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个说法：广州是一座说不清的城市。大概是2009年，《广州日报》还讨论过这个问题。一位当过总理的领导同志来到广州时也提出过这样一个看法：“你们这个城市，城市不像城市，农村不像农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如果说北京，大家会说是首都；说上海，会说是经济最繁荣的城市。但是说广州是什么，你或者可以说它是广东的省会，但这并未表达出它的鲜明特征。2009年，国务院制定了《珠江三角洲改革发展规划纲要》，给广州提出了几个发展目标定位：国家中心城市，综合性门户城市，国际大都市。但是这些说法，还是“说不清”的，因为这些不是已经达到的状况，而只是奋斗的目标；何况，就算这些是已经实现了的目标，还是“说不清”。比如什么样子才叫国际大都市？现在公认的国际大都市如香港、巴黎、纽约，那么广州会不会将来有一天就像香港或者纽约、巴黎？所以还是“说不清”。我想和大家一起从地理、历史、人文三个方面来看看，能否“说清”这个城市。

首先是地理。用一句话来表述对广州地理的认识：两千年不变的城址。这是广州地理位置的一个很突出的特征。在国内的大城市中，一个城市能够保持两千多年不改变城址的，恐怕很少。成都的城址基本上也没有变动，但是它的中心还是移变了。四川的同学或去过成都的同学或者会知道，它有一个三星堆遗址，有一个金沙遗址。从这些遗址可以发现，它的城市是从山上移下来，原住民从山上移下来，一直往平原迁过来。但广州不是这样。广州从一开始就是现在这个城址，它的中心聚居点基本没变。这是一个难得的现象。

为找出这个城市的地理特点，我们讲两个概念。一个是山水城市。在我们国内的大城市中，有山有水又处于江海交汇的三角洲地区的，真的是很少。因此像广州这样的地理条件，是很难得的。用一句古人的诗来说就是“六脉皆通海，青山半入城”，这是形容广州地形地势的。“六脉皆通海”指的是：从宋朝开始，这个城内的排水沟渠就通称为六脉渠，像人身上的血脉。六脉渠都流进珠江，然后由珠江流入大海。古代由于珠江江面很宽，人们也把它叫做海。“青山半入城”说的是：五岭山脉余脉一直绵延到白云山，再往南就是越秀山。很少在一个城市的中心区有这么大面积的一座山的。就说桂林吧，它也是山水城市，它的城中心也只有独秀峰一峰独起，就像一根竹笋，并不是一座山。广州这样一种地形地势是得天独厚的。

城市国学讲坛（第四辑）

城市国学讲坛（第四辑）

我们可以对比一下三个三角洲。黄河的出口冲出了一个三角洲平原，它总在变，所以在黄河三角洲没有什么大城市，只有一个东营市，是20世纪80年代建立的。人们在这个地方很难站稳脚跟，很难形成大城市。而长江出海的主干道实际上只有一条河道，随着长江三角洲的延伸，将来崇明岛会跟北岸连成一片。我们看珠江三角洲，它的江道水网像叶子的叶脉，像人的经络，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呈现另外一种态势。三个三角洲相比较，珠江三角洲的形状可以说是“八门出海”，有很多出海口，到处都可以出海。为什么它会形成“八门出海”的情况？

跟长江、黄河入海口不一样，这里远古的时候就是浅海。海边都是一些小山包，形成一些岛屿，这些岛屿都是石头岛。像虎门就是一个大石头山。江水带来的泥沙围绕着这些石头山淤积起来，成为平原。它的河道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因为这是石头山，不像黄河出海口那样水流容易改道。由于这样，在这里，城镇和军事基地等就容易发展起来。这就是珠江三角洲宜居之处。人们住在地势较高处，不易受到洪水的威胁，在军事上还有易守难攻的优点。所以珠江三角洲有很多名镇，如佛山、石龙、石岐等一批扼江而设的商业名镇。这些是珠江三角洲和黄河三角洲、长江三角洲不同的地方。广州就在珠江三角洲的北端，两千多年以前这里的人们就处在这个江海交汇的地方。

