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2年7月28日

地点：上海交通大学闵行校区光彪楼多功能厅

主讲人：胡彬

主持人：互联网表示的是一种声音，和海外互联网不一样，中国的互联网更多的是商务平台、交友平台、娱乐平台，但中国的互联网，发展到今天为止，更多是一种民意的广场，当然它也存在其他的功能。很多网民通过论坛、社区、微博来表达自己的声音，这些声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改变了中国很多舆论的走向，也改变了很多中国公共事件的走向。我们有一个统计，5年内1400多件公共事件中有230件都因为互联网的舆论而有了一个大的改变，包括对一些政策的修改。

在谈到论坛的时候，我们不能不提到天涯论坛。天涯论坛在国内的影响是巨大的，因为它是国内最大的社交类、社会类、综合性的论坛，很多事件最初都是由“天涯”爆料，而后发酵到微博，再发酵到其他类的网站，进而发酵到传统媒体，最后影响舆论，再对公共政策产生影响。今天，互联网最大的特点是改变中国社会，也改变人类社会，它推动了社会舆论的变革，也推动了中国很多地方的改革，互联网是中国社会前进的一个重要的推动器，而天涯在这里面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那么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隆重欢迎天涯社区总编辑胡彬先生。

胡彬：刚才谢老师把我们天涯吹了一顿，实际上我们自己倒觉得我们没那么伟大，只不过身处这么一个剧烈变革的时代，我们做了一些有时候我们该做的、有时候被迫做的事情，那我们今天有机会在这里和大家分享一下我们的所作所为和一些感想。

今天的主题叫做“天涯无处不在的相逢”，这是网民对天涯的普遍评价，刚才大家听到的一首歌写的也是这个东西。那么天涯社区是怎么来的？首先，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叫做“天涯海角”，就是天边海边的意思，很远，给人一种走到尽头的感觉，因此它成为一个旅游热点，很多人去看那块石头。中国古代有一些文人墨客流落到天涯，把它视为穷途末路，但是中国最近30年的改革开放带来了一次人口的大迁徙，大批人到异乡去求学谋生或是创业，那么“浪迹天涯，渴望相逢”成为大家一种普遍的情怀。我记得，1995的时候中国开始出现互联网，当时我写了一篇文章叫做《有了互联网，世上便不再有天涯》，因为不论在哪里，都可以同步地获得信息和传播信息，天涯由此回到人们的心中，“天涯虚拟社区”因而应运而生，就是这么来的。这就是天涯社区的第一页大门，从1999年到现在没有变过。

“三高”，天涯的用户和其他网站最大的区别就是这个。早期的互联网门槛很高，表现在硬件，买电脑很贵，使用起来技术比较麻烦，最早的BBS还要输入口令，在DOS环境下操作，这种情况决定了用户年龄偏高、教育程度偏高、收入偏高，如果不是的话几乎不得其门而入。那么“三高”人士一般不满足于到门户网站上去浏览信息，他们时常有话要说，于是聚集到天涯社区。“三高”用户的重要标志在于他们的话语权和话语能力旗鼓相当，正是这一点造就了天涯特有的人文品质和创造力。早期的用户很多是大学里的年轻老师、研究生，以及众多的媒体编辑和记者，那也是天涯社区乃至中国网络文化的“田园牧歌时期”。到后来，互联网的门槛降低，普及率提高，各种用户开始云集到网上，形成了延续至今的纷乱格局。今天的互联网是繁荣无序。

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碰到天涯人，我在阳朔，就是广西桂林的一个休闲度假区见到过天涯客栈，一个家庭旅馆式的小店，专门接待天涯网友，不是我们办的。在网上也看到在南极冰天雪地里也插上了天涯白色的旗帜，各地还有不少网友自发开办的天涯主题场所和业余组织，包括天涯会所，天涯酒吧、天涯爱心社、天涯足球队等，都不是我们办的，但是我们不会去反对。有才的网友还创作了极具特色的歌曲“想起天涯”，就是刚才播过的那首，非常好听。全球华人网上家园就是我们最初的理想，包括在情感、生活、知识、思想、文化等方面进行交流与互助，家园就是净土田园，去追求梦中的伊甸园和理想国。当时我们没有其他的诉求，也没有政治野心，也没有媒体理想，但是很不幸，我们赶上了中国特殊的历史时代——改革开放。

很多人说，包括我们上海的媒体同人也和我说过，天涯是中国的最后一颗良心，但这并不是我们自己的定位，天涯的定位是在一个共同的家园里为网友服务，我们自称是一个物业公司，用户网友是业主，是真正的主人。怎么为他们服务呢？服务的内容包括：营造良好的社区环境和氛围；倡导并建立适用的社区规则、秩序和法制；向他们传达一个基本的原则，就是在这个社区里，除了不允许的都是允许的。如果说天涯有良心的话，主要是网民的良心，网站不过是将他们的良心激发和放大出来。

