜狐、腾讯这样的门户给占领了,他们是完全市场化的,传统的国有企业凭什么去跟人家竞争?凭什么指望自己能在争夺中重新取得胜利?你尽管有了自己的新媒体,但是没人看。

最近非常热烈的另一个话题是“全媒体记者”,很多大学新闻系也搞了多媒体实验室,开始教这些东西。我觉得这样的记者恐怕还是很低端的记者,跑跑社会新闻和现场还差不多。比如有辆车撞死了一个人,到了现场先发一条手机微博,这个是简讯。然后写一条稍微长一点的,发到网站上。再写一条稍微再长一点的,用在报纸上,同时也拍了照片和视频,这就是所谓的“全媒体记者”。但是对一个要做“深度报道”的记者来说,这么忙乱,他的工作质量能够保证吗?我表示非常怀疑,人不是机器,也不是超人。像上海“11·15”大火,现场非常混乱,你要写出独特的稿子和独家的新闻,必须观察一些细节,特别是那些关键的、决定性的细节。记者到了现场,一会儿发一条微博,一会儿拍照片,那请问,七八个小时后你回到报社,要让你写深度报道,你能写出什么东西?无非也就是把你发过的那几十条微博连缀起来,我想就是这样。所以我根本不看好所谓的“全媒体记者”。我觉得根本没有考虑到人在现场的各种可能性,没有考虑到记者是有不同类型的,或者读者是有不同需要的。

有些读者知道那里着火了,死了很多人,就可以了。但很多读者非常希望通过这个案例来了解更多的东西,比如在大火这样的极端环境下,所表现出来的人性。而这部分任务,是要由高品质的记者去完成的。记者要完成这样高品质的报道,除了自己素质比较高之外,他还要有一个适合的工作环境。而“全媒体记者”的这种忙乱,是和这种环境完全相悖的。

我觉得对一张报纸,或者对一个有追求的记者来讲,是否应该改变一下自己的观点?我快不了,那么我就慢下来,但是我能慢出品质和特色。报纸已经没有可能再去获得新闻的首发权了,从过去的角度来讲,这对报纸是一种损失。换个角度来看,何不看成是一种解脱呢?甩掉了一个包袱。因为大量的快新闻是非常简单的,非常浅的,对大多数读者是没有什么价值的,这一大块的事情,过去是不得不做的,现在可以甩给新媒体了,不是一种很大的解脱吗?报纸大可集中精力利用时间的优势,新闻需要时间去发掘,新闻的很多价值需要利用时间去慢慢判断。

第三个问题就是接近性。一个读者,以自己为中心,他对新闻的关心,据说是像圆一样,一圈一圈往外延伸。最小的那个圆是他所处的社区,是最紧密的环境。他对家庭成员的事情非常关心,对邻居的事情非常关心,对单位同事的事情非常关心。然后他会关心自己所在的小城市,之后他关心省里面的事情,再关心国内、国际新闻。这个原理是有一定道理的,但不是绝对的。在中国,这种情况就不典型,读者对国际新闻很关心,等会儿《环球时报》的总编辑要来,他就是大大得益于中国读者对接近性原理的反抗。

现在国内媒体也非常喜欢讲接近性,比如城市的报纸,只报道城市,基本没有农村的报道。在我们的报纸上,真的很难看到农村。我有一个感受,觉得中国媒体上的农村已经被“非洲化”了。在国际新闻当中,非洲是一个很独特的现象,平时根本没人关心非洲,只有发生天灾人祸、打仗了、大屠杀、大饥荒了,大量的记者就去了,报道天灾人祸。报完以后就走了。到下一次发生灾难的时候他们又来了。但是非洲人平时是怎么生活的,这些国家到底是怎么回事,都是非常模糊的。

我们对国际报道中的“非洲现象”总是义正词严地谴责,说这是国际传播格局中的不平衡,对非洲人民的不尊重。但是我们国内的媒体,对农村基本是当非洲来处理。发生地震了,一拥而上。领导指定要报道什么先进事迹了,一拥而上。报道的内容就是单个物体,地震本身、灾民本身、先进人物本身,但是他们大量的生活背景、生活状态,根本没有报道。所以我们对国情的了解是非常有限的,农村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越来越荒凉凋敝,很少有记者去关注。这恰恰比很多所谓的新闻,对我们了解中国,了解这个社会,了解中国人,有价值得多。城市报纸只报道城市,那是商业化的借口,广告主要都是做给城市人看的,从这个意义来讲,报纸不需要农村读者。

