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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文化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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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3年7月20日

地点:上海交通大学光彪楼1楼多功能厅

主讲人:葛岩

主持人:大家早上好,今天我们邀请到的嘉宾是上海交通大学人文艺术研究院葛岩教授。大家掌声欢迎。

葛岩:各位同学早上好。首先说声抱歉,我临阵换了题目。我本来准备讲最近的一个研究,结果刚好收到编辑部的通知,说文章要被采用,我必须保证主要观点和结论都没有被公布过,否则要承担后果。后果就是不发表文章呗,但这文章我还挺想发的,我费了很大劲儿,于是就换了个题目。昨天晚上匆匆地做了这个PPT,那个研究是用做实验的、属于量化的,题目叫“母亲的长相是否重要”,套用钱锺书的一个比喻,是测量:当大家知道一个艺术家有不良品行信息的时候,会对作品做出什么样的审美判断;不知道的时候,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这大体上可以归纳为实验美学或艺术传播。

今天准备的是我在一个月之前在一个讨论会上的发言,这并不是至少不是我现在的本行,是我在30年前做的,就是我在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在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做的一个东西。但是还算有意思,基本上不是一个传播学的立场,我往传播方面拉了拉,它可以说是文化人类学的一个立场。

如果你每天早晨在7点多起床,然后像我一样,一边吃早餐,一边看CCTV新闻频道的时候,就会注意到《朝闻天下》的广告,几乎都是某个城市广告或地区广告,内容无非是自然风景、当地的风情等。大家都知道,推销自己的地方文化是现在各地政府都在做的事,是为了吸引人来旅游、吸引人来投资,完成商业发展的目的,大众传播成为他们频繁使用的手段。那么,我的第一个看法就是传播能导致地方文化的消失和地方文化特征的消失。

如果地方文化的消失无法避免,那么保留地方文化的意义是什么?我想用几个故事来阐释这个问题。

第一个故事,假设两年以后有一场大的自然灾害,地球上的很多地方,城市啊乡村啊都消失了。在2000年以后也就是4015年时,考古人类学家(他们是我们有些人类的残存者或者是外星人),他们不知道上海和纽约是怎么回事儿,他们要靠从两个遗址发掘出来的东西理解我们。那么,他们会提出什么问题呢?从横向维度来看,他们可能发现2000年前有巨大的人类集群在这儿生活,那么距离这么远的这两个文化遗址,器物上可以发生什么样的联系呢?也许他们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然后他们再往下挖会发现,地层是一层层的,这一层距今几千年,下一层距今几千年。他们再往下挖,会发现每一个遗址与历史的纵向联系。那么猜想一下,他们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他会说上海和纽约遗址属于同一种文化。我们现在说的中国模式,考古学家看不到那么细致,他首先看到的是聚落形态:就是当时的人、人生活的种种,通过遗迹说明当时是怎样形成一种社区的,使用了什么样的技术,留下的器物的不同和相似程度有多高,当时可能的交通设施是什么样的,等等。大家可以想象,如果外星人看纽约和上海,会觉得是一样的:我们用同样的技术,建筑的形式很接近,我们的器物比如汽车、电冰箱的残骸等也大致相同。那么它会说这是同样的文化。假如那些追求细节的人问两个文化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可能会觉得,纽约这个遗址所代表的文化比上海所代表的文化影响更大。他何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呢?因为他们发现这类西式的建筑在纽约出现得比较早(地层关系表明),而上海出现得比较晚,但是建筑在形式上、用的材料上都一样。他也可能会发现两个地方的区别,比如说在上海出现了大量的方块符号即中文,而在纽约出现的符号是以拼音为主,他们也可能不知道这什么意思,就像现在看甲骨文一样。

他们这样确定文化。当然这里所说的文化是考古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跟我们现在的文化不一样。

那么文化究竟是什么?你们理解文化是什么?

同学答:人类的生活方式,比较接近的生活方式。

好,很好,基本说到了点上。但是,为什么某一类人群有一种彼此接近的生活方式呢?生活方式是对环境的一种适应,在特定环境里,我们要适应。但是作为一个群体的话,我们不但有个体的适应,还要有群体的适应。所以文化被理解为:在给定环境里,一种群体的生存策略,以及它留下的各种物质痕迹。当不同的文化在一起交流的时候,只要交流一存在,环境本身就变了。人们在逐渐适应新的环境的同时,原来的特征也就自然会减弱。

