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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黑箱到黑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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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年7月20日

地点:上海交通大学闵行校区光彪楼1楼多功能厅

主讲人:葛岩

主持人:各位同学,下面我们邀请的是上海交通大学人文艺术研究院教授,深圳大学传播与文化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葛岩教授。他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文学硕士,美国匹兹堡大学艺术及建筑历史系硕士、博士,信息科学及电讯工程系硕士。

他的研究和写作涉及艺术、考古、媒体经济、媒体制度和商业传播效果测量等多个领域。目前主要研究兴趣在于利用实验心理学方法分析、测量和解释信息传播的过程与效果,在行为科学的范式中观察和理解传播行为。

葛岩:感谢谢老师的介绍,我今天的题目是《从黑箱到黑箱》。这是一个比喻,讲的是从20世纪80年代末到现在,心理和行为研究的基本范式的变化。首先我们定义一下“范式”,它指的是一些基本的定律、理论、应用和相关的仪器等构成的一个整体,它为研究者提供了一个研究纲领。其实我们有意无意间都在研究中使用一些范式,这些范式被一定的研究群体所接受,同时他们的研究也为后人提供一种范例。比如大家研究一个问题,立马会想到用什么方法、理论,这些都是你受了一些训练,接受了一定的研究群体的基本范式。

对于大脑和行为研究的范式,在很长时间都被比喻为“黑箱方法”。这很好理解,我们研究大脑,没有办法知道大脑里面什么样,这是一个黑箱,所以我们通过输入一些信息来观察输出的信息,对两者进行比较分析,进而推测大脑里面是怎么样的。举例,给你一个疼的刺激,你会尖叫,我就知道,这个信息传到大脑中枢后会带动你躯体的很多感受,而这个感受是你所厌恶的、难以忍受的。基本上我们对大脑的研究很长时间都是通过这种方法,这个方法有它的弊端。在座各位学新闻传播的同学,很多都做过问卷,这实际上就是黑箱的方法,但事实上,人是不是能准确报告自己内心发生的事?比如说,你在街上接到一份问卷问你是如何买的这件衣服?你是真的知道你是怎么买的么?通常题目的答案选项会有诱导性。按照社会科学的理论,尤其是经济学理论,假设人是理性自立人,即you know what you are doing。但事实上,经济学家自己也会怀疑他知道自己干嘛要这么做?这是个疑问,20世纪整100年,心理学对于人的理解有一个重要贡献,就是人其实并不是那么理性的,最极端的一项就是弗洛伊德,他认为人的行为很大一部分受到潜意识的控制,核心是性欲。人社会化后欲望被压抑,不断有冲动,意识对其压抑后会有变形,体现为或者神经病或者是伟大的艺术作品。弗洛伊德的方法更像是一种哲学,现在的实验心理学不是很关注这种东西。

什么是潜意识?我相信所有人都用过潜意识这个词,潜意识就是没有被意识到的意识,那如果是没有被意识到的,你何以知道?很多心理学的研究某种程度上都以经济学的“理性自立人”为baseline,然后去看人的真实反应。我们不断发现人真正的决策和行为是和理性发生偏离的。那怎么样才能客观地了解人的心理活动?对传播学界的人来讲,就是当你碰到一个信息后,你究竟是怎么判断的?刚才天涯的胡主编说要理性,那人什么时候理性?什么时候不理性?造成不理性的原因是什么?这都是现代心理学感兴趣的地方。

从心理到生理上的研究在西方很长时间都是禁忌,特别是在“二战”之后,如果你证明了不同心理对生理的影响或是不同种族间的差异,你这个大学老师就要辞职了,会导致很多抗议,因为它被认为是政治上不正确的。但这个研究领域从医学的角度是可以做的,所以在医学上积累了很多证据。推荐一本书,《笛卡尔的错误》,开篇讲了一个故事,主人公是一个包工头,被认为是温和的、有责任感的、很有能力的。有一次修公路炸山,钢钎飞起来穿过他的头颅,通过手术他竟然活了下来,但性格大变,智力没有问题,但没办法和人相处,最后只能跟着马戏团展示自己疤痕为生。到了20世纪60年代,一些精神学家研究了他的头颅,用3D电脑模拟,鉴定一些脑部区域可能受到了影响。还有一些基金管理者,脑子上长了小瘤,开刀后,脑部一些组织也被割掉,术后IQ高于常人,但生活中什么也干不成。这两个研究发现脑中主管情绪的区域被破坏。

