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文学生产机制中,作为连接作者与读者及传播作品中枢的媒体,具有着关键性地位。东北沦陷时期的诸种综合性文化期刊未能例外。就小说创作而言,其虽属作家高度个性化、自主化的精神活动,但通过媒体平台的传播,文本即刻成为社会与民族文化的组成部分,
不仅形成具有指向性的意义单元,显示着独特的思想力和社会影响力,也鲜明地表现出工业化生产对小说创作的浸透和商品属性。本文将对早期《新青年》
1935年创刊于沈阳的《新青年》虽存世年代不长,但就其文学生产历程而言,经历了不同的若干历史时段。依笔者之意,1935年至1936年间的《新青年》(沈阳)可称为其史程的早期阶段。在这一时期,《新青年》(沈阳)所刊小说数量不多,其在刊物内的地位有限,作者队伍不整,知名作家作品亦少。如其发刊词中表达了该刊五项宗旨或任务,其中第五项只是说“复兴满洲文艺并挽救出版界之没落”,对文艺的生产与出版一并置于期刊内容组成之末;在《征稿简约》中又写道:“本刊征求下列稿件:时事论文,学术论文,文艺理论,文艺创作,照片漫画等。”文学创作版块在《新青年》(沈阳)的地位可见一斑。也许编辑者已经意识到早期《新青年》(沈阳)的这一缺憾,意欲有意识地自觉加以改正,这有沈沙《关于新青年旬刊过去的批评与未来的希望》
当然,早期《新青年》(沈阳)的小说自有其特点,显示出独有风貌,基于迄今学界尚无人对这一领域进行研讨和小说史料的原生态存在,本文将从“述”与“论”的结合上,力求对这一时段《新青年》(沈阳)所刊小说做一整体勾勒,以期本真再现这一时期的文学历史与文学生产场景。
早期《新青年》(沈阳)所刊小说大致可归纳为四类。
其一是对异域人物的描写。这里所说的“异域人物”,是指生活在中国东北的异国人。与其他沦陷区期刊的小说生产不同,早期《新青年》(沈阳)推出的小说文本,以异域人物为描写对象者数量较多。与同时代关内异域小说相比,这些文本并未显示出鲜明的地理观念,更多的是从文化层面展开叙事。《新青年》(沈阳)创刊伊始,即推出骧弟的《宵行》。此作以“我”的视角展开叙事。“我”每日在“没有星日的深宵”行进在“十分寂寥的街上”,目视高悬而“凄黄”的街灯,满怀“一颗病人的心”,来到一家咖啡店做客。在这里,“我”经常遇见一位俄罗斯人,他以无比的忧伤,大口饮着“渥得加”烈酒。虽然“我”不懂俄语,但在一次俄罗斯人大醉之后,分明看到,他“葡伏”在酒桌上用血写下“俄罗斯母亲”五个字。这“俄罗斯母亲”正面是有俄国的“房子,大街,马路”的照片,“我”方明白,“五月初,青之尾,在这××地方,一个中年俄罗斯人悄悄地想家了”。一个向往“过去的光辉”的俄罗斯人,怀乡的思绪如此强烈:“醉得如一条瘦狗伏在桌面上咽泣着。咽泣着如一匹受伤的狼凄伤的叫着。”“忍受不住的痛苦咬上他的心,便不嫌手疼的用力敲着桌子,直敲得桌面上的东西大响起来”。他“摆着凄伤的脸,狂叫,流泪”,“渐渐的又狂笑起来”。每天如此的俄罗斯人是把咖啡店“幻成他们过去的世界”,把过去的光辉“镶在这咖啡店里了”。如果说以往那俄罗斯人哼唱的凄伤的俄国曲调,敲打桌面的声响,“给我暴风雨的恐怖”:“我怕听!那大醉后的悲泣,我不忍看!”终于有一天,“我”起了这样的感受:
脑里堆满异邦人片残的印象,我沉思着,我走了老远的道路。
……压不下那凄伤的怀思着“母亲”人们的记忆,而且就为了这记忆我并不害怕我——怀着一颗病人的心,行在这深宵寂寥的街上。
作者以典型的东方话语展现了异域人独特而浓烈的怀乡情结,表达了这一情结所附属的西方文化在中国的显现及其与中国东北文化的碰撞与交流,勾现出一种新式的异国文化想象,这种文化想象是真实的,具体的,鲜活的,体现出东西方文化的某种同一性。全篇情节颇为简单,将蛰居于东北的旧俄人的“时代病”勾勒得十分生动而富有感染力。
如果说《宵行》还只是从“我”眼中折射旧俄人物,那么,《伊凡先生》
作者借叙述俄国人伊凡先生从家乡流浪到哈尔滨的困苦生活,意在表达“世界固是一个大囚”的思想主旨。文本的“他者形象”已经少有异域色彩,而体现出更多的与中国的融入与中国影响。他们此前在本国的生存也许有着诸多优越条件,而如今已然成为中国民间与底层社会的组成部分。这种变化可能有历史与现实的诸多原因和耐人寻味之处,但作者借“他者”以攻击现实社会的意味确隐约可见。