小结一下前面讲的三个问题,我觉得,媒体应该力求展示世界的丰富多样,揭示世界的矛盾复杂。在我个人看来,有价值的报道应该是读者认知人性和社会的一些案例,它可以是新闻,也可以不是。在新媒体的环境当中,报纸不得不做很多变化。在现在非常浮躁的社会上,读者总体上越来越浮躁,媒体越来越浅薄和浮躁,互相之间形成了一种非常不良的互动。比如“软实力”流行了,有些地方就提出什么科技软实力,科技根本就是一个“硬实力”。而且“软实力”主要是描述国家的,现在连一个街道都在讲“软实力”。

再比如前一段时间,我们发表过一篇文汇时评,我看了也很开眼界。说重庆一个大学有个研究生,研究猪的脂肪和肌肉的关系,可能揭示了人肥胖的原因。当时的报道说这个人破格提拔为二级教授,还做了大量宣传。报道当中提到,这个人是发表在《自然通讯》杂志上的论文的第一作者,大家以为第一作者当然是作者当中最重要的一个,但我们请了一个中国科学院的教授写了一篇时评,他告诉我们一些常识。首先《自然通讯》不等于《自然》杂志,《自然》杂志办这个刊主要是为了赚钱,他知道中国人喜欢发论文。据说《自然通讯》的主要作者是中国人。而且,第一作者在国际惯例中也不是最重要的,一个科研课题,具体去做的那个科研工作人员或博士生,通常作为论文的第一作者。最重要的是署名在最后一个的责任作者,表示他对这篇论文的真实性和学术道德负责,我们很容易望文生义,看到第一作者就觉得最重要,一般人都搞不清楚。

最近很火的《舌尖上的中国》,那个安徽农民,跑到湖北,在冰冷的湖里面把藕一节一节拔出来。那个藏族的小姑娘在山上采松茸,在收购站看到价格波动,那种无奈的眼神。我觉得比我们很多所谓“走转改”的新闻报道要好得多,展示了那种基层的生活,人们的状况和心态。它能够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丰富多样和矛盾复杂,它就是有意义的。所以不要死板地去套用教科书里那些概念,也不要不假思索地人云亦云。

接下来我要讲讲我们《文汇报》,也给自己做做广告。讲文汇报之前,我先讲一点稍微轻松的话题。

最近我正在看科幻小说家刘慈欣的《三体》,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我非常喜欢科幻小说,今年是2012年,传闻是世界末日。曾经也有过一个电影《2012》,里面有个情节,是造那个方舟,造完以后就选了一部分地球人上去,沉入深海,躲过一劫。刘慈欣的这个故事背景是差不多的,也是一个非常极端的情境,在这种极端的情境当中,人性的复杂、社会的复杂更充分地暴露。所以很多文学创作,就是要假设一个非常极端的情境,来使这种复杂性充分暴露。

刘慈欣选择的环境和2012世界末日差不多,只不过是讲外星人要来毁灭地球。地球人已经明确知道他们肯定要来,已经在路上,但是过来要好几百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如何应对,在刘慈欣的小说当中,人类知道自己几百年以后肯定要毁灭,当然就要商量一个方案。有人就提出,要造大量的飞船,让一部分人上去,飞向太空的某一处避难。但凭什么选他而不选我,人和人不是平等的吗?最大的平等就是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凭什么有钱就能上飞船?凭什么聪明就可以上飞船?所以这时候人性就充分暴露出来了,社会陷入了极大的混乱。后来地球人就决定,一律不准造这样的船。因为你可能解救了一万人,而外星人还没来毁灭你之前,剩下的不能逃亡的那几十亿人,早就把地球给毁了。