虚拟社会的规则。天涯的注册用户现在已经突破7000万，仍然在以每天7万～8万户的速度不断增加，这是注册用户，此外还有更多的是浏览用户，他们只看不说，这样的用户每个月的到达率，我们的统计是1.6亿户。这么多人，没有规则和秩序肯定一塌糊涂。那么除了国家法律之外，有必要构建虚拟社区特定的言行规范。于是，“天涯社区基本法”在2002年到2003年的时候就已经酝酿诞生，这个基本法是网站和网民共同探索和创造出来的。然后，天涯的几百个版，每一个版的版规也逐一公布，版规的内容因每版的内容定位不同而有所差异。天涯的版主大部分都是网民，是通过公开、透明、民主程序竞选产生的。天涯网站的管理体系由网友、网址代表、站方人员共同构成。天涯两大委员会，一个叫做站务委员会，第二个叫做编委会，二者之间相互抗衡。

“特立独行”，天涯的主要贡献在三个方面。第一，文化创意。中国网络文化界很多名人包括慕容雪村、当年明月、宁财神、天下霸唱，基本都是从天涯出来的，2010年国家文化部授予天涯社区“国家文化产业示范基地”，主要是表彰天涯社区在文化创意方面的贡献。第二，反腐倡廉。大家知道很多贪官是从天涯上被揭出来的，所以天涯经常惊动党中央，给各地政府添了很多“麻烦”。第三，公益事业。有很多典型的案例，在北京奥运火炬境外传递遭到伦敦、巴黎一些民意分子、“藏独”分子破坏的时候，天涯的网民站了出来，国内的网民向国外的网民捐献了大量的国旗，从此以后，奥运火炬的境外传递传到哪就是一片红，一帆风顺。在玉树地震的时候，浙江卫视和天涯社区联合搞了一个募捐活动，作为一个尝试，发起一个帖子“玉树挺住”，有一个跟贴就有赞助商支付一元，这一个帖子在一个晚上就跟贴超过100万，被称为中国网络论坛最短时间的最高楼，到今天还没有超过这个数字。

天涯也做过一些正面的宣传。2004年天涯出现了一个徐本禹，一个在贵州支教的大学生，他的事迹与图片发到天涯上，推了一个头条迅速引起全社会和传统媒体的关注，中央电视台的“面对面”主持人王志赶到贵州偏远的山区与徐本禹做了两期节目。当年，徐本禹就被评为“第一届感动中国的十大人物”之一，后来徐本禹被选为十七大代表，当时还在天涯发了一个帖，代表天涯网民出席十七大。2006年我们发现一个县长，这个县长很好玩，他把自己的名字手机公布在网上，然后要求本地的老百姓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大胆提出来，他会给大家解决，我们在了解了真相以后，立即做了一个专题访谈，标题叫做“县长也有好人”，这个县长一夜之间成名，南方周末做了一个正版，标题叫做“不穿马甲的网民县长”。新中国成立60周年大庆的时候，国家要求所有的媒体所有的网站都要做专题、都要做大型的庆祝活动，我们也不例外，但是天涯社区要有特殊表现形态，我们当时苦思冥想，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做同样一个主题，结果我们在网友的支持帮助下，做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东西。其实很简单，一个网民写出一首诗《我爱我的祖国》，写得很朴实，所有的其他网民用自己家乡的口音朗诵这首诗，然后把这个音频文档传到网上，在同一个帖子里面展示，短短几天时间，出现了几百种、上千种腔调来朗诵这首诗。传统媒体，所有的报纸，包括中央电视台，每天就跟踪报道天涯这个帖子今天又出了什么京剧腔调的版本，黄梅戏腔调的版本，上海话的版本，外国人说中国话的版本，等等，这个帖子持续热了一个多月，结果国庆前后，我在北京，某一个中央部门的领导说“你们真会搞，中南海都在看你们这个”，实际上还是一种表扬。2004年以来，天涯被《南方周末》《星周刊》等媒体多次评为“年度最有价值网站”。

