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12日,我前往亚得里亚海滨城市佩斯卡拉,参加在邓南遮露天剧场举行的第36届弗拉亚诺国际奖颁奖大会。笔者因译著——葛兰西的《火与玫瑰》荣获意大利学奖。会后,我想在周边旅游,美国加州大学意大利文学教授马格利塔女士建议我先去苏尔莫纳,因为那是古罗马著名诗人奥维德的故乡。
翌日清晨,我在佩斯卡拉乘火车西行,仅用1小时就抵达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苏尔莫纳城。
苏尔莫纳,古称苏尔莫,位于阿布鲁佐大区阿奎拉省,在罗马正东(稍微偏北)120公里处,面积58.33平方公里,人口2.4万。南北是翡翠般秀丽的山峦,古城东西走向,宛如一条玉带横陈。当天,各街区建筑物上都悬挂着图案各异的五彩旗帜,我询问路人才知,该城8月将举行赛马大会,那是参赛各区的区旗。在旅游问询处,我看见苏尔莫纳城徽:王冠下的盾牌,盾牌上有四个拉丁字母——“S.M.P.E”。一位热情的姑娘向我解释:那源于奥维德的《哀歌》第10首的诗句“Sulmo mihi patria est.”——“苏尔莫,我的故乡”。此诗表达了诗人在黑海边托弥流放时对家乡的思念之情;而苏尔莫纳人也为诗人感到骄傲与自豪,故把他构成诗句的四个单词的首字母放在城徽里。其实,早在13世纪,诗人手持盾牌,盾牌上写有“S.M.P.E”的纹章就已出现,在14世纪苏尔莫纳造币局也曾铸造过带有诗人形象的硬币。
公元前43年(即在恺撒大帝离世的翌年),在苏尔莫的一个骑士家庭里,奥维德出生了。他的父亲很早就派他到罗马最好的学校学习修辞学,其后他又遍游希腊、小亚细亚、埃及和西西里,充实和丰富自己的文化知识。返回罗马后,按家庭意愿,先是从事低微的司法工作,但很快他就投入诗歌创作,并广为结交著名诗人,如贺拉斯、普罗佩提乌斯和维吉尔。早期作品《恋歌》通过科利娜这一美好的女性形象,精细地描绘了女子微妙心理。《爱的艺术》反映罗马当时的社会习俗,迎合贵族的趣味,拓宽了爱情主题的内涵。早期作品为他赢得声誉,但思想深度不够。
在罗马,他在几年内结婚三次,在同富有教养的贵族妇女法比娅结婚后,才真正感受到家庭幸福并育有一女。法比娅同奥古斯都皇帝的妻子利维娅过从甚密,从而奥维德同宫廷交往频繁(好运与风险并存)。公元8年,奥维德已完成杰作《变形记》。《变形记》把约200个古代神话传说,按时间顺序和不同内容,以“变形”为红线,连成一体,熔为一炉,其技巧炉火纯青,被人赞誉达到史诗的高度。此时,他也已开始创作重大历史题材的《岁时记》。然而,正在他的事业和成就达到巅峰之时,天有不测风云,奥古斯都皇帝召见奥维德,命令他立即离开罗马,到黑海边的托弥(今罗马尼亚的康斯坦察)流放。诗人愤然将《变形记》手稿付之一炬(幸有手抄本传世)。
在托弥,奥维德在孤寂和困苦中度日,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和朋友,语言不通,条件艰苦。在罗马帝国的东北边陲,已过天命之年的诗人甚至不得不拿起武器自卫。但他并未消沉,当地居民待他友善,远方妻子对他忠贞不渝,从而减轻了他心灵的痛苦。他一边修改《变形记》,完成《岁时记》,一边创作《哀歌》和《黑海零简》。在《哀歌》中,诗人作了深刻内省:“尽管两项指责毁了我:诗歌和错误,但我仍要对第二项错误保持沉默……我为何看见了那事情,让眼睛犯罪?”这里,诗人明确指出奥古斯都皇帝流放他的两项罪名:(一)“写作淫荡诗歌”——《爱的艺术》;(二)“无意间知道了那罪过”——很可能发现奥古斯都女儿尤利娅的丑行(诗歌译文引自王焕生先生的《古罗马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然而,奥维德到底犯有何种“罪过”成了千古之谜。在《哀歌》中,诗人对家庭、故乡、祖国的思念,对以往幸福时光的眷恋,表现得淋漓尽致。在《黑海零简》中,诗人抱怨命运的不公,恳求奥古斯都宽恕,对妻子和挚友提供帮助。奥维德重返家乡的期望在漫长的等待中破灭了。公元14年,奥古斯都在诺拉辞世,他至死没有赦免奥维德。继任皇帝提比略(后在权力之争中死于非命)也没有撤销前任的命令。公元17年末或18年初,奥维德在流放9年后,于绝望中去世,享年60岁。
在中世纪,奥维德被尊为维吉尔之后的古罗马最伟大诗人。在文艺复兴时期,他的作品受到普遍欢迎。在19世纪,其影响一度减弱。但在20世纪后半叶“东山再起”,其作品引起结构主义和符号学批评家的关注,并受到高度评价。奥维德的诗歌想象丰富,语言精致,修辞完美,对人们心灵的探索深透,对女性心理刻画细致入微;总之,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因此,受到如乔叟、法国七星诗社诗人、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席勒、歌德、普希金、庞德等历代著名诗人(作家)的喜爱。