作为一个记者,确实需要对人性和社会有深入的了解。这样才能判断新闻到底有没有价值,你的思想一定要有穿透力,你要看到这个事情的表面,你也能够看到这个事情的深处。比如讲最近起诉苹果的那个深圳唯冠,很多评论认为,法律是这样规定的,苹果就是错的,但是法律之上还有良心,还有天理啊。法律也是一个人为的东西,我非常鄙视唯冠,我觉得毫无理由,就因为你抢注了这个商标,瞎猫碰到死耗子,现在你要讹人家。虽然遵循了法律,但是这种风气发展下去,这个社会要人心大坏。

下面我来讲我们《文汇报》,《文汇报》创办于1938年,当时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日军侵占了上海。但是上海因为有租界,日本人不能进去,所以形成了一个孤岛,里面有英国人、法国人。日军规定华文报纸要么停刊,要么接受日军军部的检查。所以当时只有两条路,一条就是停刊,然后转移到内地去;另一条就是附逆。

这时,一些进步的爱国知识分子决定办一张报纸,让上海人民知道抗战的真相,不受日伪宣传的蒙蔽。于是他们假托一个美国商人的名义,在租界注册了一张报纸,这就是《文汇报》。其实,编辑记者都是那些进步的爱国人士。一开始也碰到了很多的危险,一些员工被特务杀掉,日伪特务闯到编辑部来扔炸弹,可歌可泣。到了1939年以后,《文汇报》停刊了,抗战胜利以后又复刊。到1947年的时候再一次停刊,一部分报人到了香港,创办了香港《文汇报》。1949年的时候,一部分报人回到上海复刊了《文汇报》,包括徐铸成先生。所以我们和香港《文汇报》有着血缘关系,但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因为种种归属关系发生了变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文汇报》在新中国成立后也很坎坷,以至于办不下去。曾经迁到北京,准备成为教育部的机关报,改名叫《教师报》。事情都筹备好了,突然毛主席想起《文汇报》,问《文汇报》现在怎么样了?了解到我们已经迁到北京改名《教师报》了,毛主席说不行,然后就回上海了。后来,《文汇报》发表了很多右派言论,毛主席亲自写了一篇《人民日报》社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必须批判》,这是《文汇报》历史上的第一个高潮。

“文化大革命”的重要信号,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就是发表在《文汇报》上的,这是《文汇报》的第二个高潮,之后发生了“文化大革命”。粉碎“四人帮”以后,《文汇报》迎来了第三个高潮,是我们非常为之自豪的,卢新华的小说《伤痕》在《文汇报》首发。“伤痕文学”也就是因为这篇小说而起,还有一个很著名的话剧《于无声处》,《文汇报》全文发表了它的剧本。当时的话剧基本上不是一个艺术品,就是投枪与匕首,是一种政治的工具,它挑战当时僵化的思想,《文汇报》敢于发表这样的剧本,是有勇气的,也说明这些老报人对形势也是有所判断的。当时一纸风行,发行量170多万份。

《文汇报》从创办一开始,就号称是一张知识分子的报纸。读者当然有很多分层,年轻读者、中年读者、男性读者、女性读者等。我们的角度是这样的,读者无非三种。第一种,知其然,称“知道分子”。第二种,知其所以然,称“高级知识分子”。第三种就是求知其所以然,同样一件事情,他不满足于报纸上已经告诉他的答案,他要自己去寻找答案。这就是“知识分子”读者。他们有质疑的倾向和意愿,同时也有质疑的能力,我们的口号叫做“智慧立报”。

怎么来帮助知识分子求知其所以然呢?准确而全面的事实、理解事实所需的背景知识、有质量而多样化的观点,作为读者的参考,然后读者才能判断是非,在综合的基础上得出一个自己的观点。另外,看问题要有新的视角、新的观点、新的思考方法,比如说对唯冠的那个所谓的维权事件,很多人的观点就是法律是至高无上的,但是任何观点都是有环境的,法律之上还有天理,还有人心,公道自在人心。美国为什么要陪审员?很多重大的案件是陪审员在起作用,但陪审员根本不懂法律,很多人文化知识都很成问题。找12个人讨论,然后投票决定这个人是否有罪。他们既不懂法律,文化知识也不高,凭什么让他们来投票?这背后的原理就是公道自在人心。所以对唯冠事件,你就可以用新的观点、新的视角、新的思考方法去分析,这才是我们媒体可以提供给读者的,不断增进他们的智慧,帮助读者开阔眼界和思路。