价值从哪里来？第一，还是网友创造的价值，用户多，藏龙卧虎，能量惊人。第二，民间的角度，平台的中立，独特的气质和气节。第三，内容多样，犹如万花筒，无奇不有，时政内容其实只占很小的部分，天涯有上千个版块，真正构成时政内容的只有五六个，只不过时政内容往往涉及一些突发事件，所以短时间内引起大量人的关注。第四，是传统媒体的互动、响应、支持和放大。第五，也有另一种说法，叫做孝子和浪子，传统媒体被称为孝子，它们很听话，老老实实，任劳任怨，但缺少大作为，而浪子平时吊儿郎当，调皮捣蛋，但关键时刻往往能做出意料不到的贡献。第六，中国需要这样的窗口来展现我们的自由和自信，但这样的窗口不能开得太多。港台还有外国的客人、记者对我们非常惊奇，经常来采访，他们有一个很大的问号，就是“都说中国没有言论自由，为什么你们这里这么自由？”我们告诉他天涯上的言论远远超过美国的那些言论，因为美国的法制观念比较强，谨小慎微，而中国很多人还以为互联网上是可以为所欲为的。言论自由只是一方面，其他还有很多，包括中华文化的源远流长，中国进入现代化的百般艰辛和坎坷历程，平民百姓的生存智慧和喜怒哀乐，还有民间蕴藏已久的无穷的创造力，所有这一切都可以浓墨重彩的展现，必须丰富多彩，必须花样百出，这样才能挣脱那些清规戒律的约束。

“打造草根英雄”，这是天涯做过的很多事情。芙蓉姐姐、天仙妹妹，他们都是从天涯出来的，他们为什么能红起来？因为传得太多太广，到了满城风雨、街谈巷议的地步，还因为这些人都是普通人，跟网友没有距离，都是我们身边的邻居一样。“网络上的中国苦大于乐”，与传统媒体呈现的面目区别很大，在网上，干什么的都有。有的人通过文化创意开辟新生活；有的人乐衷娱乐、疯狂；另一些人忙着赚钱，有真的有假的；有造福他人的也有骗人的；更多的人是在四处爆料，时常惊天动地，真假难辨，申冤求助抗议乞讨，连篇累牍。匿名环境下的互联网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痛苦大于快乐，负面虚假混乱的信息太多，扰乱公众视线，也侵扰人们的生活，给我们的社会管理带来很多新的难题和挑战。这样的画面在网上到处都有，并不是以前没有，以前的社会闭塞，传播不发达。现在不同了，传媒高度发达，竞争激烈，大家都抢着报，特别是网络传播，话语权发生了重大的转移，成为真正的大众传播，加上大众的声讨谴责成为主流，网络传播还有一个本质的区别，就是所有影响力大的这种网站在所有权上基本上都不是国有的。这种所有权的变化对传播格局的改变产生了很大的作用，现在出了什么事想瞒也没办法，根本瞒不住，电子信息的传播速度34000km/s，眨眼间传遍国内外，所以网络传播对我们的生活和工作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网络舆论的暴热是中国特有的现象，中国的互联网比外国的热闹，互联网本身是从美国传过来的，但是美国的互联网偏重于物质层面，第一打仗，第二赚钱，因为它们的传统媒体同样开放，互联网的媒体属性并没有被特别看重，所以热闹不起来。另外，它们是一种实名和诚信的环境，法律严苛，还有无所不在的个人信用体系和责任追究机制，还有巨大的违法成本，老外在网上谨言慎行，中国刚好相反，中国的互联网主要是精神层面，太多人有话要说，别的地方不好说，网络就成为最好的话语平台，这给网络发展提供空间。

美国的互联网靠技术驱动，不断创新的、无孔不入的软硬件技术带来巨额广告和商业分享收效，中国的互联网主要是靠内容驱动，内容就是信息本身，包括事件、人物、话题等。我们第一代门户网站，像新浪、搜狐，它们的门户主要靠转载报纸的新闻为主，但到了第二代，真正的大众传播时代，报纸电视市场要从网上寻找新闻来源。就是现在的局面已经反过来了，几乎所有的突发事件、丑闻、不同意见，都是从网上率先曝光出来，进而影响到传统媒体，乃至全社会，很少例外。换言之，只有上网，人们才能发表或收听不同的声音，正是Web2.0造就并见证了中国公民社会的崛起。

臣民社会到公民社会。臣民是被统治被驯化的族群，在威权社会，君主之下，所有人都是臣民，只能服从，没有说三道四的权利。公民则是国家的主人，是合法的批评者，指点江山是理所当然，是家常便饭。互联网给中国社会带来的最大的变化就是臣民变成了公民，这是中华民族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进步，大大地增强了我们在国际舞台上的软实力和竞争力，让世界刮目相看。幸运的是，中国公民选择了网络，在这里表达意愿诉求和批评，这种表达显然更文明、危害更小、成本更低。我们看一下东南亚的泰国，他们的老百姓对政府有意见，不是上网，而是直接上街，红衫军几十万人，黄衫军几十万人，短短时间让曼谷陷于瘫痪，整个国家的经济社会生活停滞。所以中国的网民在互联网上抗议相比之下危害更小、成本更低。