爵卿的《住在墓地旁的少女》
与前述不同的是,莫尼的《眼镜》
眼镜虽小,却折射出大千世界、人间百态。有持镜不借、抢夺饭碗的无德者,也有慷慨借镜的年迈老者。其实在眼镜借与不借之间,更显现了世间的贫困与无道。作者在不经意间对不同类人的道德比较中,表现了对传统伦理的反省,体现出浓厚的批判意识。
描写异域人物小说在早期《新青年》(沈阳)中篇目之多,也许是人们未曾料到的。它不仅是东北沦陷区社会的真实映现,也体现出作家对异域人物及其社会阶层的深度关切。与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的异域小说不同的是,早期《新青年》(沈阳)的异域小说,已经不再是刻意于异域想象、异域猎奇,而是执着于人的精神世界的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展示,着重讲述异域者的中国故事。在这一过程中,更多是以一种民族话语的叙事,塑造“他者”的荏弱形象,与此同时,在文本中又构筑着东北沦陷区民众自我观照的镜像,揭示他们精神的萎顿与人格的沉沦,显示他们的美善品格,表露出知识者对所肩负启蒙责任的焦虑。
其二是对人类生存的叙事。生存是人类必然始终直面的问题,生存的实质在于对生存方式的认知。《新青年》(沈阳)所刊早期小说对人“何以生存”和“怎样生存”的思索引人瞩目。它们从不同层面显示着关东人对生存信念、生存处境、生存体验的理解。
人类生存是以生产物资和生活资料为基本前提的。何醴徵的《剪菜》表现的便是人对基本生活需求的生理渴望和社会分配的极度不合理性,充满了浓郁的乡土气息。作者无意塑造中心人物,意在全景式地勾勒出农家妇女劳作的场面。“剪菜”是生活在东北地区的人们特有的一种劳动:进入冬季之前将白菜进行修剪后放入窖中储存,以便冬季食用。一个飘雪的日子,一群贫苦的农家妇女在为马六爷剪菜,以赚取每剪300棵白菜给一角钱的微薄收入。在这一劳动群体中,既有“穿半截布衫的三十多岁”的黄脸妇人,“满脸灰尘的妇人”,“没儿没女”“皱纹很深两腮凹陷进去显得下颊很尖的老妪”,也有“十八九岁的姑娘”和未成年的孩子们。那黄脸妇人也许是这一群体中最为悲苦的一位:家有嗷嗷待哺的婴儿,饥肠辘辘的孩童,待米下锅的婆婆。然而,当她们辛苦剪作完毕后,却听得马六爷告知“明天来领工钱”。惊诧的黄脸妇人“呆呆地望著马六爷那像夹馅烧饼似的装做绅士相的嘴唇”。作品中,作者是将马六爷等人与劳作妇女进行比照来塑造的。“摇着两只肥大的褂袖,迈着方步,蹒蹒跚跚地”走来,对农工苛刻、刁蛮的马六爷,“一个戴著水獭火车头式的皮帽,一个是大缎子帽头,狐狸皮耳朵”,都有一张“灰黄的瘦脸”,“是志同道合的瘾君子”的俩投机商,与劳作妇女群体形成鲜明的反差。
盘古的《老刘的年》与《剪菜》的主题相类,但在叙事策略上却是将人的“生存”置于特定的时空予以表现。小说主要描述长工刘世有年关中的“生存”景象。年终岁尾之际,老刘向东家借钱准备回家过年。其实,老刘借钱除为过春节购置年货外,还准备还自己一年间在酒馆吃酒所欠的钱款。尽管他有心过年给“一年到头穿不上一双新鞋”的老婆买双新鞋,但在归家的途中,还是经不住诱惑,到街边赌场赌博,结果输掉了身上仅有的一元钱。万分失落的老刘“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在归家的路上,低头盘算着,一块国币——女人的鞋,但最后却大声的喊:‘二十多壶酒太可惜啦!’”小说塑造了一个身肩家庭责任、常为生活难以为继而痛苦却又染有不良习气的贫民形象,展现了那个时代普通民众生存的艰难。而作品中这样一个细节:刘世有输掉的“几枚银角子从胖子手里传到胖子身后一个警察手里,警察的灰脸浮出一个微笑”,则又显示出那个年代人生存环境的险恶。如果说这在作品中还只是一种隐义,那么,作者在叙述中流露出的对贫民劣根性的批判意识,确是鲜明而自觉的。
老穆的《生的开拓》