第二个故事,1983年我在北京读硕士,当时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大家在抨击文艺现状,说其呆板、没有创造力,要求向民间学习,学习民间的年画。我父母是下放干部,我跟着他们在乡下待过,我直觉的反应就是那玩意儿好像没那么好。老百姓其实也不喜欢这玩意儿。你要拿一点儿城里的那种宣传画儿,跟他去换年画儿,他们很乐意。老百姓觉得宣传画印得很漂亮。后来我找了一个学画画的同学去调查。当时盛传陕西凤县的民间艺术很好,我们俩就去了。因为当时在读的学校是中国艺术研究院,它属于文化部,可以在文化部办公室开一个介绍信,这到县里很管用。是县文化馆接待我们,安排我们见那些民间艺人。他们自己有小陈列室。我们看过之后发现民间艺术并不是那么自由奔放,那么有创造力。

首先我对于它的创造力和自由表达是极为怀疑的。为什么?因为自明清以来和现在艺人做的几乎一样。题材、风格都没什么变化。在这样的证据面前,你说创造力、个性表达就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此外,更悲催的是你发现它在死亡,就是有那么几个县里还给点儿生活补助。比如剪纸,全县也就剩那么几个人会剪了,别人就稍微会一点儿。女孩子以前很小就开始学绣东西,绣鞋垫儿、绣坎肩儿、绣枕头套儿,绣得漂亮极了,十五六岁定亲的时候,媒人就拿着绣品到婆家去。现在的女孩儿都不学了,婆家大概也不稀罕。这表示,过去那种“我们家姑娘将来能成好媳妇,你看这多巧”,绣品中某种生活方式的功能没有了。当时集市上已经开始放邓丽君的歌曲,大家喜欢的礼物、男孩女孩相互送的是刚出现的电子表,谁还在乎一个具有文化功能的手绣鞋垫儿?但是现在这些又变成了宝贝。

原因是什么呢?原因就在于社会生活的变化使民间艺术原来具有的文化功能不再存在。假如我们把文化理解成一个结构的话,它里头有各种因素,它们彼此交互作用,制造出你的生活方式,维护你这种生活方式的存在。那么,如果这个结构已经坍塌、崩坏了,每个因素从里面分离出来了,我们还称它是一种文化的元素,它作为一个文化整体,已经被动摇了,甚至正在瓦解。那么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民间文化的活力、创造力都是都市文化人的他者想象,在工业化、市场经济的冲击下,传播与交流使文化的地方特色正在消失。

我们接下来要回答的问题是:我们保护这种地方文化的意义何在?我讲第三个故事。我们设想100万年以前,世界的某个地方。出现的假定是A和B两种猿类动物。

比如有一类善于在很高的树上觅食,还有一类善于在地面觅食。第一种技能,咱们叫A类技能;第二种技能,叫B类技能。由这两种技能分成两类动物:猿、猴子。由于环境变化,高大的植物都没了,那么A类猿类,由于其不具有这种适应性,所以就消失了。B类的猿类仍然存在。这是进化的第一个回合。

但是环境接下来怎么变化呢?将可能遇到的新挑战是什么样的呢?究竟这个自然、这个宇宙会怎么变,其实我们根本没有把握,它充满了随机性。假如认为进化是这样,那么我们想,当环境再度变化,地上的食物变得很少了,那些树又长起来了,A类猿已经没了,而B类猿又不擅长上树觅食,它也会消失。所以,我们设想第三种可能是,B类猿中有一类比较博爱,经常跟A类交往,它这一支里头,带有A类的某种基因。然后在新的环境变化下,它产生新的适应性的概率就会高很多,对于整个猿类而言就多了一点生存的机会。

通过这个比喻我们可以知道,文化会消失,文化作为一个结构它可以解体,但一些文化元素,值得保存。这些元素增加了我们生活中的异质成分,可能在某个时刻,在社会变迁的某一阶段,增加了我们的适应性。举一个有名的例子。中央美院有个人叫吕胜中。一种“生殖崇拜”民间剪纸是他创造的。这种民间的生殖崇拜,剪的人不一定知道其含义,但是它就一代一代地传了下去。吕胜中学了以后,他就开始制造小红人儿,最后把它变成一种剪纸的装置,非常震撼。剪纸有连着的、有单个巨制的,有贴在硬纸壳像雕塑一样的,铺天盖地。这还是民间艺术吗?很难说。但是他把民间艺术的元素放到他的一种新的艺术表达里,成为一种现代艺术。这属于两个不同艺术文化的概念。