岭南过去是比较落后的，所谓南蛮之地；到了近代，才发展得快起来。2200多年前，秦朝的时候，这里就建立了番禺县，这个县的中心地区就在今天的越秀区。而上海地区是在公元1292年即元朝才有了县制。珠江流域有11万平方公里，其面积的一半在广东省内。

前面讲的是第一个概念：“山水城市”。第二个概念是“宜居宝地”。前人究竟是靠什么选了这样一个地方定居，几千年不变？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地方太适宜人居住了。这个地方一直有很多人居住。广州的南沙区在建设过程中发现了三千多年前的古代人类居住的遗址，挖出了一副人的骨骼，把这个骨骼还原后，称为“南沙人”。也就是说三千多年前已经有人类居住在南沙这个地方，而且形成了村落。

广州的西边是佛山的西樵山。西樵山考古发现已经被命名为“西樵山文化”。西樵山考古发现了一个大石器场，挖掘出数以万计的小石片和数以千计的双肩石器。遗址离现在应该是五六千年，为什么要搞那么多小石器？后来证明了这些小石器生产出来后，是用于同周边或更远的地区交换使用的。六千多年以前就有一帮人在这里打石器，而且打数以万计的石器，拿来交换。可以想见当时这里居住的人口之多。

在广州北面，是华南植物园和龙洞这个地方。这里有一个“广州第一村”，是植物园最重要的景点。那个地方叫飞鹅岭，发现了距离现在四千年的新石器时代人类居住遗址。在罗岗发现了先秦时期以后一直到了现代人类居住的遗迹，一层一层留了下来。这说明我们的祖先从先秦到现在两千多年，一直住在罗岗这个地方。

在中山路发现了南越国时期的宫殿。在考古过程中发现了500多口水井，这500多口水井，从先秦时期一直到现代的都有。最早那口井，从南越国时期到现在两千多年了，井水冒出来还能喝。

第二个方面是广州的历史。可以一个词来概括：“岭南都会”。

广州骑楼

骑楼局部

秦始皇的军队两千多年前打到岭南，在岭南推行郡县制，整个岭南分为南海郡、桂林郡和象郡。南海郡是在粤中、粤北和粤东，桂林郡在粤西和广西，象郡在粤西南，也就是湛江以至越南的东部、北部，大致是这个样子。三个郡下面都设有县。按照秦朝的统治制度，每个郡有三个长官，一个是郡守，是行政长官；一个是郡尉，是军事长官；一个是郡监，是监察长官。这三个长官都直接对中央负责。但南海郡就不实行这样的长官制度，它只设一个郡尉，军事长官同时行使行政长官的职责，监察长官要听从军事长官指挥。这反映了当时在政治上秦朝还无法很好地掌控政治局面，只能实行军事管制。就好像解放初政府还没成立，就成立了军管会一样。这个军事长官的权力很大，大到什么程度呢？叫“东南一尉”，这是《晋书·地理志》上的一句话，就是南海、桂林、象郡这三个郡的最高长官就是南海郡的郡尉。在秦末、西汉初期，岭南就出现了南越国。南海郡的郡尉笫一任死了，把位子传给了笫二位。笫二位叫赵佗，他闭关宣布独立，成立了南越国，把现在广州城区这个地方定为南越国都城，使这里成为南越国的政治中心，为时93年，西汉的汉武帝把南越国灭了，不再允许这个地方做政治中心。西汉在郡之上建起州一级的行政区划，岭南这个地方就叫交州。统治中心不在南海郡也不在现在广州城这个地方，最早的中心在今天越南的河内，后来慢慢往北方迁，有很长一段时间移到了今广东广西交界的一个地方，叫广信。到了三国时代，广东属于东吴的势力范围，孙权为了保障大后方，把州治从广信搬回到了番禺，设立广州。这是公元226年，东吴黄武五年开始起才有了“广州”这个名称，到现在也有一千八百多年了。但当时所讲的“广州”与现在不是一个概念，辖有四个郡，即两广的大部分地区。