作者笔下的王大齐,是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物,在出世与入世间游走。其结局也只能被视为“精神素不健康,有误要公”而被即行免职。王大齐在“生的开拓”中重蹈朋友之路而走向了人生的末路。王大齐的求生存之路之所以失败,根本原因在于其为社会所不容。确切地说,王大齐对物质的追逐并没有错,因为那是人生存的本能表现。但人生存的意义在于创造一个适合于自身生存的环境,王大齐生存悲剧的根源在于他失去了对改造客观外在世界的信心。尽管他对物质生存条件时有具微的想象,但在精神生活与社会生活中却缺少生存实践。而以人的生存实践为起点,恰是哲学真理的要义所在。
与《生的开拓》有所不同,徐照的《朱笔圈》
作者以直白的心理刻画和行动表述,鲜明地呈现出董先生一类商人在商业招聘中的不德和卑耻。为私利而守护着不法商人之则,体现着一种生存的异化,是人世间的另类生存。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曾这样写道:“文明每前进一步,不平等也同时前进一步。随着文明而产生的社会为自己建立的一切机构,都转变为它们原来目的的反面。”
人类的生存往往离不开特定的生存组织“家”,刘佩的《哈尔滨的独唱者》
这是一篇充满寓意而令人费解的小说。文本的表象展现的似是“腓”收留少年是基于两者放浪意识的同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怜,类似身世的同情。但深掘其意,又有别一层意义在。当少年恢复了那种基于“樱树”的家庭记忆后,“腓”强烈感受到少年的这种身心变化对其而言是“和妻子失贞一样可耻的”,因而毅然选择了离去。
作者在文本中除了特别强调“中国大街”外,融入了诸多异国因素,如“Apartment的经营法”“泰西的名画《彼得堡的夜雾》”、俄国天才放浪者亚歌斯基、犹太青年、“诺玛希拉的未婚妻”“神秘的大檐意大利呢帽”“外国七道街”等等,这也无疑是对“家”的失忆的一种铺垫,在别一种意义上呈露着对离家的悲哀与感伤。
同样是以生存为主题的小说,小松的《林的出走》
林的“出走”是摆脱镣铐、争取自由的行动,是一种精神文化的追求,体现出信仰本位的特征,具有反封建传统的意义,他在信中对古代传统的“生存”方式——“知命者不立于危墙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批判,显示出革命性的一面,然而,其出路何在,出走何方,究竟不是明确清晰的。文本对社会问题的提出,具有普泛意义,引人思考,诱人深求,显现出典型的“问题小说”特征,鲜明地表露出对“自由的生存”的向往。
其三是对女性问题的考量。东北沦陷区作家对女性问题的强劲关注,是东北现代文学史上值得瞩目的文学现象。《新青年》(沈阳)中的小说同样显示了这一特征。也许这种关注还是非主体性的,不自觉的,但其展现的女性生存状态和女性命运,确值得我们深思,具有相应的文学史价值。何醴徵的《子孙奶奶》
子孙奶奶是人们对年纪三十多岁的朱大嫂的称呼。这位普通的农妇生活在有着浓重封建传统观念的大家庭中,不仅经济生活贫困,还受到来自婆婆、丈夫、小姑子的精神折磨和虐待。算命先生说:“她有九个儿子的命,在这九子之中,将来一定能有一个是做大官的,大概也就是状元吧!那时一定能光宗耀祖,使全家都得富贵荣华。”这卦辞成为她生活的唯一精神支柱。然而生活的现实时时打击着她的梦想。她一连生下七个儿子,随后生下的却是个女娃。冬季来临,孩子们衣不遮体,身无保温之物,“暖一半冻一半地过冬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子孙奶奶对于状元胎子的希望,终究有些枯萎了”,她开始质疑算命先生的话:“这大的年纪绝还能生产两个孩子吗?”虽然时有“老蚌生珠”的新闻给她以希望,但转瞬又思:“即使马上产生个状元胎子,恐怕也享不着什么幸福了吧?”然而,此际又一个念头在升腾:“不,那时就是在阴间也是有人尊敬的!”由此,“一线的希望,又在含苞怒放了”。临终之际,她反思自己何以未能实现九子之命,原由是自己贪图几包果子和多认了义子。然而,内心另一个声音又响起:多认义子也是“一个新的机遇”,“义子出息了也一样的跟着借光”,“死到阴间也是状元的干妈!”这声音使子孙奶奶的嘴角露出了“许多满意的笑影”,然而,遂即这“奄奄的气息,也就在这一笑里消逝了”。
