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随着国学热的持续升温,与国学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书院也逐渐进入人们的视线。与此同时,随着几位大师(张岱年、季羡林、任继愈等)的先后离世,人们对新的大师的出现又充满着期待。在唐朝以后的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绝大多数大师与书院有着密切关系,如朱熹、张栻、陆九渊、王阳明等。这样,人们自然而然地去想:书院能否培养出大师?
首先我要说,书院与大师没有必然的联系,那些指望书院造就大师的想法可能是徒劳的。为什么?第一,在中国历史上,常见的情形是,大师是书院的创办者或修复者,是被邀请到书院的讲学布道者。也就是说,大师不是从书院走出来的,而是从外边走进书院的。朱熹是1178年来到白鹿洞书院,此时他已48岁,已经是大师的朱熹在白鹿洞书院的工作是修复书院,制定学规,招收门徒。陆象山是1186年来到象山(今龙虎山),是年47岁。学生彭氏为他建造书院,主要用于讲学。钱穆先生1949年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此时钱先生早已成大师。因此,从这几位大师与书院的关系看,书院的确与大师的产生没有必然的联系。第二,大师的成长应该是多种要素因缘和合之果。历数公认的大师,我们不得不说,大师的成长是诸多基本要素综合而成的结果。王国维、陈寅恪、熊十力、钱穆、钱钟书等应该是公认的大师。只要稍加考察、研究一下这些大师的生平,就不难发现,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大师,就在于他们具备了相关的条件。用我的话讲,就是具备了主观、客观两方面要素。主观方面包括先天素质、后天努力等,客观方面则包括环境、时势、机遇、伯乐等。先天素质是根本性的,缺了某些先天素质,一个人再努力也成不了大师。这就是孔子讲的“生而知之者”。某些外在机遇也是非常关键的,比如时势,所谓“时势造英雄”,像清初“三杰”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的成就,与那个时代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无疑,这里讲的主观要素和客观要素与书院没有必然的联系,因此可以说大师的成长与书院没有必然的联系。第三,大师的标准应该是“学高”。所谓“学高”就是他学问达到的高度,这个高度只有通过他的学术思想表现出来。一个人再能讲,讲的都是别人的或者没有什么深度的东西,是永远成不了大师的。比如,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钱穆的《国史大纲》,冯友兰的《贞元六书》,金岳霖的《知识论》,都写成于西南联大时期,都不是讲出来的,但这些著作充分显示了他们的“学高”,他们也自然属大师之列。如果我们不能否认这些大师及其成就,而这些成就与书院根本就没有什么关联,其自然引申的结论便是:书院与大师的成长没有必然的关系。
虽然我说大师的产出与书院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我对书院在大师产出过程中可能起到的特殊作用却是充满期待的,特别是在当今中国教育背景下。根据我粗浅的了解,书院对于大师成长的作用主要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一是讲会制度。所谓讲会制度是指书院之间或不同学派之间的学术讨论会,它是书院中的基本学术制度。它的主要功能是论证、阐发各自学派的学术思想,论辩不同学派观点的真伪异同,交流各学派学术研究的心得,评议时政得失等。可以想见,学者们通过会讲可以展开交流、实现碰撞,从而在心灵和思想上得到营养与提升。所以,这种极具包容性,民主活泼的讲会制度,是有助于活跃学术风气,发展学术思想的。考之中外大师成长的历史,学术专制环境下而成为大师的几无一例。从这个意义上讲,讲会制度对于大师的成长的确是有帮助的。二是自由争辩制度。考之历代书院,自由争辩是其核心精神,无论是书院学规,还是实际的讨论,“自由”是贯穿其中的。朱熹与陆九渊在鹅湖书院的辩论,至今读来仍然栩栩如生。那种毫无顾忌,那种认真执着,那种自由发挥,让朱熹与陆九渊的思想都得到升华。《易》说:“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如果没有万物的相互激荡,哪里有丰富多彩的世界?如果没有学者间的自由争鸣,哪里有杰出的学术成果问世?那种让人叹为观止的学术成就,那种永远被翻阅和诠释的文本,那种历久弥新的学术思想,只有产生于没有任何约束的争鸣中。书院崇尚自由争辩,并将其确定为制度,对于大师的成长而言,当然是具有非常积极意义的。三是门户开放制度。书院不是封闭的,它对待书院以外的思想、学术、观点、主张的态度永远是关注、理解、吸取的,它对书院以外的人才是接纳和尊重的。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新亚书院之所以能够吸引无数大师并因此声名远播,在很大程度上是它宽广的胸襟、博大的气概。《道德经》说:“江海之所以为百谷王,在其能下之。”如果江海拒绝千流百川,它能成为百谷王吗?大师是学者之王,一个人如果不能宽容他人观点,不能积极吸收他人思想,不要说成为大师,怕不用多长时间,自己便干枯了。因此,书院的门户开放制度的确也是有利于大师成长的。四是独立钻研精神。书院所提倡的独立钻研精神体现在读书、思考、为人等多个方面。读书要自己体会,反对鹦鹉学舌;思考要自己动脑,反对依附他人;为人要有人格,反对趋炎附势。可以说,书院对学者的魅力之一,就是它崇尚独立精神,而独立精神是学者取得成就的最基本前提之一。王国维曾说:“学术之发达,存于其独立而已。”一位学者所从事的学术思考和研究,如果是被动的或被某种利益所驱使的,那他是不可能收获真正的学术成就的。因此,书院所崇尚并贯彻的独立钻研精神,无疑也是有助于大师成长的。
不过,就今观之,这里所罗列的有助于大师成长的书院制度,大多也被现代学术组织或大学所吸收。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书院如果想在培养大师方面做出自己的独特贡献,也许只有继承并发扬书院制度中有益于学术发达的优良传统,同时根据现代教育的发展状况对自身进行完善了。
《文汇报》2009年11月2日,《新华月报》2009年12月号转摘。注:《文汇报》文个别观点与本文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