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看到从米兰带来的《最后的晚餐》纪念图片时,两次近距离欣赏这件人类艺术瑰宝的情景就浮现在眼前,不禁回忆起那令人难忘的时刻。
那是1981年的暑假,我乘火车从罗马来米兰,径直前往圣马利亚恩宠修道院,欣赏列奥纳多·达·芬奇一幅举世闻名的壁画。圣马利亚恩宠修道院受米兰路德维科大公资助,由布拉曼特改建,1495年即将竣工时,大公找来著名画家装饰餐厅内部。餐厅呈长方形,南北走向(南北长,东西短),北墙由伦巴第画家蒙道尔法诺画《基督受难图》(此画毁于二战),南墙交给列奥纳多·达·芬奇绘《最后的晚餐》。
然而,很不凑巧,当时这幅壁画正在修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意大利文化遗产部共同拨款10亿里拉,计划用5年完成《最后的晚餐》的修复工程。为了不影响修复,我在远处静观。一位年过半百的女专家(后来得知她是布朗碧拉教授),在两位年轻女助手的协助下,在脚手架上专心致志地工作:模糊不清的画面上,用铅笔打上一个个小方格,她手持红外显微镜,逐格地探寻几百年间修复添加的败笔,再用特殊溶剂清洗掉那些“狗尾”,从而显露原作的风采,然后进行加固和“润色”。由于修复,我虽然未能如愿深切感受《最后的晚餐》的迷人魅力,但意大利修复专家的敬业精神和科学态度给我留下了美好印象。修复工程历时18年,直至1999年才大功告成。
时隔20年,2001年10月,我和《最后的晚餐》再次见面,才切身感受到它的巨大震撼力和感染力。透过画面上的三个窗户,我仿佛看到了耶路撒冷的蔚蓝天空。列奥纳多·达·芬奇采用透视法加强纵深感,一下子把视野扩大,打破了餐厅空间的局限,从而,我似乎置身于耶路撒冷。不仅如此,我仿佛身临其境——在使徒马可家的楼厅,亲眼看见这一戏剧场面。因为列奥纳多·达·芬奇通过精确计算,使画面造型空间和餐厅实际空间融为一体,从而让人产生心理错觉。
整幅壁画巨大(长9.1米,宽4.1米)但布局巧妙——简洁、紧凑。基督耶稣居中,12使徒分为4组,分列左右,叛徒犹大被放在基督耶稣右侧第1组第3位。确实如人所说,若把犹大安排过远,戏剧冲突不强烈,过近又会破坏局部与整体和谐。列奥纳多·达·芬奇说过“绘画是无言的诗歌”,他虽不信仰基督教,却想借用圣经题材创作惩恶扬善的诗章。我发现,犹大的脸和部分身体被置于阴影中,而耶稣和其他使徒被画在阳光下,犹大面目灰暗模糊,耶稣和其他使徒面貌明亮清晰。列奥纳多·达·芬奇还主张,绘画应做到,让人们能轻而易举地从人物形象的动作、表情把握其思想。我看到,《最后的晚餐》画面上,13个人物姿势、神态各异:当听到“你们中间有一人出卖我”时,犹大右手紧握钱袋,左手伸向盘子,似乎要抓盘子或餐刀以防不测;同犹大的惊慌失措形成强烈对比,耶稣泰然自若,正气凛然;其他11个使徒,年龄、性格、身份不同,表现出惊讶、惧怕、疑虑、不信、愤恨等不同表情,但彼此呼应,做到“多样统一”、和谐一致。我还发现,修复后的壁画,人物形象准确了——最西端的西蒙生着短胡(而不是修复前的长胡);色彩明丽了(相对于修复前)——碟子里盛着的橙子片、玻璃杯上的金边清晰可见。
列奥纳多·达·芬奇从1495年至1498年,历时3年完成《最后的晚餐》。他为画好这幅壁画,做了大量细致入微的准备工作。他在记事本上记下:“乔万尼娜,一幅奇妙的面相,住在圣卡泰利娜的医院里;克里斯托法诺·迪·卡斯迪里奥内,住在哀悼耶稣教堂,他的头形好;基督——乔万尼·孔德,莫尔塔罗的枢机主教的随从。”他为找不到犹大的理想形象发愁,就不断地观察形形色色的无赖恶棍,并作大量速写。由于《最后的晚餐》进展缓慢,引起修道院院长不满,列奥纳多·达·芬奇回应说:“最伟大的天才有时看似悠闲,却在努力工作,尝试用头脑进行创作。”
