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治与法治的不同看法，历来是法学领域中争论较多的一个问题。20世纪50年代后期，我国法学界就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当时不但未能展开，反倒成了设置科学“禁区”的一个口实。在“文化大革命”中，连有关人治与法治的提法都是“犯禁”的。近年来，法学界就如何评价我国30年来法制建设的问题发表了许多意见，提出了许多重要的理论问题和实践问题，其中就包括了一个人治和法治的问题。我觉得提出这样的问题来讨论是有好处的。

关于当前法律界争论的人治与法治的问题，大致是两种观点：一种认为：人治与法治是统一的，人治是统治阶级的人治，法治是统治阶级的法治，历史上、现实中没有离开人治的法治，也没有不要法治的人治，不同意把我国过去一段时间内说成是只有人治，而没有法治。一种意见认为：人治、法治是对立的，人治是掌握统治权的个人意志治理国家，法治倾向于民主。主张后一种意见者认为：我国过去的一段时间内，实行的是人治，也就是专制独裁。所以要实行法治，要以法治国，甚至提出“法律至上”。我不打算来判断究竟哪个看法正确，哪个看法不正确。不过，既然向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现在我就谈一点看法。

在这里我想先对人治和法治这两个概念发表一些看法。我觉得从这张单子介绍的两种观点来看，对人治和法治这两个概念似乎有点混淆不清。我觉得他们把两种不同性质的问题混在一起了。一种就是说，进行法治要不要人来做，另一个概念是认为有一个与法治相对立的人治。我认为要把这两个问题区别开来，才能把问题讲清楚。徒法不足以自行，这一点应该肯定，事在人为。只有法律条文，没有人去认真执行，再好的法律也肯定是起不了作用的。任何国家，任何时候，确实不存在这种无人去治的法治。古今中外从来没有用不着人在里面起作用，只有法律条文本身就可以起作用的事情。人可以遵守法律，也可以违反法律。执法的也可以不很好地去执法，甚至执法的人也可以违法。在社会舞台活动的是人，不是条文。而且条文也是人制定出来的。决心实行法治也是一种人治。从这一方面来说，我们不但要制定好法律，而且要进行法律教育，让大家都来守法，要有好的司法工作者来执行这个法律。而且要有各个方面的有关部门，有关组织配合，尊重法律，保障法律的实行。另一种性质的问题是同法治对立的人治。这种“人治”，在思想上就是认为，不要法律就可以治理国家，因而，或者根本不主张立法，或者在立法之后认为可以藐视法律，可以不遵守法律。表现在行动上就是“无法无天”，能够不制定法律，就不去制定，即使有时自己虽不得不把法律定了出来，但原先就压根儿不打算实行，制定出来之后就根本不去实行。这种性质的人治是我们所要反对的，也是可以反对掉的。这种性质的人治是不是一定是专制独裁？那也不一定。问题在于掌权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法律本身就不起什么作用，而是人在起作用。所以这个人究竟实行的是专制独裁，还是遇事和周围的人商量，那就要看这个掌权的人是个具有怎样品质的人。如果这个人是“明主”，“清官”，那么政治就比较清明，老百姓的日子还好过，如果遇到昏君和贪官，政治就腐败，老百姓就要遭殃。没有法律，完全靠人，的确是很危险的事。没有法律更不能担保避免不好的人上台。而且一个人即使有一个时期很好，在另外一个时期也可以变得不那么好。而且，没有法律，实行与法治相对立的人治，总的说来，的确容易走到专制独裁的路上，因此说这种性质的人治倾向于专制独裁，我看这种说法是可以的。

至于法治是不是就倾向于民主呢？一般说来，也可以说是对的。条件是法律是保障民主的法律。法律如果是针对某些人搞独断专行甚至搞专制独裁、为了限制这种人损害人民权利而制定的，按照这样的法律实行法治，就倾向于民主。但是如果不是这样的条件，法治也不一定倾向于民主。因为也可以制定保障专制独裁的法律嘛！如果制定了这样的法律，当权的人就又依靠这种法律，更加实行专制独裁。我们要的法治，当然是倾向于民主的法治，现在我们的国家正是这么做的。

