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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雷锋运动是怎样兴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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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雷锋活动,到今年(2008年)已经持续四十五年了。一个全国性的、具有广泛群众性的活动,能够持续这样长的时期,绝不是偶然的。可以说,这一活动的内容本身,具有群众性,容易为群众所接受,也满足了群众在日常生活中的需要。但更重要的是,雷锋精神和学雷锋活动,参与了现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的建设,满足了时代的需要。然而,这个持续不断的群众性活动,最初是怎样兴起的呢?

毫无疑问,这个遍及全国、影响深远的学习英雄典型的活动,是由于毛泽东主席题写了“向雷锋同志学习”的题词而掀起来的。但是,毛泽东是怎样知道雷锋事迹并题词的呢?尤其是,雷锋这个典型,是如何第一次全面被描述和颂扬“成型”的呢?是怎样引起轰动,走遍全国的呢?在毛泽东题词之前,有哪些“预备事件、预备活动”发生过?在领袖题词全国掀起学雷锋活动之后,又发生过一些什么与之有关的事情?所有这些,是不大为世人所知的;特别是,一些涉及直接当事人的个人命运的跌宕浮沉和幸与不幸的“过节”“细节”,更不为世人所知。历史是细节所组成的。忽略或者不明细节,也许就失去了历史的更诱人的真实性、生动性和“个中意味”。

我愿意以直接当事人,而且是“处于关键位置上的当事人”的身份,提供一些历史资讯,以供读者知悉,并供史家研究体察。我以为,其中蕴涵时代的面貌和历史的轨迹。就是说,只有在那样的时代精神和历史条件下,才会发生我在这里要写的那样的事情。

历史要翻到20世纪60年代初期。那是1962年的年末,我当时在《辽宁日报》政教部文艺组做编辑工作。但我当时的政治身份和称谓为“摘帽右派”,职务是二十级的干事,是隐形人,可以编稿、写报道、写文章,甚至写社论,但不可署名。这年,我自1948年离家、1949年参加革命,已经十五年没有回过家。当时政治气候有些松动,我便请准假回故乡鄱阳探亲。临动身前一天,忽然接到副总编辑邢真的通知,要我去接受紧急任务。他说,现在有一项紧急任务要你去完成。先进战士雷锋牺牲了,报社决定大宣传。他说:“雷锋是和平建设时期的英雄。我们要发一篇大通讯,领导商量,决定由你来写。一周完成。”又说:“你要回家探亲,先推迟几天,完成这个任务再走。”我当然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光荣的,对于我来说更是“获得重大信任”的倍感荣幸的任务。邢真告诉我,具体任务由霍庆双向你布置。霍是政教部副主任,具体负责军事报道。我去到霍处,他交给我一份油印材料,是雷锋所在团俱乐部主任所写。他说,已经联系好我去抚顺部队采访、参观雷锋事迹展览等事宜。

这时,我才知道此前的事情经过。原来雷锋牺牲后,雷锋所在团驻地抚顺市,即展开了大宣传。当时的抚顺市委书记沈越(辽宁省委常委)给《辽宁日报》总编辑殷参(辽宁省委常委)打电话,建议《辽宁日报》宣传雷锋事迹。殷参接受了这个建议并且十分重视。这样,《辽宁日报》编辑部就组成了一个分工明确的、规模比较大的临时报道班子。一部分人写消息和通讯;一部分人撰写社论及其他配发的言论;军事报道组则负责整理、挑选雷锋日记、笔记发表。殷参抓总,邢真负责战役指挥,霍庆双一线调度和初审稿件。由我撰写大通讯,是总编辑殷参点将。本来,我在文艺组工作,与军事报道不沾边,又是摘帽右派;只因我是报社里所谓的“快手”,任务紧急,就用上了。(以前曾多次分配我完成这样的紧急任务。)

应该说,当时《辽宁日报》领导是具有很高的新闻敏感的;他们对雷锋的认识也很高,评价也很高;对雷锋事迹报道的重视程度,也很到位。以历史的眼光来评论,这一切,对于学雷锋活动的兴起,是有历史功劳的。如果没有他们的重视和有力地组织大规模报道,也就没有以后的一切。雷锋也许就沉埋在历史长河的河床底了。