颠覆传统，推动博弈。传统的报刊业如果没有特别的保护，像这样的行政保护、国家出钱保护，如果没有的话，15年左右将会消失，15年是一个全球平均速度，在发达国家将会更快一些。传统的信息传播链正在发生断裂，大众传播被网络主导，传统的官方传播，报纸、电视、广播如今不再是唯一的渠道，有时甚至不再是主要渠道，颠覆了传统的价值观。传播渠道的改变带来了话语权的转移，从单一价值观到多元价值体系逐步形成。互联网在官方的两种作用就是帮忙和添乱，确实帮了不少忙，中国网民的最大特点就是非常爱国，在历次重大的国际事件当中表现优秀，为国家的外交工作赢得宝贵的主动权和巨大的转机。最近，三沙南海风波，网民支持国家行动的达到90%，这在其他的国家是很难想象的。因为国际上对官方、对政府、对国有媒体的重视度是有限的，他们更加看重民间的力量和立场，那么网民正是民间立场的最大体现，所以，中国高层有时候喜出望外，这些网民平时总是捣乱，关键时刻却帮了大忙。添乱主要就是反腐倡廉，网民成为急先锋和主渠道。南京的“天价烟局长”是被网民人肉搜索得到惩罚的，判刑11年；广西的“日记门”局长，他的贪腐过程在网上，如何泡女下属、收了某个商人的多少贿赂全都记在电脑上，然后被人发到天涯，一片哗然，迅速被捕判刑；海南三亚公务员和事业单位招聘公开考试，张榜公布的时候，人们发现第一名是一个女孩子，考了99分，第二名才考了70分，于是这个第一名迅速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人肉搜索发现原来是局长女儿，很快所有内幕被捅出来。各地类似的案例接二连三，互联网的反腐监督职能已被社会各界高度认同，当然，贪官怎么也抓不完，网民总是穷追猛打也很让人头疼。中国官场上流行一种理念，即被抓的贪官不是认为自己做得不好，而是认为自己运气不好，所以更多的人前仆后继，根本不怕。

网络下沉，基层矛盾突现。早期的网络事件都出在大城市，后来门槛降低，向基层普及推进，因此过去很少引起关注的基层的矛盾和问题开始被大量的曝光，近几年的网络热点风波，大部分发生在县级或县以下的小地方，有的地方过去都没有听说过，那么基层干部不了解网络和网民的力量，措手不及，无法应对，导致一些原本可以及时化解的局部性纠纷被网络传播放大，最后演变成席卷全国的风波。几个例子，第一，瓮安事件，很简单的一个治安案件，但是由于官方处置不当，应对不利，说女学生是在湖边做俯卧撑不小心跌下去淹死的，一夜之间全国出现几十万人同时做俯卧撑，乃至《华尔街日报》第二天就出现了一篇文章，天涯社区又诞生了新的词汇“做俯卧撑”。与官方对峙，酿成了北京奥运会前最大规模的群体事件，最后导致县政府、县公安局被砸被烧，局长、书记、政委、县长、县委书记全部被撤。第二，王帅案，王帅在上海打工，父母寄来照片说家中的地被干部强征拿走，王帅就把信和照片发到天涯上，没过几天，他家乡的警察就来上海跨省追捕，关了10天。王帅不服气，继续上天涯申诉，河南的警官也找过我们，说再不删除连你们一起抓。这个时候，《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中国青年报》三家联手支持我们，说不用怕，我们一起来做这个题材，中央电视台把王帅请到演播厅，作为正面人物进行采访，做了专题，这时河南坐不住了，一个副省长兼公安厅长上网向全国的网民道歉，说这件事情我们做错了。第三，非常有名的邓玉娇案，湖北野山关，过去没听说过。邓玉娇是一个乡镇年轻的小美女，三个镇干部酒足饭饱，到了邓玉娇工作的休闲中心，要求特殊服务，邓玉娇不愿意，镇干部就把她推倒在沙发上，邓玉娇就从手提包里拿出了水果刀，一瞬间三个干部一死一伤一逃。全国网民把邓玉娇说成是英雄，强烈要求全国妇联把她评为“三八红旗手”，强烈要求央视把她评为感动中国的人物，湖北法庭迫于压力，明知涉及人命，仍当庭释放，邓玉娇现在在湖北恩施的电视台工作，政府还准备送她去读大学。