第二个概念是“三朝古都”。有三个朝代在这里设立了首都。

第一个是南越国。赵佗从代理南海郡尉，摇身一变成为南越国开国皇帝。直到汉朝来收编他，对外才改称南越王，但是对内还是叫南越文帝。他把广州定为首都，一定就是93年，我用了一个词，叫“开创之功”。这将近一个世纪的经营为广州以后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为什么这样说？我举两个例子。一个例子是南越国传入了中原的礼乐和文化制度。在西汉南越王博物馆里我们看到有青铜的乐器，是岭南自己造的，还看到了钟鸣鼎器等一整套东西，说明那个时候的礼乐制度已经很完整了。南越王墓中出土了四千颗墨丸，是中国考古史上从一个墓里出土数量最多的一次。这都说明当时的文化已经发展到一定的程度。

作为一个都城，在物质文化上它还必须具有三个特征：要有一个皇城，因为它要保卫它的政治中心，行使它的政治权力；要有皇宫，皇帝在这里住，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发号施令；还要有皇陵，皇上死了以后要埋到皇陵去。很幸运的是，两千多年前南越古国这三样东西至今我们都可以考证，都有遗物留下来。

首先是皇城，书上记载是城周十里。十里是市里，所以应该是五公里的周长。那么这个城在哪里呢？根据考古，我们可以明确知道这座两千年古城的位置：它的东面在今天仓边路再往西边走的平行的胡同，叫旧仓巷，是它的城墙的东界；西边到了吉祥路；北面到越华路；东面对着中山路。何以为证？同学们有兴趣可以去走一下，你到广州大厦，从北京路这边走进去是大堂，但是要去越华路，就必须走楼梯或者坐电梯往下降一层。什么意思？当时的越华路已经是低下去的护城河了。如果你去旧仓巷，你也会看到一个现象，一条胡同，它的西边是高出来的，要走很高的台阶才能到住家上，它的东面是凹下去的，为什么？当年的仓边路是一条护城河。所以你看到这个城市它选的位置是很明显，两千年了，还可以看到这个模样。我们还可以推算一下，城周十里在面积上是一个什么概念。一个周长五公里的城市，它的面积是多少？它的边长只有1.25公里，整个城市的面积没有达到两平方公里。由此可以看到这样一个首都实在太可怜了。在司马迁的《史记》上记载了全国的19个都会，其中也点到了它。这么小的城市为什么会排到全国19名之中呢？让我们看看燕国、齐国、赵国的考古遗址，它们的城市面积达到了二十几到三十几平方公里。为什么两平方公里都不到的城市会是一个国家的首都？我的解释是：这决不是它的全城，它只是皇城，是皇帝住的地方，考古也证明了这一点。那么这个城到底有多大？我做过一个考证，推想番禺城有二十几到三十几平方公里，撰写了一篇文章。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每年出一本学报，去年的年刊就收录了我的文章《南越国番禺城析论》。

再看南越国的皇宫。民国时期在今天的大沙头修建港九火车站，挖出了南越国的工场遗址，有许多砖跟瓦当。说明大沙头那个地方当时已是工场工作的地方。有句古话叫“秦砖汉瓦”，秦汉时候的砖瓦那是高级的建筑装饰。今天我们很惊叹南越国的这批东西。举个例子：南越国宫中最大那块砖我把它叫“中华第一砖”。为什么叫“中华第一砖”？它的边长是97公分，我们现在地上的砖都少有这么大。在海珠区也发现了工场。北京路光明广场底下就是南越国的番禺城的水闸，而且保持得相当好，专家说现代的水闸基本上原理跟那个是一样的。现在我们来看一个图，这个图是皇宫里的一个水池，这个水池多大呢？4000平方米，是斗型的，底下用石板来铺的，石板不规则却拼合得相当好。由这个水池可以看到当时皇宫是什么状态。