神经学家认为,第一,大脑每部分对于你接受信息、处理信息、形成判断和行为都有它自己的功能,假如某些区域受到伤害,功能就会丧失;第二,很多时候情绪在理性行为中具有重要作用。大家想一想自己吃午饭时做决断有理由么?为什么是兰州拉面或者是桂林米粉?你也不知道,这种观察与我们长期的管理学和经济学的决策理论是相悖的。沿着这个思路,心理学家说需要新的方法来判断和研究大脑加工信息,形成判断的过程。平时,我们问谁一个问题,他都会讲得头头是道,把自己理性化了,但实际上他的决策可能并不是这样发生的。顺便插一句,励志剧千万不要信,成功是不能复制的,比如像唐骏这样的谎言。有人做了一个测试,让100个人从洛杉矶开车去芝加哥,油箱非常小,所以你加油的地方必须非常准确,早加晚加都开不到下一个加油站,最后只有几个人成功地到了芝加哥。你问他怎么成功的?他会告诉你很多自己的判断,哪里哪里必须加油了,其实都不是这么回事,很多理由都是事后合理化,完全理性判断最后能成功做成事的概率并不高。

解决方法之一是找到一个新的研究工具来客观观察,不要依靠别人陈述自己的判断,凡是牵扯到人的行为的测量,包括传播行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被测人完全被动,因为他卷入得越少越好。在1950年就开始眼动追踪,完全不用你说话,把你瞳孔一定,然后你的上网和搜索行为就能被观察到,这就是很客观的信息,以此来避免自我报告产生的偏差。比如有一个美女的广告,大家都爱看,一经测试发现,的确大家看的时间比较长,但是目光只停留在一些特定的部位,然后关于价格和logo信息大家都没看到。

到了20世纪60年代,开始用一种技术叫reaction time,计算你回答问题的速度,精确到0.001秒。它能测出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想法。比如说测白人对黑人的看法、黑人对自己的看法。黑人是聪明的吗?Yes or No?尽快回答,再与问卷对照。研究发现白人虽然回答yes,但耗时很长,黑人在回答自己的优势时有时评价比白人还低,可见一个长期被歧视的种族内心是很自卑的。这些工具帮助我们更客观真实地接触到我们的大脑,这是原来的方法很难达到的。这种研究态势带来了我们对理性问题认识的重要变化。大家都听过“有限理性”,这是拉斯韦尔的博士生提出的,他拿到了“图灵奖”,就是电脑界的诺贝尔奖,后来也获得了诺贝尔奖。人并不是理性的,同样的条件带来的选择也不是一样的,比如20世纪40年代有一个美国的教授,发了2000份问卷,问:美国政府应该允许公开发表反民主的演说吗?60%的说No,40%的人说Yes。然后他修改了一下问卷,再发一遍,问:美国政府应该禁止公开发表反民主演说吗?只有40%人说Yes,60%的人说No。实际上两份问卷是同一个问题,答案怎么就变了呢?但是如果一件事要由政府出面禁止,大家就不愿意。这些理论证明了心理学对人的研究已经登堂入室了,动摇了经济学“理性人”的假说。

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特别是到了90年代,这一方面的研究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主要表现在脑电波的测量、在血液里注射一种放射性元素、功能性核磁共振等,后两者原理相似,即大脑在活动时需要血液供应,哪里工作多,哪里的放射性元素就多。还有就是大脑在想问题时脑部供血比较多,用过的和没用过的血是不一样的,从顺磁性变成逆磁性,这时候通过核磁共振扫描,就能看出大脑哪儿在活动。通过这样的方法我们逐渐知道了不同的脑区功能有别,比如我拿一个臭味让你闻一下,你脑中有个地方就活跃了,我就知道这里和反感有关。我给你看恐怖片,脑中杏仁体活动就增强了,说明与恐惧有关。昨天我去杭州访问了一个中国最好的实验室,他们已经把眼动、脑电和核磁共振放在一起研究,之前两者关系一直不知道,现在就更准确了。

这些新工具对我们大众传播有什么贡献?首先它能检验一些old questions,大家都听过阈下广告,比如说闪动100毫秒你就能看到,这个100就是阈。阈下就是在人的接受值之下。虽然播放,但闪动时间很快,人没有感觉,但是确实增加了某种产品的销量。于是广告界都非常感兴趣,虽然后来说是骗人的,但从此开创了一个研究方法,大家都用黑箱来研究人的行为。这是2001年小布什的竞选图片,共和党放了这么一个广告,闪动老鼠的图片,就是很垃圾的意思,后来被曝光了才撤销。法国国家科学院也用脑电波来研究大脑,让你随机看一些东西,有的是达到阈值,有的是没有达到,观察你的大脑,研究发现阈值之下的图片虽然你没有看到,但脑中主管视觉的区域已经兴奋起来了。如果你意识到你看到的话你的前额叶会兴奋起来,这就从神经学解决了这个问题。