我在接受任务之后,便投入采访活动,又去参观了雷锋事迹展览。经过一段采访活动,经受实际的体验,我形成了一系列认识与想法。当我走出雷锋事迹展览大厅时,一个直感的想法是:“雷锋不死,能当将军。雷锋永生!”而当我整理了整个掌握到的资料后,我的系统认识是:雷锋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愿意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做好事”“助人为乐”,是他的最大特点,因此他的英雄典范,是由一件件小事构成的。“伟大出于平凡”,这就是雷锋。雷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雷锋在旧社会经受了超乎常人的苦难,对旧社会具有超乎常人的恨,因此,对于新社会,对于共产党、毛主席,有一种超乎常人的爱。出于这种炽烈的爱,他随时随地表现出爱心和助人行动。这时,我本可以写作通讯了,但是,由于雷锋不在了,没有直接采访他,缺乏感性的材料,有些事迹也缺乏现场感。这样,我就想到了写一本油印材料的那位俱乐部主任。于是便约见他。在一个寒冷但晴朗的冬天,我们在《辽宁日报》社编辑部里见面。他谈了一些活着的雷锋的状况,我又问了一些材料中写到的事情的具体过程和细节。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写作。我决定以“传略”体式来写,即按苦难童年→解放、参加工作、参军→一系列事迹表现→不幸牺牲,这样一个进程来写,因此,用了循序渐进表现发展进程性的小标题:《血泪九年》→《新生》→《启蒙》→《斗争》→《熏陶》→《苦学》→《功业》→《入党》→《向前进》→《谦逊》→《永生》。整个叙事尽量采用文艺笔法。我确定题目为:《永生的战士》。写完,我署上了那位俱乐部主任的名字。然后,拿去交给一线调度霍庆双。我至今记得,我们在走廊上碰见,我把稿子交给他。他一边向他的办公室走,一边看。忽然说:“这稿子不是你写的吗?怎么没有你的名字?而是他?”下面的情况,霍庆双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过。他是这样写的:

老彭……带着深厚的感情写出了长篇的深刻、生动、感人的报告文学《永生的战士》。在发稿时他没署自己的名字,我问他:“你写的为什么不署名?”他说:“不用署名。”我说:“不用真名,那就用个笔名吧。”这样,《永生的战士》就用波阳的笔名发表了。(《超越忧患的求索·说说老友彭定安》,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

我的故乡鄱阳当时改名为波阳(现已改回),因我即将回乡探亲,故仓促间就用了故乡的名字作笔名,写在那位俱乐部主任、我的“合作者”的名字之后。

稿子排印小样后,我寄了一份给我的“合作者”。第二天,他就回了电话,说写得很好,我没有写,还署了我的名字,我没有意见,等等。

《永生的战士》由我和我的“合作者”联合署名,在1963年1月8日《辽宁日报》上发表了。发表当天,在辽沈地区就引起巨大反响。我自己就收到从文笔上看出是我写的外地的老朋友,来电话表示震动很大,周围人们也反映强烈。当晚,我就和全家人登上赴京的列车。

我在鄱阳度春节,过了元宵节北返沈阳。回来后,得知在这半个多月中,发生了一系列事情。接着大通讯发表后,又发表了整版的雷锋日记和笔记,这些文字引起了广大读者对雷锋的更大兴趣,更尊敬和热爱他了。大量的读者来信涌向编辑部,连日选发各阶层的代表性的来信。我的“合作者”原已决定转业,现在则作为雷锋生前战友,去京为部队领导机关做报告。与此同时,《人民日报》约我为他们撰写雷锋报道,《人民文学》为我请半个月创作假,专为他们写长篇报告文学。这些,自然都以“众所周知的原因”被婉拒了。

从此,我与雷锋报道以及雷锋,就不再有任何关系了。而我的那位“合作者”却不断进步,理应成为宣传雷锋的首创者和功臣,并从此改变了人生道路,得到美好的前程。这是后话了。

《永生的战士》发表并引起巨大反响后,《中国青年报》于2月5日,予以转载。他们作了编辑处理:略微删去一些内容,把作者名移到文末括弧里。不久(2月16日或17日),《中国青年》杂志编辑部几位同志写信请毛主席题词。毛泽东主席收到信后,多日未曾题写。一天毛泽东午睡醒来,秘书提起题词事,他便提笔来写,秘书本已起草了几个题词,他看了不满意,便自己提笔写了“向雷锋同志学习”。3月5日全国报纸发表了毛泽东主席的题词,一场学雷锋活动于是在全国兴起。