再有是皇陵。南越王共有五代王，其中两代是没有墓的，剩下三代的墓就有可能在广州。第一代是赵佗，在位67年。他死了之后孙权派了两千多个士兵来广州挖他的墓，结果没找到赵佗的墓，找到的据说是第三代王的墓。那么剩下的是前两代了。在解放北路的墓是第二代南越国王的墓，这位国王在位16年，他的墓有个很大的特点。当时挖了17米深才挖到了这个墓，这样的深度挖下去，再向两边挖开，从上面吊下了大石板，构成了一个石室墓，盖着墓的石板大概有4吨重。我们可以想象，两千年前从山上20米的地方挖下去，又吊下去一块4吨重的大石板，这是多大的工程？据专家考证，这些石板是从番禺的莲花山的采石场挖来的。这是皇陵，皇陵里出土了一千多件文物。国家文化部规定有60件文物不能出国展览，南越王墓就占了两件文物：一件是跪着的铜人，一件是玉雕羊角杯。

第二个朝代是南汉国，在这里大兴土木兴建兴王府城。唐朝以后，中国进入了五代十国时期。十国之一就是南汉国，南汉国建立之后也把广州定为首都。广州改为兴王府，广州城就是兴王府城了。这个建都对于广州城市的建设有相当深远的意义。为什么？在古代，建筑是有严格规制的，比如说古代的县城城门是一个门洞，州府城城门是两个门洞。但是首都不一样，想怎么建就怎么建，现在兴王府成了首都了，可以为所欲为。另外它有钱啊，可以集全国的财力来建设这个城市。这个国家有钱到什么程度呢？首先，南汉国的疆土在五代十国中是最广的，占第一位；其次它统治的年代仅次于吴越国，是第二位的；第三它对海上贸易很重视，它的经济实力在十国中是占第一位的。这么强的国力，那些钱拿来干什么？很多钱就拿来建自己的宫殿，建设兴王府城了。这个城也一样有皇城、皇宫、皇陵。在中山三路挖掘出来的南汉国宫殿的地面，铺地砖是倒模做出来的陶瓷砖，上面还有花纹，非常豪华。这个宫殿豪华到什么程度？举个例子，有一个宫殿的柱子是用沉香木做的，刻成蟠龙，再镂空，底部也镂空，放上进口的香。皇上办公的时候，点上香，烟雾缭绕，好像龙在飞一样，那是一种多么享受的感觉。

南汉国还修建了许多园林，直到今天还留有痕迹。我们常讲广州有四大湖的公园：麓湖、流花湖、越秀湖（由几个湖组成），还有荔湾湖。这四个公园书上说都是20世纪50年代省委陶铸书记带着广大市民、干部群众义务劳动挖出来的，其实它们的前身可以追溯到南汉王的时候，当时已经是南汉王的宫苑了。何以为证？我们看流花湖。流花湖何以得名？是南汉王的那些宫女早上起来把头上的花丢到水里去，水从宫廷里的桥底下流出去，那个桥就叫流花桥，这个湖后来就叫流花湖。还有，现在南方剧院那里，有个叫西湖的，也是南汉王挖的，这个湖到今天还相当有文化价值，是国家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里面有九块石头，叫九曜石。石头上有很多古人刻下来的文字，很珍贵。我只举一个人，北宋时候著名书画家米芾，他对石头是很崇拜的，是个石痴，他见到石头很漂亮，就拜一下，在九曜石上就刻有他写的字。

南汉王死了以后埋在哪里呢？在今天的大学城里。修建大学城的时候挖出了另一个墓，被认为是南汉王的一个墓，其实是他哥哥的，他哥哥死了以后，他把哥哥追封为皇上。墓里面有很多好东西。可惜这个皇上仿效武则天，把他的墓浇了一层铁铸住了，明末的时期天上打雷把这个墓炸开了，据史书记载墓里有很多珍宝，也被抢光了。