暴力倾向蔓延。吉林通化钢铁公司众多工人打死了从北京派来收购他们企业的总经理，一万多人不知道谁打的，所以温家宝总理为了这个事去了一趟，严厉批评当地的国资委不尊重工人的利益，没有批评打人的。改革开放30年，中国人吃的都比以前好了，从食草动物变成了食肉动物，体质增强，血液升温，千百年来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传统正在崩溃，暴力反抗蔚然成风，正在从网上到网下延伸。想当年我们看过一部电影，张艺谋导演的《秋菊打官司》，巩俐主演，每天去法院等说法，而今根本不会等，动不动就自杀、自焚或像邓玉娇一样奋起反抗，还有崔英杰、杨佳、钱明奇，都是骇人听闻的信号。崔英杰是北京一个退伍的武警战士，因为找不到工作在夜总会当保安，扫黄领不到工资，被迫在街上开了个烧烤摊，刚开半小时城管来了，把他的车推起来就走，他苦苦哀求无效，这时崔英杰手中只剩下一把切肉刀，所以城管中队长应声倒地当场死亡，全国网民要求留崔英杰一命，全国城管要求判他死刑，最后结果是判处死缓；杨佳是北京一个年轻人，在上海度假，借了一辆自行车，路上被警察盘查，警察认为他的车来路不明，带他回去做询问笔录，杨佳认为受到侮辱，耿耿于怀几个月，一直要公安局给说法给赔偿，公安局不予理睬，终于有一天，杨佳冲进公安分局，从一楼杀到四楼，6名警察死亡。这些事例说明老百姓在屈辱面前再也不会忍气吞声了，人们在杨佳死后，在他的博客上看到了惊世遗言“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给你一个说法”。这是2009年底《中国青年报》对全国网络风云的盘点，天涯上的例子非常多，基本都是。中国现在一个基本现象是谁都不满意，穷人感到走投无路，富豪贪官觉得还没有别人捞得多，知识分子也觉得灰心丧气，每个人都憋着一肚子气，每个人都是个潜在火药桶，是扑灭还是点爆这些火药桶，结果天壤之别，网络舆情不是敌情，必须改变对敌斗争的思维，先灭了火再说。

自我净化。天涯社区13年，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自我维护和净化的功能，每当有少数坏人跳出来作恶太过分时，就会有人挺身而出给予迎头痛击，其他的网友也会群起攻之，家园意识调动了网民共同维护的风气和积极性。在2011年抢盐事件中，首先造谣的也是个别网民，但是最后出来辟谣和批评的是更多的网民。跟现实生活相似，网民总体上是腰鼓型的，好人和坏人都占少数，不好不坏偏好人的占多数，这样一个大环境并不允许坏人太嚣张，谁嚣张谁就没有好下场。手无寸铁的中国网民发明了一个虚拟而又强大的武器叫做“人肉搜索”，被搜索者犹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往往令坏人闻风丧胆。“人肉搜索”，天涯是主要的发源地，起源于“虐猫事件”，就是一个富婆用高跟鞋将自己养的猫踩死，全程视频，传到网上，激怒了网民，一定要把她找出来，把她骂死，传真电话骚扰得她再也不敢出来应答。“人肉搜索”是网民被坏人激怒后自发形成的群体声讨和民间调查行动，它以扭曲变形的方式表达了民众对正义与公平的普遍要求，满足了疾恶如仇的大众情绪。它本来是对付网络恶人的，没想到在反腐败方面派上了用场，刚才所说的南京的周局长、广西的韩局长等贪官的倒台都与人肉搜索有关。官方统计2008年全国有84名官员遭到人肉搜索，其中1/3下台，2008年后没统计过，估计越来越多。它的正面作用是民间协作揪坏人，效率奇高，纪委自愧不如，反面作用是容易侵犯个人隐私，有时会误伤好人。那么人肉搜索是不是网站做的？跟网站没有直接关系，是网民做的，网站不倡导，但是遇到真正的坏人大家同仇敌忾时很难阻止。现在有的地方立法禁止人肉搜索，江苏徐州市已经通过这项法令，但存在可操作性问题，不知如何实施，是规定本地的网民不许？还是本地的网站不许？它的作用有多大，值得质疑，《人民日报》呼吁主流网民趋向理性。

网络民意影响国家决策，这是中国特色的民主政治，通过表达、博弈达到平衡。影响国家决策最早的案例是孙志刚案，一个大学生叫孙志刚，去广州找工作，没带身份证，被抓去收容所，最后被打死。全国网民第一次大规模聚集抗议，导致《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容遣送法》被废止，这是2003年的事情。广州的垃圾焚烧电站，都因为网民的行动而项目下马，还有前不久的池坊事件，再次以政府妥协告一段落。2011年个人所得税的改革也是很轰动的事，本来人大已经公布起征点调到3000元，但是网民还是不愿意。我记得很清楚，当天天涯出了个头条“胳膊拧不过大腿”，本来只是发牢骚，认为大局已定不可改变，但是两天后再次修改，提升到3500元，这一个小小的变化使得千百工薪族得以进入免交个人税的行列。