修道院院长的侄子是著名小说家班戴洛,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无事生非》和《第十二夜》全都取材于他的《故事集》。1554年,班戴洛回忆童年时看到列奥纳多·达·芬奇清晨来到修道院,登上脚手架(约2米高)辛勤工作的情景:“我说,从太阳升起到夜幕降临,他从未放下手中的画笔,他忘记了进餐饮水,连续不断地作画。其后,两三天,甚至四天,他不着一笔,但有时一天在画前滞留一两个小时,仅仅自己静观、思索和考察,对他的人物形象作出判断。我还看到,他因突发奇想或心血来潮,顶着盛夏酷暑的似火骄阳,离开他在那里塑造神奇陶马的旧王宫,直奔恩宠修道院,登上脚手架,给其中一个人物画上一两笔,就立即离开奔向别处。”
显然,列奥纳多·达·芬奇除《最后的晚餐》和“神奇陶马”外,还在创作其他艺术作品。他为歌剧《达娜厄之恋》制作舞台布景。他为大公夫人制作可拆卸的木质小亭,置于花园里草木迷宫的中央。他负责设计米兰多座贵族别墅和民居,装饰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他还受命设计布雷西亚的主教堂大铜门,维琴察的圣方济各教堂大祭坛。在进行艺术创作的同时,列奥纳多·达·芬奇从未中断科学研究和技术发明。正是在16世纪90年代末,他开始严肃认真地思考,人们如何像鸟儿一样在空中自由飞翔,像鱼儿一样在水中自由畅游。他研制出飞行器,绘制出“潜水艇”草图。在此期间,他还研制出织布机、制针机和轧钢机。
在500多年的历史长河中,《最后的晚餐》命途多舛。先是列奥纳多·达·芬奇试验不成功:他在作画时先在墙上涂上“预备层”,因该层黏附力弱,画面易开裂,颜色易脱落。米兰气候潮湿,餐厅湿度大,空气中的二氧化硫在画面上凝结为酸雨,极易腐蚀画面。接着1515年法国国王弗兰西斯一世率远征军攻占米兰,曾妄图把载有壁画的整面墙切割运到法国。继而在1796年壁画又惨遭拿破仑军队的破坏。再有几百年间不当修复不仅“狗尾续貂”,而且“雪上加霜”。但令人敬佩的是,遭受“二战”苦难的米兰民众(他们为了生存,甚至把米兰大教堂广场都种上了庄稼),没有忘记保护艺术珍宝。1943年,他们对《最后的晚餐》采取了保护措施,在修道院餐厅南墙的四周搭上钢架,堆上沙袋。在飞机的狂轰滥炸下,修道院被夷为平地,只有餐厅南墙屹立不倒。
米兰人的文物保护意识很强,他们严格限制进入圣马利亚恩宠修道院的人数。为了观赏《最后的晚餐》,必须提前一星期甚至一个月通过网络或电话预订门票。我是在佛罗伦萨通过电话预订的,售票处工作人员在确定参观时间之后,给购票者一个票号(比如BF 756)。按要求我在预定参观时间前15分钟抵达圣马利亚恩宠修道院,在售票处通报票号,核准后再买票。在“餐厅”入口和出口都设有计数器,以监控参观人数。我进去后,发现只有十余人。讲解员告诉我说,人们呼出的废气会损坏画面,因此室内参观者不能超过25人。从《最后的晚餐》前的冷清,我想起在敦煌莫高窟、临潼秦俑馆参观时摩肩接踵的参观者的喧闹。其实,那里更应严格限制参观人数。因为那里有千年壁画和佛像、两千年彩色陶俑,文物年代更久远,所处环境更脆弱;因为那里的壁画、佛像和陶俑同样是不可复制的人类艺术瑰宝。
(刊于2010年5月6日的《中国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