城市国学讲坛（第四辑）

第三个朝代是南明朝。李自成进京的时候，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皇帝在煤山吊死了。但明朝并没有就此结束。朱元璋很有远见，他把子孙分封在了许多地方做“王”，这些子子孙孙一看北京那边不行了，就接连起来做皇上。首先是在南京，南京被清朝打下来，又跑到福州，福州被打下来，又跑到广东……这段时期叫南明。但是到了广东以后就没有退路了，所以朱家的子孙就急着当皇帝，一下子冒出来两个皇帝：一个在肇庆，就是永历皇帝；一个在广州，就是绍武皇帝。两个人争得不可开交，最后打了一仗，广州的皇帝打败了肇庆的皇帝，正在庆贺之时，清朝军队打进来了。绍武朝只存在40余天。但南明的这些人很有骨气，皇上是最后给清朝兵俘虏的，自杀绝食死了，首辅一家也自杀了，后来清朝军队就将这些人埋在了一起，立了一个大坟墓。这个墓先是在交易会中苏友好展览馆那个位置。20世纪50年代迁进越秀公园成了衣冠冢。绍武陵墓旁边还有一个墓，是王兴将军的，他在恩平抗清，是广东抗清的最后一个人。他坚持到最后，看大势已去，就跟清朝派来的兵谈判投降。但他提出一个条件，说我投降可以，但是我手下的兵一个都不要杀。清朝接受了这个条件。但他说我接受投降但不能做你的俘虏，于是他召集了他的老婆们，一个大老婆加15个小老婆，让她们上吊死了，然后就把她们的尸体搬到一个大火药桶上，自己坐在桶上，一点燃就全部炸了。清朝也遵守原来的诺言，把他的尸骨收埋了。20世纪50年代在海珠区找到了这个墓，后来也迁进了越秀公园，这样皇上和他的忠臣就在一起了。这个就是三朝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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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用简短时间说一下民主革命的策源地。民主革命期间，在广州发生了很多事件。我只举一两个例子。一个事情是兴中会乙未广州起义。孙中山总共领导了十次武装起义，第一次就是乙未广州起义，这次起义失败了。参加这次起义的一位青年叫做陆皓东，才二十来岁，是一个富家子弟，很有才华，孙中山交给他一个任务就是让他设计起义旗帜，国民党的十二角星旗就是他设计出来的，象征自由。起义失败后他跑出来了，但想起还有文件放在王家祠，就是现在北京路青年文化宫那里。他回去取文件，结果被清兵抓住，牺牲了。孙中山说他是为民主革命捐躯的第一人。还有，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去广州的老城区走一下，就可以很幸运地看到一些名人：你可以看到孙中山，因为他要去黄埔上课的时候，是走路去码头的；你可以看到毛泽东，因为他在农讲所主持工作的时候，有时会到茶馆里去喝茶；你可以看到周恩来，他和邓大姐结婚时就住在文德路；你还可以看到刘少奇，他在越秀南主持全总的工作。你可以看到胡汉民，看到郭沫若，看到巴金，看到鲁迅、陈独秀那么多名人……仅从这里，所以我们说广州是民主革命策源地。

第三个问题讲广州人文。

首先讲一个概念：广府文化。人们把广州地区的文化叫广府文化。岭南文化的汉族民系文化有三个组成部分：一个是潮汕文化，一个是客家文化，一个是广府文化。潮汕文化和客家文化研究搞得轰轰烈烈，范围比较明确，而广府文化很难搞得清楚。我写了一篇文章，考证广府文化到底怎么界定？范围是什么？最后得出这么个结论：广府文化是以使用粤方言为语言特征，分布在以珠江三角洲为中心以及珠江三角洲周边的粤西、北部分地区的民系文化。

