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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反智主义”还是“大智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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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说:“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1508573意思是:自古善于遵循道的人,不使用统治者的意识形态去教化人民,而是让人民保持纯朴自然。人民之所以难以治理,乃是他们被过多地灌输意识的东西。所以用过多的意识的东西治国是国家的灾难;反之才是国家的福祉。知道这两条是一种基本原则,经常保持对此基本原则的认同,就是玄德。玄德深刻远达,是从被异化的事物返璞归真,然后达到顺应道法自然的境界。

很多人对老子这段话的理解存在错误,“反其道而解之”。有人认为老子是站在“贵族阶级”立场上为维护统治者的权力和利益服务。也有人认为老子这段话反映了他保守、落后的政治思想:反对文化知识的传播,反对教育,是一种反对社会进步的“愚民政策”。

如果从字面上理解,以上说法是有道理的。但是,正如对老子许多其他提法存在严重的误读、误解一样,对其思想学说的理解必须走出文字解读误区。这里的关键字两个:“智”与“愚”。

老子所说的“智”,绝不是指科学理性、文化知识、创造智慧等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智”。在老子时代,他所面对的、所看到的是什么呢?尤其是统治者用来“治民”的精神领域的所有手段与工具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必须弄清,弄清了才能真正理解老子所说的“智”。

生于陈而仕于周的老子,推出五千言的《老子》(《道德经》)应在春秋之末,或战国之初。可以说,老子的观察与思考,以至思想的成型和观点的提出,均在乱世。经过春秋争霸与兼并,所剩十几个诸侯国变本加厉地攻伐、吞并、争斗。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先王之礼于斯尽矣。或者以为当是之时,周室微弱,三晋强盛,虽欲勿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恒、文之君,必奉礼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1508574可见孔夫子后来顶礼膜拜的周礼,以及天下大义等,也是颇受诟病的。礼崩乐坏,纲溃常乱,可是统治者依然在形式上时刻不忘宣称并向人民灌输种种纲常礼教。老子是向当时中华大地整个精神王国发出诘难的思想家,他痛恨并蔑视华而不实、薄而失重、价值缺失、真诚荡然无存的精神状况,大声疾呼“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老子》第三八章)。在某种意义上,老子是历史上反对形式主义的第一人。

在老子所处的时代,所谓的“智”是什么呢?是中华先民创造早期文明的严重异化。关键在于,最核心的异化是公共权力的异化。如果《史记》等历史典籍所记载的远古时期、中华早期文明是可信的,远古大同的良辰美景并非虚妄。公共权力的出现,是大同社会中十分精美、令人赞叹的一个组成部分。五千年中华民族亘古悠悠地赞美和崇敬尧舜,绝不是偶然的。但是,公共权力在大禹之后走向反面,夏桀、商纣、周昭、周幽……强横暴虐,聚敛剥夺,争权夺势,骄奢淫逸。

封国之间战争不仅频繁,而且不断升级。封国内部经常陷入混乱,土地兼并与政权争夺愈演愈烈。周王朝所分封的170多个诸侯国,在春秋末期变成七个大国,这期间所发生的几乎所有政治事件,早已丧失了组织管理功能。几乎所有的政治家、军事家,那些大大小小的,在位时间或长或短的君主们以及政客们,总之在社会政治舞台上扮演各种角色并进行五花八门演出的人们,所发挥展示的知识、才能、策略、技巧、计谋、手段……早已丧失了值得继承、普及、传播、发扬的科学文化价值。当时,被雅斯贝尔斯称为“轴心时代”的诸子百家、思想争鸣的时代还没有真正到来。如果为老子的时代编撰一部知识大典,或百科全书,又有多少真正有价值的内容呢?一切围绕夺取政权、推翻政权、维护政权、以权谋利展开,又有多少“学问”是围绕着百姓生活、人民福祉、经济发展、文化繁荣展开的呢?这就是老子面对的“知识”,这就是老子看到的“智慧”!

另外,就在上层围绕权力而展开种种尔虞我诈、纵横捭阖、刀光剑影的斗争同时,人民群众在受到种种纷扰、压迫的情况下,依然保持着淳朴善良的本性,依然用辛勤的劳作和生存智慧坚守着伟大的创造,使生产力在曲折中不断发展。正是看到人民群众淳朴中的强健、厚重中的实在,老子才坚决反对用那些所谓的“知识”“学问”“智慧”等,反对用那些所谓的纲常礼教去对人民群众进行教化。在老子看来,那些都是华而不实的,是浅薄虚妄的,实际上只能导致真正的愚昧。

我们这样理解老子,是因为老子在本质上反对愚昧。老子说得很清楚:“夫礼者,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老子》第三八章)意思是:所谓的礼,是诚信匮乏的产物,是祸乱的缘由;所谓的先见,是道的虚华,是愚昧的肇始。所以大丈夫应当选择厚重、反对轻薄;应当实实在在、反对虚饰浮华。于是应当抛弃所谓的仁义礼智那一套,而坚持敦厚淳朴。——很明显,老子有自己独到的“愚智观”,而老子的愚智观不仅是极为深刻的,而且也是颇具预见性的,甚至至今依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只要我们读懂了老子的本意,就不难理解,在老子那里,将实质的智慧和虚假的智慧、表面的愚昧和真正的愚昧进行了划分。这样的划分,实在是有着深刻的意义。有了这样的划分,就有利于指导人们对人类的智慧进行必要的审视和价值判断。智慧和愚昧,与文明和野蛮、先进和落后的价值准则是一致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对于包括智慧问题在内的一切事物的审视都要归结到“一”,不能另搞一套,不能“双重标准”,不能打着追求智慧、反对愚蠢的旗号去做违背天道的事。真正的智慧,一定是符合真善美终极价值检验的,一定是孕育于广大人民的劳作中的,一定是实实在在地从事物质或精神活动的人创造的,一定是有利于人民福祉与安详的。而真正的智慧,必定符合事物的基本规律(大道)与核心价值(玄德),因而从根本上是质朴、淳朴、厚重、实在的。一切违背天道的所谓智慧,一切破坏和谐的所谓“文明成果”,一切只为统治者服务的知识教化、意识形态,无论怎样被捧得尊贵圆满、被吹得辉煌灿烂,也是虚幻的,而且越是矫饰、浮夸、强制教化推行,越是走向严重的文明异化,越可能导致真正的愚昧与祸患。于是在老子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的基础上,有人提出“大智若愚”,颇解老子真意。再加上一条“大愚若智”,也同样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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