在苏尔莫纳,流传着许多关于奥维德的传说,对诗人的评价也是毁誉参半。
在中世纪,诗人家乡的百姓把奥维德神化,因其诗歌的魅力,认为他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当地流传的故事说:一天夜晚,奥维德在莫罗内山上建造神奇的别墅。别墅非常壮观,有柱廊、晒台、浴室和精美的壁画。由于在那一瞬间,他先要竖起礁石、开凿洞穴、挖掘沟壑,许多人受好奇心驱使,偷看并期待奇迹发生。诗人一时气恼,要惩罚那些好奇者。他只说一句话,就把在场的男子变成飞鸟,姑娘变成一排白杨。
恋人们把奥维德视为医治爱情创伤的神医。传说他让失恋者服用“爱之甘醇”,他们心中立即重新燃起爱情的火焰。失和夫妻把他视为爱情法庭的法官,传说他通过对爱情的沉思,对他们情感的审视,决定他们“结合或分离”。
天主教狂热信徒把奥维德妖魔化,因为他引诱人们鉴赏艺术美和自然美,拒绝对天上世界的沉思。他们四处散布谣言:奥维德在自己别墅的深井里同魔鬼对话。他在夜里活动,他时而以黑狗显形,时而以狼人出现,时而化身为两眼冒火的牛犊,在农民中间制造恐怖和骚乱。
“正人君子”们把奥维德视为“登徒子”。他们说,诗人和奥古斯都的女儿关系暧昧,奥古斯都本想杀他,因其声名显赫又不敢,就把他流放到一个小岛,在那儿他很快就死去。也有传说诗人被一个女人背叛,因心碎而亡。
从文化社会学角度看,诗人故乡的这些传说恰恰说明奥维德的诗歌具有强烈感染力和巨大影响力。不同社会阶层的人们,具有不同的价值取向和审美趣味,故对奥维德的理解不同、评价迥异。当然,从一个侧面,也显现奥维德人格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近代,奥维德的伟大诗人本色回归,苏尔莫纳人仅视他为杰出艺术家。为了表示家乡人对诗人的怀念与敬意,1447年在市中心矗立起一座奥维德雕像。直至1870年,市民经过雕像前,都要脱帽致敬。每年的6月24日,雕像都用鲜花和铁线莲花冠装饰一新。今天,这座雕像移至圣阿农奇亚塔宫(现为博物馆)大门处,诗人仿佛在欢迎参观者。雕像高1.93米,奥维德身着教士袍,头戴桂冠,立姿,脚踩一本厚书。至今,还有不少苏尔莫纳人传说“奥维德用脚读书”!
1887年,康斯坦察人为纪念诗人,在该市独立广场建造一座奥维德雕像,这是意大利雕刻家费拉里的作品。后来,费拉里决定赠给苏尔莫纳城一座奥维德青铜雕像。1925年4月30日,在九月廿日广场举行雕像揭幕仪式,意大利国王出席。这座雕像塑造了一个沉思的奥维德(其形象比实际的诗人要强壮),象征诗人死后重返日夜思念的故乡。
在当代,奥维德的故乡处处洋溢着诗意。苏尔莫纳以盛产“喜糖”而闻名意大利。喜糖(confetti)为椭圆形、扁平状,有纯白色和五颜六色两种,外为糖衣,内有杏仁、榛子仁。观之晶莹剔透,宛如宝石;食之甘美,耐人回味。在举行婚礼后,当新人走出教堂时分发给亲朋好友,大多装在麻织小袋或精致瓷盒内,一般装5至9枚(总之是奇数,据说奇数象征永恒),外面饰以白色(纯洁的象征)缎带。在苏尔莫纳到处可见出售喜糖的小店,这不足为奇。但当我看到在意大利独一无二的花店时,我感到十分惊奇:不是鲜花,也不是纸花、绢花或塑料花,而是喜糖花,我把它称作“甜蜜之花”。苏尔莫纳人用色彩斑斓的喜糖制成各式各样的花卉,可买单枝,也可买一束,还可买一盆。当然,售价不菲,单枝不下1欧元,一束要十几欧元,一盆要几十欧元。我设想,每当情人节,花前月下的恋人互赠喜糖花;每当结婚纪念日,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互赠“甜蜜花”,定会引起他们的向往和回想,寄托他们的理想——终成眷属,白头偕老。
在苏尔莫纳的一家餐馆,当我向女店主询问当地特色菜时,她建议我品尝“阿布鲁佐吉他”(la chitarra abruzzese)。为了留有悬念,我没有问“吉他”的性状。当“吉他”端上餐桌时,我才为苏尔莫纳人的非凡想象力所折服:这是一盘意大利面条,配有蘑菇、豌豆、罗勒和牛肉末。吃过这盘苏尔莫纳面条,我真切地感受到,阿布鲁佐吉他弹奏出的旋律真是妙不可言!
在苏尔莫纳的书店,我见到带着油墨香味的拉丁语-意大利语双语版《爱的艺术》和《变形记》。在北京的书店,我也见过印刷精美的奥维德诗作中译本。我想,各文明国家的图书馆不会缺少奥维德的作品,因为它们业已经受历史考验,成为永恒的经典。在罗马,我曾欣赏根据奥维德诗歌塑造的“阿波罗和达芙涅”雕像。在威尼斯、巴黎、维也纳等名城的美术馆,也不乏表现《变形记》题材的绘画杰作。他,属于过去,属于现在,更属于未来;他,属于苏尔莫纳城,更属于“银河县太阳镇地球村”。
(刊于2009年12月24日《中国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