这个结论讲了广府文化具有两个特征：一个特征是讲粤语，第二个特征是它的地域特征。广州话有几个亮点：第一，用使用语言的人数来排位的话，它在世界上排到第20位，有6000万人讲粤语。第二，粤语是全国七大方言之一。第三，讲点调侃的话，就是粤语差点成为国语。中华民国成立的时候临时政府是在南京。南京不讲普通话，讲的是江苏话。当时决定用什么来做官方语言的时候有两个候选方案：一个是普通话，北方方言，一个是广东话。为什么？大家想想，总统是哪里人？外交总长是哪里人？外交总长是伍廷芳，是新会人，南北会谈北方代表是后来第一任内阁总理唐绍仪，是香山人，他们讲的都是广州话，很多高层的官员讲的是广东话，这种情况下如果要选定语言，投票的话很可能就选中了广东话。后来是孙中山做了大量的工作，大家都听从了。为什么？因为明朝、清朝的首都在北京，我们大量的官方语言跟文件都在那里。过去雍正皇帝、乾隆皇帝下过圣旨，如果广东人、福建人要到京城来做官，先把普通话学了再说，这样就形成我们几百年的文件、文字、官场的交流都是用北方方言。孙中山很大度，采用了北方方言作为我们的国语。这只是一种传说，但不会是平白无故。那么广东话是不是很差劲？很多人说它是鸟语。我说它不是什么鸟语，它有它的特点。比如说，我们走路，广东话怎么讲？“行（háng）”。为什么不说“走”呢？古文的“走”是“跑”的意思，像走官兵、走西口，是很匆忙才叫“走”，如果我们把“行街”叫“走街”那就不好听了，但是“走鬼”用“走”字，那种情境就出来了。再有一个，“谈话”我们叫“倾偈”。“倾”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倾偈”的“倾”就是谈话，就是我跟你神交很久，有机会能坐在一起，我们把心里话都掏出来。北方话就不同了，比如说侃大山，听起来就很随便。我们自己对广州话应该做深入的研究，今天不是这方面的讲座，我就点一下。

广州市是第一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当时全国定下来只有24个，连上海都不是。作为历史文化名城，必须有自己的内涵。我刚刚讲了，我们的文化遗产、文化流派和历史文化名人都有很多，我这里只说说文化遗产。

文化遗产有硬件有软件。硬件——我们的文物保护单位，广州到现在已经有24个国家级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些文物保护单位的身份非同一般。举一个例子：光孝寺。光孝寺的前身有一个名字，叫制止寺。寺名怎么理解，“制”就是圣旨，“止”就是停止。意思就是这里是皇上下命令接待的地方。中国的第一个寺庙是白马寺，那是因为白马驮来了佛经，然后把佛经留在了那里，翻译出来。光孝寺同样起这个作用。佛经从西方来，它最早是梵文，要把它翻译过来。光孝寺是最早的译经场所之一，所以它叫制止寺。是哪个皇帝下的命令？是孙权下命令修了江南最早的两座寺，第一座是在南京，第二座就在广州。

最后的一个问题是广府文化的现状和走向。

广州的文化讲了那么多，总得给它一个理性的归纳吧。我自己的话，就是这六个字：开放、务实、善变。

首先，开放是地理特征。讲一句不好听的话，开放是被迫的。为什么？清朝的时候曾经有个四口通关。四口是江海关、浙海关、闽海关、粤海关，就是上海、宁波、泉州和广州，最后怎么只剩下一个广州呢？因为英国人开始老往宁波那里跑，开始去肯定有很多麻烦事，告状告到了乾隆皇帝那里。乾隆皇帝下了圣旨，说这个事好处理，你把关税提高，英国人来这里做生意一算很不合算，他就往广东跑。但是，英国人照样往宁波跑，因为他看中那个地方是江南鱼米之乡，是有文化的地方，而且离京城近，他有长远的打算。这没办法了，闹得不得了，就干脆把三个关都关掉，你们就去广东，要怎么闹去广东闹去吧！因为刚刚我们讲了，广东有那么多军事基地，有那么多炮台，另外，更重要的是，离北京城很远，你们要怎么闹就闹去吧，别在京城门口闹就行。鸦片战争在广东怎么干都无所谓，但英国人的舰队一到了大沽口，道光皇帝态度马上就变了，因为兵舰到我门口来了！所以，我们这个开放是被迫的，包括我们的交易会都是被迫的。帝国主义封锁我们，我们必须开个口子。为什么不开在天津、北京、上海，要开在广州？因为广州离北京远。在上世纪50年代初，来一个特务都是不得了的大事，那么多的人，一下子几百人进来，什么身份都搞不清，这个事最好到广州搞。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我只说其中一个原因。这是开放。