另外我们刚才提到了卡尼曼,2002年诺贝尔经济奖获得者。他提出很多人的非理性行为,其中一个叫“损失规避”,给你出一个赌博的命题,人都是怕输的,人在输的时候他就撤了。用神经学方法发现,你的兴奋刺激与大脑中的某个地方有关,大家看这张图,0点以上是获得的兴奋,0以下是你输了以后的沮丧,0以下斜率更大。所以说明输了以后的沮丧比赢的时候兴奋增加更快。从神经研究上就证明了本来用黑箱方法得到的结果。

另外,和我们传播学有关的一个老问题也有了新研究。在20世纪80年代,有人做了一个测试。美国有两大派“粉丝”,可口可乐的粉丝和百事可乐的粉丝,前者占多数,觉得自己比较有品位,喜欢百事可乐的人都是很差劲的。后者觉得不甘,做了一个黑箱实验。把两派粉丝同时叫来,让你喝贴着可口可乐牌子的百事可乐,贴着百事可乐的可口可乐,还有两个都不贴牌子的。发现其实主要是牌子起作用,只有极少数人能判断对。但由于这是百事可乐赞助的实验,客观性受到了挑战。2003年贝勒医学院的一个团队,用神经测试来做同一个研究,最后他们发现,没有贴标签时评价是这样的,贴了可口可乐标签后评价一下子就高了,其实喝的是一样的东西。大脑反应证明百事可乐在口感上比可口可乐强烈得多,但是一旦贴了标签后,前额叶(与认识判断和记忆有关)就活跃起来,然后传导到了味觉判断上,说明品牌宣传对你的认知、记忆、口感起到作用,于是出现了神经营销学,不过迄今为止我还是觉得神经营销学只是在营销它自己,离具体应用还有很多路要走。

另外,在座各位有没有人听过哈佛的道德困境课程?假定在一个轨道上有一辆车,车闸失灵了,前方有5个人,此时司机发现旁边有一个偏道,并且方向盘没有失灵,偏道上只有一个人,问题是他应不应该拐弯?80%以上的人认为应该拐弯,因为死1个人比死5人好。但如果变一下情景,一个旅游景点的天桥,上面有古老的有轨电车,轨道前方站了5个人在桥上看风景,此时电车失灵撞上去,旁边正好有一个身躯比较肥胖的人,问题是应不应该把他推到前面来挡住电车?这时就只有10%不到的人说可以这样做,如果我们理性判断的话,相当一部分人违反了他的逻辑(死1个比死5个好)。假定再变一下,你是一个换器官的大夫,现在有5个病人等待器官移植救治,此时有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到你这来休息,你是否会用一针麻药,把他的器官取出来,来解救你的5名病人?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说NO!为什么呢?这时人在判断时的逻辑就不适用了。匹兹堡大学的研究人员就研究了这种情况,把类似的困境让别人去判断,看大脑究竟是怎么活动的?这几张图是研究涉及和道德有关的判断等,情绪反应的区域一下子强烈起来,同时和工作记忆有关的,前额叶的这些活动被抑制了。如果你去撞那5个人,和你要把那个胖子推倒的时候,你自己牵涉了一些非道德行为,你的情绪反应区域特别活跃,和工作记忆有关的区域被抑制。而不涉及个人卷入的道德判断,其脑区活动和非道德判断比较接近。因此,情绪在道德判断,特别是在个人卷入程度高的道德判断中有显著的作用。我记得曾经有人说,当你用导弹瞄准、精确命中、歼灭敌人的时候,和你亲眼看到人被炸飞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个人离这种事件的情感责任越近,你的反应会越强烈,和情绪相关的反应是人偏向本能的反应。