食物、衣着、建筑等种种文化元素,或是各种生活方式,聚集在一起可以把它理解成文化结,或是文化簇,你可以理解这是许多东西扭结在一起组成的;但社会变迁,往往会使这种扭结变得很松弛,很多东西就剥落了。这可以被分成一个单位一个单位,我们把它叫作文化因素。随着工业化、都市化的发展,包括大众传播的频繁发生,所有地域相间的文化结一定会越来越松弛、剥落,乃至消解。但是,我们可以尽可能多保留一些已经脱离了原有文化簇中的文化元素。因为我们很可能在身上加上更异质的基因,它使我们在碰到新的社会变迁时对我们自身提出任务,使我们有更多的想象力,使我们有更多的资源来完成我们所面临的任务。好,这就是我今天的发言。谢谢大家。

嘉宾:我想问一下,随着行业逐渐细化,当今社会存在一种行业亚文化,比如警察的亚文化、教授的亚文化、医生的亚文化等,各种亚文化会不会随着行业分工在逐渐细化的过程中出现一些转变?还有就是这种亚文化对整个社会的进步或者说倒退有哪些影响?比如说公务员的腐败文化、警察的某种偏激文化。谢谢。

葛岩:你提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当然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讨论过,就在你问的时候,我迅速地想了一下,很不成熟的回答。第一,文化是什么?有近百种定义。我觉得现在从人类学角度理解文化还是理解为一个社区整体。那么理解为一个单一领域,对定义亚文化是可以的;但是它不可能在脱离一个更大范围的社区生活。比如说我们当时说马达加斯加岛的人的文化,他们也许跟外面的人,偶尔有一点儿交换,但是他们基本上是一个自足体。但是一个行业,比如造汽车,在这个职业团体里,你必须跟其他人频繁地交换,所以你很难形成文化的一个很具体的边界和独立性。你谈的第一部分,我是这么理解的。

你谈到第二部分的时候,特别谈到腐败文化,在这种意义上,我觉得它的文化也有文化意义,但是可能从文化去解释它不如更多地从制度、从政治经济学,就是从每一个群体在政治结构里的权力和财富的拥有方式去解释,可能更有解释力。从文化角度的话,也有一定的解释力。就是你要相信在每一个行业里大家都承认这样做是可以的,而且分享这种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这样从文化上可以解释。但是好像从文化解释不是特别有力,因为这些人除了他那个职业之外,他们还要和社会其他部分有很复杂、很频繁的互动关系。它可能就是完全依赖于它这一个严格划分出来的群体。但是亚文化问题,我必须承认我没有特别认真地考虑过。

嘉宾:老师您好,我是来自山东农业大学的同学,我叫刘和。我是山西太原人,来参加中国传媒大讲堂之前,我刚刚参加了山西首届文化产业博览会。在博览会上,呈现出山西省的各式各样的民间文化。但是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们离它太远了,特别特别遥远。在您看来,这样的文化传承,比如说用文博会的形式,有多大效果?在您看来,目前文化传承最有效的方式是什么?

葛岩:文博会所展示的东西和我们原来讲的文化簇没有关系。它整个是一套流水线式的生产。比如说我纳一个漂亮的鞋底儿,或者兜布,然后各村儿一一分配。我给你多少钱,我提供原料还是你自己找原料,它是一种相当工业化的生产,它只是用了原来艺术上的一些设计上的灵感,从这个意义上讲,它其实不是文化传承。

而且文化传承,严格意义上的传承是继续不下去的。比如陕西、山西农村做的那种花馍,是用极其复杂的彩色,现在谁能做啊?那得耗很多时间成本。也许上坟的时候,它有一种迷信必须还做,而且已经开始有的家没人会做了,但是镇上还有一家人会做。你在他那里订货,他来给你做。原来的生活方式已经变了,它只是保存了某种元素的东西。

这就是咱们为什么要区分文化簇、文化结和文化元素,也许它能够让某个文化元素保留下来,因为它可以刺激某地的旅游,也可以带动一部分农村经济,它是服从经济需求。那么,你为什么要到那儿去旅游?它肯定有点儿什么吸引你。我仔细想了一下,大概就是旅游地的形成是自然景观比较有名,或人文历史景观比较有名,然后是奇特收获、奇特体验,比如说迪士尼、世界之窗,然后购物、美食等。地方文化因素中可能属于人文景观和奇异体验混合的这么一种,被制造出吸引人旅游的资源。还有什么问题吗?