其次，务实。由于这种地理态势和历史状况，作为广东人，他自己就想到讲究经济效益。所以，很多事情就从经济的角度来讲。我讲两个例子，一个是赏花，一个是喝茶。如果到了小说里面，到了北方，喝茶是何等优雅的事情。但是广东人上茶馆，服务员上来问你们喝什么茶，保证多数人就问哪种最便宜。为什么？因为他们的茶是没有味道的，普洱、铁观音都是一个样，因为广东人去那里根本不是去喝茶，不是去品尝茶味，那是一个谈生意的地方，交际的地方，把喝茶变成这样一种地方。再说赏花，你看《红楼梦》里面的惜春赏花，多高雅。广东人怎么赏花呢？专门搞个花市，挤来挤去，然后满意地扛着一根就回去了，他说转运了。即使吵得要死，他也觉得很好啊，一定要去逛花街，把它变成商机。这诸如此类的东西都反映了广东人务实的问题。

再有一个是善变。由于开放、务实，所以它善于去变化，吸收好的东西，它要迁就经济目标。我们说广东人会生仔不会取名，跟邓小平说的“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是一回事。管它什么猫，反正它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所以不管它姓社还是姓资，不要作争论，就是这个意思。

大家会说，既然广府文化这么好，为什么不号召全国都搞广府文化？任何一种文化，都有它形成的地理氛围、历史原因。同时，任何一种文化都有短处。广府文化的短处在什么地方呢？它是开放的，同时它是封闭的。我说这句话，大家觉得奇怪。为什么又开放又封闭？因为它的开放是有动机的，不是为开放而开放。民国初期，广州市拆城墙建马路，什么人最反对？西关的绅士最反对。为什么？他原来在城外边，谁来做生意都先找他，十三行、粤海关不就在城外边。现在你把城墙一拆，他的优势没有了，现在我到城里面去做生意，直出直入，我干嘛要经过你西关？优势就没有了。所以，西关的绅士说不行，这会坏了风水，你不能把城墙拆了。这是封闭的一面。它的务实又带来短视的一面：看起来很务实，但很多事情没有长远的考虑。还有个善变，很多东西就不能够成大器。我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它有后来居上的生机活力，但它是先天不足的。我们必须正视我们的优点和缺点，才能够把我们的优势发挥出来，避免我们的劣势，把我们的工作做好。

最后，我想用朱光市长的一首小调来结束这次报告。朱光是我们广州的老市长。1959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的时候，他填了50首小词《广州好》。他说：“广州好，城古越千年。饱阅沧桑消劫烬，缅怀缔造接前贤。山立五羊仙。”五羊仙是个很美丽的神话传说，至今为止，这些雕像还立在越秀山上。前几年市人大开会的时候，有一位高校老师，几次提案要把越秀山的五羊搬到珠江边去做大做强，搬到白云山上去做大做强，后来我忍不住了，在《羊城晚报》上写了一篇文章，标题叫做《不要再拿五羊说事》。首先，“五羊”是1959年立的雕塑。1959年以前我们的雕塑都是毛主席像、孙中山像、解放军战士、农民起义人物像，都是一些人物像、革命的像，这是第一次出现了以神话传说作为城市雕塑的主题；第二，它到底有多大？已经在那里待了50年了，你去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旅游时看那个小孩撒尿的雕塑，没听说过欧洲人要把小孩搬到外面来做大。我们自己好好一个雕塑摆在那里，它已经有11米高，三层楼那么高，挺好的一个雕像，我每天去那里跑步都会看到有人在照相，他却提议一定要搬到珠江边去做大，如果你把它做成十层楼高，二十层楼高，我们的游客也只能看到羊屁股了。他连艺术都不懂，就在那炒作。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请同学们将来在进行城市建设时，要以文化的观点去思考我们的城市，建设城市文化，让我们的广州能够积淀得更好，传承得更好。我就说那么多，谢谢大家！

明永乐三年（1405），广州市舶司建怀远驿（在今十八甫）图为怀远驿遗址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