讲一个有趣的实验,大家听过最后通牒实验没有?它摧毁了理性自立人的假说,实验很简单,进入实验室后,你得到100元。现在需要你来分配这100元,给另一个房间的人,按照任何比例都行,只要对方说YES,你会怎么分?你可以1元比99元、20元比80元、30元比70元等。如果对方不接受,你们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在几十个国家测过,从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到丛林中的部落,20和80是红线,70%的人在20和80这里“同归于尽”,就是20元钱我不要了,你也别想拿80元。但有文化的差异,美国是40∶60,以色列是30∶70,蒙古是50∶50,这逻辑是什么呢?纯粹的理性人应该接受99∶1,因为假定对方是理性人,如果说NO的话他就1元都没有,这说明人不是理性的。我宁可不要也要惩罚你,因为你不公平,这个设计很巧妙。但奇怪的是,这个和你身体内含的催产素有关,假如有两个实验组,一组打催产素,一组没有,前者更宽容。

最后我再讲一下我正在做的项目,公益传播,公益传播有一个重要的部分称为慈善诉求,要求我们付出金钱、体力、时间给一些陌生的人,他们可能是地震灾民、艾滋病人、白血病患者。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做?因为我们受党的教育多年,这当然也是一个原因。但是很奇怪的是,大家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叫《怪诞行为学》?里面有一个统计,受灾人数越多,我们捐款越少,如果是一个可爱的小孩掉在井里了,消防队员在那里营救,电视上号召募捐,响应者甚众,这是怎么回事?书里还提到,世界上得疟疾死的人最多,但是疟疾根本募捐不到钱。

人有一种基本能力叫做“感同身受”,动物界就有这种行为。我们看到对方状态的时候,可以体会到他的情绪,这和进化相关,人要完成基本的合作也需要这种能力。同时它也给我们一个帮助别人、利他的可能,这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感同”。再来看这张照片,这个红点是给你闻恶心味道的反应,白点是告诉你别人正在闻恶心味道的反应,这告诉我们,你大脑里可以出现别人的状态带来的情绪反应的表征,而且女性的“感同”能力更强。但是你注意,为什么我只说“感同”,没说“身受”呢?因为你还有很多躯体信号的东西是没有的。

Empathy是前奏,到Sympathy还有一段距离,后者就是带着情绪的,愿意为别人设身处地的考虑,中间有很多控制因素。柏林墙倒塌后,社会控诉那些打死试图越墙逃跑者的士兵,士兵说我没有办法,这是我的任务。但别人反驳说至少你可以把枪口抬高。对于死亡的感觉是一种自动启动的Empathy,但有时候外部的训练可以改变,比如一个大夫看到死人绝对没有我们看到那么强烈,这是一种本能和后来的冲突,如果他像我们一样强烈,那么没有几天他就要死了。“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被煽动起来了,我那时候非常小,看着中学、大学里的大哥哥、大姐姐把老师抓住打耳光,揪女老师的头发,正常人看到都会觉得很悚然,这就是一种意识形态的灌输,他们把这些行为理解为本能和经验。

实验显示,女性看到一个不公平的人受到伤害,其Empathy能力还是很强,而男性Empathy的几个区域则没有什么反应,控制报复的区域则升高了,显示一种报复的快感。比如好莱坞电影里好人惩罚坏人的镜头,大家看到很兴奋,这个区域活动起来,Empathy就变成一种快感。

究竟“感同”的区域被启动后,马上干预我们行为,还是被后来因素的影响?可能这两种情况都存在。比如一个刚刚参加革命的人和一个老战士一起处置了一个内奸,枪是那个新同志打的,他很惊恐不安,而老同志则很淡定,因为他的本能反应失效了。

关于我们社会认知的主要脑区的网络,现在都已经有了相当的知识进展。这里有信任、互惠、合作、分享、惭愧、负疚等。新的范式可以验证以往的研究,新的数据导致一些新的发现,给我们提供了从身心一体的角度去理解人性的机会,它对社会科学的多种学科有深刻的影响。我预测在之后的5年内,用这种方法做经济学研究的那个苏黎世大学的人要获得诺贝尔奖,这方面因为成本非常高,中国现在最强大的四个研究单位是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科学院心理所、杭州师范大学刚刚投了三千多万元,昨天我刚到他们的实验室去,很不错。

最后,是我90年代在匹兹堡大学念书时做的一个实验,残暴地把一个猴子的头敲开,在里面接上电极,追踪它不同脑区的脑电活动,再进行缝合,把它放进一个桶里,电极搜索出来的脑电活动传入电脑中进行识别,然后发出指令,指使一个机械手。当猴子想干什么,机械手就为它来干,请大家看一个视频。

好,这就是我今天的讲座,大家现在一定更关心今晚吃兰州拉面还是桂林米粉,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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