改革开放前30年，的确我们的法治精神是很差的。有法律，而法律教育也很差。干部不重视法律，老百姓不重视法律，确实存在有法不依的情况。如宪法规定了公民的权利，可是“文化大革命”中，谁也不敢说你不能抄我的家。这不是有法不依嘛！

哪个县里，哪个地区干部作风好，为人民服务，这个地方就搞得好，哪个地方没有法治的精神去约束他，人民的权利就没有保障，所以要强调法治，可以通过法治得到比较多的保障。这种保障当然不是绝对的，还要靠人。人，这里面包括执法的人，守法的人，还要有一些为了维护人民利益，为了法律的尊严进行辩护，进行打抱不平而坚决奋斗的人。因为在一个现代国家中制定许多法，与法涉及的问题很广泛，各个社会生活领域都和法发生关系，任何一个机关、学校、企业都跟法律发生关系，需要做的工作很多，各方面都需要法学知识，所以为了实行法治就要有一大批从事法律工作的人，法官、律师、法律顾问、法学专家，从事普及法律知识培养法律人才的法学教育工作者，以及各式各样和法律打交道的人，要有一支有一定质量和数量的法律工作者的队伍。实行法治的国家，法律工作者的队伍是很庞大的。各种组织（主要是企业）都有自己的法律顾问或者律师，甚至个人也要请法律顾问。我听从美国回来的同志讲，美国的税法多得不得了。他们讲，不仅税目多得不得了，税收的规章也细得不得了，而且关于免税、减税的例外规定，在美国就有厚厚的一本书，这还不是正常的税收条款。而解释这个例外的，就有十本书。美国人如果不请法律顾问，就弄不清楚怎样去缴税。法律工作者的名堂也很多。资本主义国家的情况是这样，有的社会主义国家，如南斯拉夫在司法制度方面，他们想了好多主意。他们专有一种人，叫做社会自治辩护士。我第一次访问南斯拉夫时，陪同我们的是一位党中央的顾问，他的爱人就是塞尔文尼亚共和国这么一个辩护士。这是一种职业，每个共和国的每个区都有这种人员，他们拿国家工资，任务是专打抱不平，不管什么地方，什么人违反了社会主义自治制度的法，侵犯了人民的利益，他就有责任，有权力提出来，要求有关部门处理。这也是实行法治中发挥人的作用的一种情况，一种组织形式。在南斯拉夫还有一种大概叫做“社会诉讼代诉处”的机构。它作为一个团体，其成员可以代表机关、企业单位作为原告或被告出席法庭。这样，原告或被告单位的负责人就可以不出席法庭了。比方说，一个部是被告，每一次派一位部长或副部长去出庭，他们既没有这个时间，也不一定合适。据说，在南斯拉夫，老百姓告政府这样的官司还不少，主要是涉及财产的问题。诉讼的结果，大概是政府败诉占30%，败诉要赔钱。但是对联邦议会主席团等几个单位不能告。其他机关都可以当被告。总的说，他们在政治上有一些办法，来使人和法发生作用。

还有一个问题，大概也应该属于上述范围之内。据说，有不少人担心已经生效的法律能否贯彻执行，是否还有“以言代法”的情况出现。出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我们说，不应该让这种现象再出现了，要努力保障民主与法制，制止这种情况出现。

在这里我想讲一个道理，那就是为了保证法治，第一要靠广大法律工作者本着对法律负责的精神，坚持法治立场，同一切违法或者损害社会主义的行为做斗争。同时也要靠广大人民的力量。为了保证法治，就要依靠人的力量，而在一切人当中，最有力量的应该是广大人民。法治的根本精神，就是人民自己当家作主起来治理国家。这就是要实行人民民主的制度。实行民主制度，人民就可以同一切违法的、破坏法治的行为做斗争。不过人民如果没有觉悟，还是做不到这一点，这就需要在实行民主的过程中，不断提高自己的觉悟。最好的是在制定法律的时候，人民就有权参加讨论；制定之后，人民有权实行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