水军，水军就是雇佣军，听钱指挥，没有是非观和道德底线，谁给钱就听谁，让捧谁就捧谁，让骂谁就骂谁。在过去两年的蒙牛伊利之争、腾讯360大战，台前幕后都有大规模的水军参战。随着网络经济日益发达，过去的广告公司、公关公司相当一部分转战到网络上来，成为水军的组织者、操控者，而我们体制内的网评员其实就是最早的水军，只不过他们标榜自己是合法的，是维护稳定的水军。水军极力扭曲互联网的原生态，制造虚假民意，妨碍舆论公正，扰乱市场伦理，进一步加剧了网络舆情的复杂性和破坏性，使得互联网被妖魔化，水军一旦卷入政治斗争，后果非常严重。水军的本质是非法牟利，不妨确立其罪名，立法严惩。

网络恶斗。第一类是在官场上，目前网上很多揭黑、揭露贪污腐败的帖子不像早先那么单纯，今天的这种帖子有可能是他的政治对手本人或指使他人发的。第二类是个人复仇，栽赃陷害，无中生有。河北有一个农村女青年叫做闫德利，到北京打工认识一个北京小青年，恋爱没多久发现这个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决定分手，一分手不要紧，网上出现一个帖子“闫德利是妓女有艾滋病”，帖子里公布了闫德利手机中保存的200多个号码，说这些人全是嫖客。很大一件事，如果在美国发帖人可能会被判刑20年，但在中国我们的法律没有那么严厉，拘留一个月，罚款3000元，这种过于宽松的环境会使更多人愿意用这种方式来报复别人。第三类是企业竞争，刚才已经说了蒙牛、伊利、腾讯、360、电信移动等，网上对企业的投诉是两大类，一是消费者的投诉，往往是要解决实际问题；二是相互攻击很容易识别。第四类是浑水摸鱼，假扮受害者自导自演，维权获益。我们天涯也经历过一个例子，一个女歌手在网上被一个网民攻击诽谤谩骂，歌手向我们索赔50万元，告到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一审我们败诉，在上诉的同时我们邀请了技术专家、法律专家一起来调查论证，结果发现歌手和骂她的网民是同一个人。水军的卷入使各种网络恶斗转入打手化、职业化。一方面，互联网空前壮大了民众对公共事务的知情权、表达权、参与权、监督权，丰富了人民群众经济文化生活，整体上加快了中国社会的文明进程。另一方面，中国信息产业一定程度存在着开放过度以及唯利是图、见利忘义的问题。

网络不可能万无一失，互联网具有先天的开放性，如同显示生活中的城市和大街小巷不可能时时刻刻戒严，现实中的违法犯罪要想事先完全阻止是不可能的。网上的违法有害信息也一样，网络环境和社会环境、全社会的法制观念和法制水平密切相关，社会问题是源头，源头不解决，网上也不会太平。网上的违法和不良信息时常出现，就像街头小广告一样，不能以关闭街道了事。网站十八般武艺都用上还是难保万无一失，出路是，自由自律加法制，谁犯法就追究谁。这是天涯上的一个花絮，女孩是成都尿毒症患者，在床上无法动弹，但她希望自己能出去旅游，因此把自己的肖像发到天涯，网友把她的肖像带至各地拍照，为此很多媒体发表了赞扬的报道。

时间差不多了，谢谢！

嘉宾：据很多记者说有很多网络事件都是有网络推手推出的，如何看待网络推手和网络公关公司？天涯有没有和网络公关公司合作过？第二个问题，现在我们了解的很多新闻都是从网上得知，而网上很多新闻都是一些片面化的，您怎样看待网络暴力？

胡彬：第一个问题网络推手，我认识一个网络推手叫浪兄，他推出了天仙妹妹，但他成为推手是在这之前，天仙妹妹的成功促使他在北京开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我认为推手可以理解为一些有心人，若没有商业化导向无可厚非，但对于那些有商业目的的我们还是高度警惕，很多水军都是在网络公关公司的操纵下运作，水军很无辜，他们都是一些很年轻的学生，在QQ里收到信息，给你多少钱就发多少帖子，然后就去参加到这个行列中了。所以真正操纵这些水军的，我们称为非法网络公司，我们也支持国家以“非法牟利”这种名义进行打击，但是对出于文化创意和有价值传播而做出热点推荐，我们认为是值得称赞的。第二个问题，网络暴力，我们坚决反对，网络暴力形式很多，包括恶意围观、大量重复发帖、侮辱性的（去年日本地震海啸，我们网民发出了大量贺电，湖南人民发来贺电，上海人民发来贺电，广东人民发来贺电，全国各地都发来了贺电），这就是一种暴力，这不仅是对一个国家，更是对生命的侮辱，我们非常反对，谢谢。

