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养生之道兴盛,其势波澜壮阔。笔者看过一篇报道说,每天各种媒体健康养生的信息有上千条,不过内容参差不齐。近读《格言联璧》,对其中一段古训颇有所得。云:“士大夫当为天下养身,不当为天下惜身。省嗜欲,减思虑,戒忿怒,节饮食,此养身也。规利害,避劳怨,营窟宅,守妻子,此惜身也。养身者,啬而大;惜身者,膻而细。”最后这两句是概括,意思是养身者节俭而大度;惜身者庸俗而琐碎。
我的所得在于:养身为道,惜身为术。养身与惜身的区别,是道与术的区别。
一般理解,术应当是道的细化,道需要术的具体操作和落实。但这样一种过于理论化的理解不仅迂腐而且含混。道与术毕竟不同,术依道,或在得道、循道的前提下讲究术,二者或有统一的可能;但道与术从思维到实践往往是矛盾的,甚至是对立的。在这种情况下,应当弃术而依道。遗憾的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往往认为术现实,好操作,更重要的是对满足私欲有实际和快速的效果;而道太虚缈、太深奥,更重要的是离自己私利距离太远,甚至是对私欲的限制,于是就弃道而求术,为了术而离经叛道。
比如前面关于养身与惜身的古训,提到惜身“规利害,避劳怨,营窟宅,守妻子”,这些的确容易实现实利、近利,又不怎么费力、费时。可是总体上来说,令人瞻前顾后,谨小慎微,蝇营狗苟,显然与真正的养生之道背道而驰。笔者总结的追求健康的四句话,与这惜身之术完全不同,倒是颇有得道领道的意味:“不怕苦,不怕累;又能吃,又能睡;既能伸,且能退;似没心,像没肺。”
本节从养生之道谈起,涉及养身与惜身的区别,尝试探讨道与术的关系。而实际上,从古至今,从宇宙万物到社会人生,大道运行,方术纵横,道与术的关系问题搞搞清楚,意义极其重要、深远。
万事万物只要构成系统,就有一套运行机制。在其运行中,就可以逐渐实现从混沌到有序、从低级到高级,甚至包括一些事物从无到有。也就是说,系统运行体现出方向性、“目的性”。而这种方向性、“目的性”,并非由人的意识决定,并非人为设计,而是系统自运行、自组织、自选择、自创生、自发展。这样的系统“功能”或规律,就是道。老子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
可是中国自古以来,“术”的文化源远流长。许多人认为法家“正宗”地承继道家,这是对历史的谬误之见。诸子百家对道家都有承继,只是着重点不同而已。早期法家的确吸取了道家一些精华,但后来更多的是扭曲。
法家集大成者韩非讲究法、术、势。其中的“术”,逐渐演变为权术、法术、方术、心术。尤其是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历朝历代的权力舞台上,演出了一幕又一幕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纵横捭阖、阴险狡诈的争斗。治国之道往往被奸诈的权术充斥;用人之道往往被驭人、整人之术取代;处世之道往往被诡谲的心术扭曲。道,主张守雌,主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术,不是水,而是风,是唯恐万物和谐宁静的狂风,是破坏人间温暖的冷风,是令人防不胜防的阴风。道,追求“夫唯不争,故无尤”;术,导致“树欲静而风不止”,无孔不入地为权势而明争暗斗,为私利而巧取豪夺。任何人对术的追求和运用,一定会陷入危机,陷入纷争的漩涡,给其自身以及周围的人带来祸患。对于这一点,汉高祖的谋臣张良就看得很清楚。他虽然功高劳著,自己却总结说:“我这个人狡黠多谋,这与道家倡导的无为思想不相符合。……我的后代看来算是不行了,因为我一生中作孽不少。”果然,其曾孙被抄家。
道与术是如此泾渭分明的吗?是的,正因为术,必须绞尽脑汁,所以其“主观人为”的特点极为突出,与道家“无为,无不为”正好相反,只能是“无不为,无为”。术,就其本身而言,没有客观规律的支撑,没有道法自然的依据,是工于心计的产物。而且从历史和现实来看,道与术往往是清清楚楚、实实在在的分道扬镳的。韩非不愧为一代英才贤相,但他过于相信自己的聪明,对历史的总结过于主观,因而给自己和秦国带来的祸患着实不浅。且看这位对“术”论述最多的法家人物如何讲“术”。在《内储说上七术》中,韩非提出“主之所用也七术”:一曰众端参观,也就是从多方面对臣子进行考察;二曰必罚明威,即必须以惩罚来实现君主的权威;三曰信赏尽能,即对尽职尽能的臣下要给予奖赏;四曰一听责下,即听取臣子的意见并监督他们;五曰疑诏诡使,就是说发出令人猜疑困惑的诏令,诡诈地遣使臣子;六曰挟知而问,就是说本来已经知道了,却佯装不知而问臣子;七曰倒言反事,就是说言不由衷地说反话、做与本来应该做的事相反的事,以此来考验臣子。