接下来我再讲讲深度报道。这也是一个热门的话题,很多同学的毕业论文说不定也是选了这个话题。但我觉得深度报道是一个未经考究,随口一说的概念。什么叫深?怎么做到深?通过什么样的操作完成的作品才是深度报道?我觉得处在朦胧状态,所以我认为深度报道这个概念是需要考究的。

有人觉得,深度报道就是解释、分析、评价,这个话似是而非。解释性报道一定都是深度报道吗?记者来做解释吗?记者来做分析吗?记者来做评价吗?大多数记者也没有这个能力,在做深度报道时,通常要找专家。现在媒体上有很多万能的专家,什么事情他都能说两句,媒体找来找去就是这么几个人。很多记者以为找了一个专家,说了两句话,专家有那么一个头衔,这个就叫深度报道了。其实有深度吗?没有。专家说的东西你听得懂吗?最近发现了什么上帝粒子,叫希格斯玻色子。这个采访就很吃力,你找到一流的粒子物理学家,他讲的话你听得懂吗?勉强听明白了,你能够准确地复述吗?人家讲的是口语,口语是不严密的,你要把它变成很精确的书面语言。

永远不要低估读者的知识面和判断力,人家也读过大学,尽管没有像各位研究生一样读7年。对深度报道的鉴别力,读者是有的。我们为什么要写深度报道,就是帮助读者更深入地认识一个新闻事件,了解人性和社会的一些案例。怎样帮助读者,有两种态度。第一种态度,记者把自己当成老师,这是比较传统的观点,著名的李普曼就是这个观点。另外一种就是记者和读者一起思考,这两个观点是对立的。我们的新闻教科书很倾向于第一种观点,我觉得,在读者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情况下,恐怕是要有一群人来当老师。现在我国读者水平和过去已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应该和读者一起思考,这是一个转型的过程。第一,记者要请读者关注并且思考一些事情,这就是议题设置。第二,提供可靠的事实,特别是要提供重要的、此前被忽略的事实。第三,提供读者理解事实可能用到的背景知识。第四,要提供可供参考的观点、特别是有价值的、多数人感觉相对陌生的新观点。应该把报道理解成一个开放的体系,你就是提供事实、观点、背景知识,让读者自己去思考。

最后再讲讲专家型记者。这也是现在新闻界非常流行的一个词,因为有了新媒体,报纸要参与竞争,所以要写深度报道,仿佛这是一个了不得的武器。于是就配套提出了一个“专家型记者”的概念,我觉得这个提法也是很成问题的。

首先,记者的本分是什么?为什么要有记者这个职业?读者对这个世界有了解的需要,但他不可能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亲手去触摸。所以他就需要一个代理人,这就是记者。记者代表读者去看、去听、去感受,然后报告给读者。

所以新闻真实性没有那么多复杂的道理,就是从记者的本分出发,从代理人的角色来的。既然记者是一个中介者,他如果成为专家,和这个本分是有矛盾的。所谓专家,就是一个提出观点的人,如果你有自己的观点,有自己的判断,那你在写稿子的时候,会不会屏蔽某些事实?甚至于歪曲事实?会不会删除不支持你的结论的事实?

所以专家型记者从本质上来讲和记者的本分是矛盾的,合格的记者首先是要能和专家对话的人,你能够听懂专家在讲什么,能够准确复述,把专家的观点准确地告诉读者。出发点仍然是帮助读者思考。至于你个人的观点,也可以在报纸上发表,但不能用报道的形式,而应该用评论的形式。

新闻学子们对专家的定论、新闻教科书里的观点,始终要保持警觉和质疑的姿态。很多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包括我今天讲的。特别是不要用概念去套实践,尤其不要拿自己没有检视和确认过的概念。现在新闻教学和研究与实践的脱节比较严重,像上海交通大学办的大讲堂,能够让我们这些人有机会说话,我感到非常荣幸,我要讲的就这些,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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