嘉宾：微博出来后，论坛流量降了很多，不知天涯情况怎么样？第二个问题是你们的盈利模式是怎么样的？我觉得广告有一些，但盈利不是很大。

胡彬：第一，微博的影响。微博对我们有明显的影响，这是肯定的。但是坦白说，流量下滑不是很大，只不过是大幅度的增长没有再出现，我们过去多年都是50%的增长，但2012年、2011年，大概是20%～30%的增长。此外，除了微博，还有一个影响是国家在推行网络实名，这对网络流量有直接的杀伤力，天涯对网络实名有自己的探索。我们走的不是身份证实名，而是手机验证这种间接实名方法，从2012年4月24日，我们已经推出所有新注册用户必须手机验证才能发言这种硬性规定，这也导致流量下滑，但为了营造一种健康诚信的秩序，我们觉得受一点影响是应该的，所以微博的影响很大但不是致命的，而且微博的最高峰到2012年一二月已经过去。第二个问题，赚钱的问题，广告的问题，这是天涯最难启齿的一个短处，很大一个原因是我们认为网友是天涯的主人，凡是网友反对的事，我们都不能做得太过头。所有网友最反对的就是广告，太多的广告，他会抗议，甚至说你们缺钱我们捐，不用搞那么多广告。在这种情况下，所以我们在广告上没有太大的长进，甚至我们很多商业化改版的计划因为网民的反对而放弃。最近还有一次改版，如果遇到大规模的反对我们也还是会让步，这是天涯的传统，就是关键时候网民说了算。至于移动媒体，我想大家都是，所有的网站包括传统媒体都是共同面对的。在这一时代中，谁也别想一统天下，所以只要把自己擅长的做到极致就能保持自己遥遥领先的地位。

嘉宾：天涯是我国最早网络文化的发源地，但中国有句话叫“墙内开花墙外香”，其他网站经常靠转载天涯原创帖来运营，比如开心、人人，他们有些帖的回帖率有时甚至超过了天涯原帖，您对这种现象怎么看？

胡彬：这个问题也让我们很苦恼，社会上有很多山寨版天涯，如天涯易读等。我们收集过有近40个，其中有一些页面格式栏目都完全仿照，它们是一些小公司或个人的网站。我们也向公安机关报过案，但鉴于没有犯过大事，没有抓过人或封网站。现在涉及一个盗版问题，大量天涯原创的东西，无偿地拿走，而且更讨厌的事情，很多负面帖，有一些地方政府说这些是假的需要删除，我们天涯删了但是这些网站不肯删，要删要付钱，有的认为这是天涯在要钱，有的认为这些是天涯办的子网站，这些非常讨厌。还有一些原创作品，如《鬼吹灯》，最早是在天涯上，但天涯只是创造一个很好的氛围，很好的平台，让大家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才智。天涯没有想过用它们去赚钱，但是我们有这样的平台，会让它们赚钱，比如上海的“起点文学网”，它连续地、常年地从天涯这边挖作者，说到“起点”来，按点击算收入。“起点”也给我打过不下四五十次电话，因为他们财大气粗，他们几乎把全国的中小文学网站全部收编了，只有天涯这一块，我们不愿意在这一块太过于商业化，不愿因此挫伤了网络写手的真实动力，不愿意让这些人为了钱而去写作，为了钱而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扭曲的，在这个方面我们也不能太多地责怪别人。近期我们也在想一些办法，包括中国作家协会也来找过我们，说怎么样把天涯文学打造成一个既能健康创作又能产生适当的商业价值的这样一个平台，所以还在一个探索的过程中。网民选择多，如果网民自己转发，我们也没有权利去干涉，他觉得哪个平台更有利于他的传播，这是他的权利，我们只要做好自己。

嘉宾：您好，刚才您说网络民意对国家政策有很重要的影响，我觉得很多政策的制定是由网络民意推动的，而很多民意源起于天涯社区，所以能不能这么说，天涯社区拥有很大的权力，从某种程度上选择某些议程或话题来进入到公共政策的视野中去。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天涯社区如何运用这种权力，怎么样对于这些信息进行正确的引导和安排，使它进入公共政策的视野？第二个是您也提到互联网的管理上有很大问题，法制环境不完善，请问现在天涯社区在运行和管理中最大的瓶颈是什么？你们如何应对法制环境不完善这个问题？

胡彬：第一个问题，首先我们有自己的价值观，即在现有环境下最大可能保持良知，保持正义和公平，这是一个先决条件，另一个条件是必须守法，必须要符合中国宪法和其他大环境。基本上就是在这两大原则上，通过我们特有的渠道，把网民的声音，把我们总结出来的网民的愿望，传递到应有的地方。第二个问题，我们从2009年开始优化社区环境，不能越搞越乱，越搞越乱的结果就是早先的优质的用户，有影响的网友反而不愿意来了，我们希望天涯能通过一种高品质的传播来取胜，这是我们的理念。但是操作过程非常难，不断地在研究，我们现在已经让大家通过手机认证，让大家变得真实可信，在这个基础上倡导大家相互信任、相互尊重，不要相互侵犯，这就是我们现在在做的事。