这期间,我与“合作者”失去了任何联系。我依旧当一名隐形人,“埋头工作低头做人”。

过了不到三年的“安静生活”,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开始,7月,我就被违背事实地以“炮制‘辽宁的《燕山夜话》’”的罪名揪了出来,成为《辽宁日报》社第一个揪出的“牛鬼蛇神”。我承受从一楼到三楼铺天盖地大字报猛轰的巨大压力;我忍受诛心之论和无限上纲批判的冤屈;遭受种种人身攻击和造谣污蔑的屈辱。在这种心之深疼、生不如死的时候,那篇《永生的战士》的雷锋报道,像一盏明灯,照亮我灰暗的心,抵御了结束生命求得永宁的“死的诱惑”。我想雷锋这位伟大领袖肯定和树立的典型,是决不会倒的;在运动后期处理问题时,讲究政策,这应该是我正面得分、争取“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好结果的最有力证据。

可是,正在此时,却出现了几张足可致我于死地的大字报。第一张是顶天立地的“大字报”,题目是:《〈永生的战士〉是一株不折不扣的反毛泽东思想大毒草》。内容说:雷锋是“毛主席的好战士”,但彭定安却篡改成什么“永生的战士”;《永生的战士》还恶意宣传雷锋是“伟大出于平凡”“小事铸就的英雄”,这是明目张胆地宣传刘少奇的“吃小亏占大便宜”的黑货;等等。接着是第二张“大字报”:我的“合作者”的严正声明。他说,《永生的战士》发表前,他一无所知,是彭定安斗胆包天盗用了他的名义!接着是第三张“大字报”,据某红卫兵组织访问沈阳部队领导,他们提出抗议,认为“《辽宁日报》走资派派彭定安采写雷锋事迹,是对毛主席的好战士的极大侮辱”!

这一系列炮轰,不仅把我心中那盏自以为是“不灭的明灯”,彻底地掐灭了,而且粉身碎骨了。但这也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吧,既然如此,夫复何言?而且,走资派一大批在那里,我“不孤立”,等待命运宣判的人多的是。心倒解脱了。

以后,从1969年到1978年,我全家在内蒙古插队十个年头。回城后,我要求转到辽宁社会科学院工作。1979年辽宁省召开文代会,我与我的“合作者”正好分在同一个组,他是召集人。但我们已经互相认不出了。我想,他是召集人,只要他一主持会,我就认出来了。果然,他一宣布开会,我就断定他是谁了。我们竟是紧挨着坐的。于是,我悄悄地对身旁的人说:“你是某某同志!”他回答说“是”,我又说:“我是彭定安。”他猛然瞅我,说:“你吃苦了。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吗?”我说:“没有。谢谢!”我们的对话就此结束。

此后,我们也没有什么联系。1984年整党期间,一天,忽然来了两位外调的校级军官。他们向我提出,在部队整党期间,有人提出,我的那位“合作者”使我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受到严重迫害,是否如此?我回答说:“我在他提出抗议声明以前,已经被揪出来了。他的大字报,的确使我的‘罪行’加重。但那只是‘雪’上加的‘霜’。并不是仅仅因为他的声明,我就受到迫害了。”我的回答,使两位军官颇为感动。他们说,如果我对问题是肯定的回答,那么他是否可以重新登记,就成问题了。他们问我是否可以写一证明材料。我回答可以,并立即写了证明材料。他们高兴地走了。

1990年,《辽宁日报》高级记者、著名作家李宏林为了替我正名,特意安排在他主持的一次辽宁新闻界电视文艺晚会上,由他出面采访,我和我的“合作者”,再次合作,共同回答关于雷锋宣传最初情况的有关问题。我们诉说往事,握手言欢。“笑着向历史告别”。

近年来,众多媒体多次报道关于雷锋宣传的最初情况,总是语焉不详,在关键地方“打马虎眼”,要不是说“《辽宁日报》发表了雷锋事迹报道”,但未言明具体是什么时候、是哪篇报道、作者是谁?要不就是略过《辽宁日报》报道这一段不说。但是,却没有说明,哪一篇报道以及何以引起了轰动?毛泽东主席何以“想起了”给学雷锋题词,好像这些都是无风起了浪。这不是真实的历史。现在,当事人逐渐离去,知道真相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再不说明,历史的真相,就不免有缺陷。

我常常想起许多人,在这样一个“事件”中,是起了作用,不应该抹杀,也不应该被忘记的。比如沈越,是最早的学雷锋的发动者、推动者,这是很少有人知道的;又如,殷参、邢真、霍庆双,对雷锋报道的重视,组织报道的用心与努力,对雷锋精神和这次报道中心的正确把握,从新闻业务来说,从历史来说,都是功不可没的。再大的历史功绩,后人是否了解和记得,对于当事人来说,是无关宏旨的;尤其对于死者,毫无意义。——这里提到的几位同志,都先后作古了。但是,对于客观的历史,后人应该准确地了解。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也是现实主义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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