《子孙奶奶》叙说的是一出悲剧,作品表现了子孙奶奶的价值毁灭和内在身心伤害。全篇通过描写子孙奶奶被毁灭的过程和围绕子孙奶奶所形成的一系列矛盾冲突,揭示了传统意识、家庭观念和封建制度给人带来的无边的痛楚,表达了作者显明的启蒙情怀。当子孙奶奶濒临于世之际,仍对阴间存在着美好的企望,对生命的归宿有着无限的寄托,在自我的瞒和骗中享受着虚假的愿景。同时,作品也引发出人们对女性解放的思考。让人不由地想起祥林嫂。子孙奶奶无文化,思想愚昧,精神麻木,是“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的一个,属被侮辱者与被损害者,她既不了解自身悲剧的根源,也觅不到摆脱悲剧的出路,只好在封建迷信中寻求精神慰藉。与祥林嫂的“节妇”形象不同,子孙奶奶成为传宗接代、改换门庭的生育工具,而且是那样的祈求、急切与盼望,这种完全的自主与自觉,形成了子孙奶奶巨大的人生悲哀。
闻迁的《壁》
文本凸显的男性主人公地位和男性叙事视角,不期然地表现了旧中国女人的巨大悲哀。小说结尾不同地闪现着蒙太奇镜面:晚上,村长家的两个屋子的灯都熄灭了。外屋里,“村长宽肥的躯臂拥在软暖的陈寡妇的身上,醉人的肉香缠紧啦村长的意识,他迷绝啦,他醉昏啦。”里屋里,“春波情馑的干他们那KISS的把戏”,那“醉人的肉香缠紧啦春波的意识”,他同样“迷绝啦”,“昏醉啦”。父子俩所居虽一壁之隔,却上演着同一行为意义的人生戏剧。这大约也是这小说“壁”的题旨内蕴所在。而在这时,“后山坡委婉的传来一阵哭声”,那是春波的前妻在婆婆坟前诉说着:“婆婆呀,你死,那如给我也带去呀!果然你儿子的心哪,他真变啦!咱婆媳的命哪,怎么这末苦?婆婆呀,我倒底也离开咱那座家园啦!”传统社会造就的男女不同生活命运的巨大反差,如实地呈现出来。小说不论情节叙述亦或人物言说多为乡间俗语,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和地域色彩。
其四是对情感的聚焦与追问。广义的说,小说本身就是阔大的情感世界,是包括作家在内的人类情感的载体。情感的复杂性是基于情感世界的五彩缤纷。早期《新青年》(沈阳)中的小说篇什让人经验着社会具细而多重的情感,又卓显了作者一定的情感表现力。对情爱的述说,是早期《新青年》(沈阳)小说感情表达的要类。言芜的《旧梦》
这是一篇纯粹的情爱小说,一方面表达的是“朋友”在恋情生活中处于进退维谷、尴尬无奈的两难之境中的苦楚与悲哀,以其真挚情爱显露人生伦理与生活的意义,另一方面则通过少妇形象表现了对于情爱的传统回归,表达了情感世界中理智因素的决定意义。
天源的《泪的故事》
知己的《友情的牺牲》于军营生活题材中表达了对友情得失的思考。张队长与李天好“四年前在一个营里同过事,两个人都是排长,感情处得非常融洽,不分彼此,事变后才各走各的路。”而且在某一战斗(事变前)中,张队长中弹受伤,是受轻伤的李天好在枪林弹雨中将他从前线背下来,救其一命。此后,在两人各奔东西后,才有了李天好向张队长多次借弹药的经历。而已然为“胡匪”的李天好没有履约在“抢劫”后兑现给张队长的“好处”,作为“正规”武装头领的张队长又“惭愧”有失于对村民的保护,经过内心激烈的搏斗,终于决定与东村武装队长合谋将其抓捕。此时的张队长“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到现在才落下,心中一阵明亮。”
此作社会背景虽然交代得不甚清晰,但事情发生在“事变”后的东北沦陷时期确属无疑。一面是李天好为“匪”,一面是张队长维护地方治安。作者虽然也表述了张队长出卖朋友的原因之一是李天好没给“好处”,但以更大量的笔墨刻画了张队长抓捕李天好是“为地方谋些幸福”的心理活动。张队长是作者意在歌颂的人物,如此而言,小说的某些情节与描写的真实意义就大打折扣了。
秋江女士的《惆怅》
总体而论,早期《新青年》(沈阳)的小说生产,文本中显露出反映社会现实的真切音曲,又形成了媒体与文学的呼应关系;而两者间的互动,则表现出《新青年》(沈阳)对现代文学发展的一种策动作用。尽管这种策动有着诸多非自觉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