嘉宾：您说网络的价值观是多元化的，但是一般的社区为了追求一种原则都会采用删帖的方法来进行把关，那您作为总把关人，您的原则价值观是什么？还有您在设置议题的时候是根据网友的要求还是国家条文进行设置让网友跟帖之类的？

胡彬：关于删帖，我们的理解是执法。天涯有一个部门叫做社区执法部，我们按照国家的相关法规还有天涯自己的管理规范进行审核，当然还有国家随时随地的管理通知。天涯的删帖还是比较严格的，因为删帖造成的风波事件也很多，所以迫使我们对删帖这个环节进行更严格的监督和纠正。第二个，天涯不发布信息，都是网民自己发布，所以任何题材我们都要找一找，看看网民是怎么说的，天涯的网友是怎么说的，然后把网民的帖子当中最优秀、最有道理、最有吸引力的议题拎出来，把它推上来，议题的设置应该说是借题发挥，因势利导。

嘉宾：现在水军成为网络中最普遍的现象，很多网站通过水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请问一下水军的形成路径是怎么样的？天涯社区是怎么运用水军这一方式的，谈谈对这种方式的看法？

胡彬：可能是一种误解，而且这种误解也比较普遍。天涯和水军、网络公关公司从来没有过合作，但我们总是背黑锅，我们自己还算过，网络公关公司通过天涯赚的钱比我们正当的广告收入还多，所以我们对网络水军深恶痛绝。至于它是怎么样的一个机理，网络公关公司大多从传统公关公司和广告公司演变而来，它们跟网站没有直接的因果联系，但有没有合作关系，不同的网站可能不太一样，天涯是肯定不会有，天涯知道公关公司是我们的敌人。传播机理就是大量地在一些论坛微博发一些通知、兼职等，什么事情给多少钱谁愿意做？主要是在网吧那些没事干的人参与，也有一些学生加入，有的是长期性的，有的是一次两次临时性的。2011年5月16日，在北京开了一个专门治理水军的、非法网络公关的会议，我在会议上也发了言，我们立场还是受到官方和业界认可的。通过塑造一个诚信的环境来淡化网络水军的影响，因为这个水军在网上是比较容易看出来的，大部分都是短时间内大量注册的新马甲，所以一个网站要限制水军，只要看紧这些新注册的用户，就能很快发现他们的蛛丝马迹。为什么我们从4月24日开始新注册用户必须要认证手机，就是未来限制网络水军。

嘉宾：4月24日后用手机验证，请问天涯怎么保证用户信息的安全性？因为去年发生过很多大中社区网站大批用户资料泄密的问题，我想问一下从开始手机验证开始，天涯想达到的目的有达到了吗？韩国是首个应用实名制的国家，但自己后来撤销了，因为通过实名制前后对比，他们社区里面那种恶意言论的比例，仅下降了1.7%，效果很不明显，使得它们实名制后人肉搜索更加彻底。请问天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对实名制的探索有什么经验？

胡彬：第一个用户信息泄露问题，我们也被黑客黑过，名誉损失大于实际损失，因为之前的天涯网民基本上是一种“马甲”，里面注册的信息没有要求填写任何真实的数据，不会涉及用户的真实信息，所以没有对用户产生实质上的影响，将来准实名、间接实名、后台实名实施后，特别是手机验证后，万一泄露怎么办？我们能做的就是利用现有技术尽可能最大化保障信息的安全，用户数据的安全。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任何时代都有违法犯罪。前一次盗窃数据的人员已经被抓了9个，其中也包括盗用天涯数据的这些人，公安部门也把这作为一个全国大案来处理，我们相信随着法制惩处力度的加大，这种盗窃别人数据的行为会越来越收敛。第二，关于实名制的优劣，我们认为我们和韩国虽然距离不远，但文化环境、文化传统，特别是当今这个差别还是很大，韩国它也不能保证取消实名制以后，就会有秩序，韩国也是先进行一种尝试。我们在4月24日后感觉到了一些变化，比如，之前每天新注册用户七八万，有40%是需要注销的，都是水军，都是垃圾用户，一个人用机器注册，一分钟可以注册几百个。24日之后每天注册的总数有所减少，为五六万户，其中3%～5%是需要注销的。对我们来说这就是环境和秩序好转的一个信号，我们宁愿要一个比较健康的秩序和环境，也不要垃圾遍地的这种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