嘉宾:老师你好,我是来自广西大学的研究生,我是北方人但是我在南方读书,我在广西待的时间也蛮长了。因为广西是一个壮族(积聚)的地区,桂北和桂南的语言是不一样的:在桂北的柳州和桂林讲的是桂柳话,类似于川话;但是在桂南地区,像南宁、北海等城市,讲的叫白话,就跟粤语很像。但是我发现最主要的壮语,在广西年轻人中基本上都不说了,那些老人也很少能说,所以他们在抢救白话、抢救壮语。一个观点就是说,汉族的文化是一个融化力特别强、包容性很强的文化。您怎样看待汉族文化的包容性?谢谢。

葛岩:这样讲,首先语言是文化的第一标识。语言是很重要的。口语和书写语,我们可以想象,如果秦始皇当时没有选择方块儿字,中国使用拼音文字的话,可能中华帝国就形成不了。假如粤语和普通话、上海话各自用拼音写,经过2000年肯定变成两种语言了。但现在甭管你怎么念这字儿,书面意义是一样的。

第二,科举制度。科举制度当时是世界上最可爱的政治制度,因为它不讲血缘,而且鼓励寒门之士只要努力,你就能步入仕途。于是,就有什么头悬梁锥刺股啊,把萤火虫放到一起,然后照亮儿念书。科举制度使那些不安分的,又自诩很高的青年人,有一个上升的渠道,但绝大部分人肯定还是升不了官的,但是让你有梦。你会觉得这是可以实现的。同时,加入统治集团的过程,要读四书五经,写各种策略。读书本身是一个洗脑的过程,当你考上了,你的价值观念已经主流化了,甚至统治阶级化了,所以语言在这里是非常重要的。

对哪个语言扩大了或减少了,它的使用人口多少,我是采取很历史主义的态度:这是没办法的,这是一个竞争的结果。人们为了生存更多地选择一种语言。而且统治者会为了统治的稳固,推行某种语言。你想,一个岛国,大不列颠,就那么一块儿,最后世界会讲英语的人有多少?大家知道英达吧?他有一个采访,好像那个题目叫“我们家族整个儿一个买办”。从他爷爷开始,到他,就英文讲得很好。实际上我没有任何文化歧视,但是比如说现在,你普通话讲得不好,我会再想一想,因为我不愿意大家交流有障碍。

这牵扯到文化的一个特征。比方说我们刚开始从很功利的角度,讲它是群体生存的一个策略,但是一旦它形成之后,它和群体认同就发生了密切的关系。比如说,满族人留辫子,留辫子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吗?没有。可能是以前女真族在山野里头,挺冷的,需要头发长,而且省得剪。然后,他们当王爷了,汉人全得留。为了这事流了多少血!最后不是都留了?奇怪的是,我们看过一部电影,说好多南方人漂洋过海,下南洋打工,人家把他们的辫子给剪了,他们在悲愤之下就跳海了。我说,本来不是不爱留辫子吗?那辫子割了就割了呗,并不影响你的工作、学习与身心健康。为什么?文化这东西,更不用说语言啦,语言还有实用功能,文化形成之后,和群体认同相关的时候,就有一种纯粹的精神价值。

我在西安长大,我看郭达的小品,就试着把它翻译成普通话,那就失去了趣味。只有拿陕西话讲,你才觉得有趣。你也可以说方言一消亡这些东西都没有了,但这不是我们能够抵抗的。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他国语讲得好,或英语讲得好,给他的人际交往、升迁职位带来很多便利。所有的大众传播也不见得纯粹是政治意识,它追求市场覆盖率,使现在懂普通话的人更多,我都用普通话。整个儿语言环境都变了。这怎么办呢?从了吧。

嘉宾:老师,我是来自上海大学文化传播方向的研究生,我特别想问两个小问题。第一个就是,现在我比较关注方言,我觉得可能是推广普通话对一些文化形成冲击,现在又开始注重方言的保护,当然也存在一些不足,像我是来自苏州的,我们有2500年的文化传统,至今方言还很好地存在,还有评弹,还有昆曲,属于文化(程度)比较高的地方,对它的发展方向您怎样看;还有一个小问题,就是当下外来人口越来越多,他们在带来外来文化的同时,我觉得应该让他们来融入本地的文化,就是如何有效地进行文化传播,在文化程度比较高的地方,如何做到佛家所说的“自觉然后觉他”。

葛岩:佛家大概不在乎这事儿。你讲的这个文化自觉什么的啊,其实在整体上是一种与经济直接相关的文化优势。在这种情况下,你便于保留自己包括方言在内的一些文化特征。假如你讲苏州,第一,苏州的文化、方言,比以前少多了。我相信,在三四十年前,改革开放前,作为一个北方人,到苏州的街上问路,都要有选择地问路人,否则,很多人说话根本听不懂。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今天使用普通话的人的比例已经比那时候高多了。只是它还存在,它还没有像上海这么严重,也许下一代就不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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