其实,韩非在这里是围绕着一个中心思想:有利于巩固君主的地位和统治。打开一部二十四史,可以看到许多君主对大臣就是这样做的,扑朔迷离,朝令夕改,忽左忽右,神秘莫测,让文臣武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坠雾中,如履薄冰,惴惴不安。伴君不仅如伴虎,而且如伴狐、伴蛇、伴鬼。这些算什么“帝王之道”?充其量不过是御人之术。一些相对英明的君主,在其还算英明的阶段里,靠的绝不是这些雕虫小技。比如汉高祖之用张良、萧何、韩信,比如唐太宗之用房玄龄、魏徵、李靖、戴胄、王珐,比如成吉思汗之用耶律楚材,等等。秦始皇采用了韩非的馊主意,不仅韩非本人死于非命,而且秦朝后期奸臣当道,祸国殃民。用人之道,既然为道,至少有两层含义。其一,是道统,“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替天行道的成分多一分,即皇权在总体为私性的前提下其“公共性”多体现一分,权力机制便可能优化一分。其二,是遵循尊臣爱民之道,即君主本身的意志少一分,而臣民智慧多发挥一分;君主“无为”一分,则臣民“无不为”一分。
历史证明:有利于君主的权位,并不等于人民的福祉和社会的长治久安。而且,两者往往是冲突的:越是追求权势的强大和牢固,越可能戕害社稷、祸害百姓。因为,道,是系统运行的客观需要;术,是主观人为、君主意志、帝王权势的需要。两者不在同一个价值层面上。最近读书,看到有贤达之士指出:道,是一种价值哲学。说得太好了!价值,是系统运行由低级到高级、由无序到有序的“目的”关系质;是社会系统由野蛮到文明、由落后到先进的“取向”关系质。遵循正向价值,就是循于道。这需要公共的、宏观的、系统的、战略的大智慧,而绝不是为一己之私殚精竭虑、机关算尽的小聪明。
中国历史上有相对的“开明君主”,因而不乏相对的“良朝盛世”,如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康乾盛世等,但这些朝代没有可持续性,也没有达到在当时所应达到的文明发展水平,其中潜伏了严峻的危机与祸端。而且,滞缓、徘徊、战乱、分裂、倒退的悲剧占据了中国历史上太久太久的年代。中国的内战太频繁、太残酷;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家破人亡、政权腐败、官逼民反的现象太普遍、延续得太久。历朝历代、大小朝廷,都标榜“替天行道”,但实际上,整个帝制皇权的“道统”是有问题的,因为一家之天下、一姓之皇室、一私之制度,归根到底难以保持“天下为公”。法、术、势只讲权力,不讲价值;只讲权力的运用,不讲权力的性质;只讲权力的强与固,不讲权力的结构与制约,说来说去是小智慧。否则,中国就不会,也不应该在19世纪沦落到那样的贫困落后、积弱不振、饱受凌辱之境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道,是基本规律所蕴含的价值,是万事万物自运行功能昭示的理念!
总是有人钦羡老谋深算、城府极深的人,嘲笑和鄙视坦荡无私、光明磊落的人,以为后者是幼稚、愚蠢的。但是中国历史上的王朝屡屡毁在奸雄手中。总是有些官员,乐此不疲地从传统文化中的诡诈权术吸取营养,以为这样可以向上爬,却最终落得身败名裂。大批落马的腐败分子,就是这种人。正如《红楼梦》中的那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总是有人在人际关系上放弃真诚坦荡,追求阴暗的“处世哲学”,成为地地道道的小人。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领道、悟道、循道的人绝不翻云覆雨,将周围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老子有一句饱含至深哲理却很容易引起误读的话:“绝圣弃智,而民利百倍”。道家经典,绝非反智慧、反科技、反知识,实在是因为,中国古来的“圣”与“智”,其实总结出来的都是为着争权夺势,为着实现统治、驾驭、宰制而具有“实用价值”的权谋之术。一部《资治通鉴》大道不多,诡道充盈。更有一些假“圣人”、伪“智者”,其实早已是匍匐于龙袍之下的犬儒。大哉老子,故而提出“绝圣弃智”,其实与“绝巧弃利”是一致的,主张抛弃那些林林总总、五花八门的谋术、诡术、诈术、妖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圣若朴。“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