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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见陈学昭早期新诗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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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读1924年《盛京时报》“新诗”专栏。见载有陈学昭创作的新诗《雨后》《吊魂》两首。丁茂远编《陈学昭研究专集》中《陈学昭著译系年》414230一文未见收入,此后有关陈学昭研究成果亦未见涉及,可断为新发现的陈学昭新诗作品。兹照录如下。

雨后

学昭

雨后的青山,

        已改了晴时的岚彩,

碧澄澄,

雾漠漠,

        这样的清浴!

        雨后的长空,

黝黯暝晦,

        杂着的晚云迷漫,

        往日狮子山的烟霞已烂。

        雨后的大地,

        平铺的绿茵浸溉,

        竖立的麦头低垂,

        盛在芭蕉上的雨珠转旋。

雨后的我

        正在淋泞的侧道上徘徊。

        想这小小生命,

        竟不能得人们以半点怜哀!

        它也还是勇敢跳越在我脚边——

        无数的青蛙,

        大而响亮的歌曲齐唱,

        却不道我瞬间的思念,

        小小的生命啊,

        僵劲着长眠在地下!

一九二四、五、二 雨过之后,散步还来

吊魂

学昭

浩浩荡荡的海水,

冲激成起伏不定的波浪,

只这微涛的声音,

寂居在空间里——

你是在那里么?我的魂!

连连接接的山峰,

蔓草老槎长生着。

只这狐群山鬼,

伏居在巢穴里!

你是在那里么?我的魂!

一片茫茫的旷野,

垒垒然而不耕种的土堆,

人将疑为百年前的荒城,

白杨枯树萧萧着,

你是在那里么(?)414231我的魂!

阴风凄凄,泪雨淅沥,

在如晦的空气里,

声里气里,

打成纷纷然的云雾里,

你是在那里么?我的魂!

你怎不一登临望乡台?

难道你忘坏(怀)414232了你骨瘦如柴的母亲?

奄奄一息地在病床里呻吟,

希望得见你在静夜的梦里!

难道你舍弃了爱人被爱的权利?

你的故人现在还在纪念你,

他们悲悲切切地在哭泣,

哀哀惜惜的叹息!

你的故屋依然存在着,

——终岁不见人影,

你的旧书破琴依然堆积着

——灰尘长已数寸。

敢是狂风吹散了你?

敢是暴雨打激了你?

火光晶晶,

曾否使你胆怯?

恶犬狺狺,

曾否使你惊吓?

还是你飘遥不得自主?

还是你摈弃不能自存?

魂呵!魂呵!永不来临!

一九二四、三、三

《雨后》发表于《盛京时报》1924年10月1日“新诗”专栏;《吊魂》发表于《盛京时报》1924年7月6日“新诗”专栏。两诗发表时均署名“学昭”。据查,陈学昭自1923年参与文学团体浅草社的文学活动,同年初冬,上海《时报》以《我所希望的新妇女》为题开展征文活动。陈学昭应征投稿,其作被录取为第二名,征文发表于《时报》1924年元旦增刊,后收入杂文集《败絮集》(上海大东书店1932年版)和散文集《海天寸心》(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中。正是在这篇征文中,陈学昭使用笔名“学昭”。对此陈学昭解释说:“用‘学昭’是因为我很欢喜读《昭明文选》,意思是学昭明。”414233“学昭”是陈学昭从1924年1月1日起开始署用的最早的笔名。《雨后》《吊魂》均为陈学昭1924年创作的新诗,亦署名“学昭”,这与陈学昭此间作品的署名是一致的。

陈学昭1924年初去地处安徽屯溪隆阜的安徽省立第四女子师范讲授国文,至6月9日为躲避马联甲土匪军袭扰离开安徽去上海,继续从事文学创作。按《雨后》《吊魂》后所署的创作日期,两诗当是陈学昭在安徽任教期间创作的诗篇。其中《雨后》诗中有“往日狮子山的烟霞已烂”一句。江南一带,以狮子命名的高山有许多座。其中以徐州狮子山和南京狮子山最为著名。就安徽而言。也有多座狮子山,如太湖县西北牛镇乡薛义河村的狮子山、铜陵境内的狮子山等,那么,陈学昭《雨后》中的狮子山是指哪一座呢?据笔者查考,1924年陈学昭任教于安徽省立第四女子师范,学校所在地安徽屯溪附近便有一座狮子山。传唐朝越国公汪华的太曾祖父叔举在此创建唐模村。公元923年,汪华后裔迁回此地。汪氏家族后代汪思立以八卦测得狮子山下乃发展家族之所。因此率家人迁到狮子山下居住。经过几代人的兴建,形成了一个家族村落,取名唐模村,意在不忘唐朝对祖先的恩泽。此村原为歙县所辖,今属徽州区,现在作为狮子山下一座园林式古建筑群落,已是闻名四方的旅游之地。陈学昭的《雨后》诗,是作者1924年5月2日“雨过之后,散步还来”有感而作,依其目力所及,诗中所言当是指这座狮子山。

就两诗的意蕴而言,其与作者1920年代中期的思想状态及散文创作中所表现出的情思与心曲是相通的(这在下文还要评说),甚至作品中有些词语的使用也多有一致。如《雨后》中有“烟霞已烂”句,此后陈学昭1927年出版散文集时,索性以“烟霞伴侣”命为书名。

这里应当说明的是,发表《雨后》《吊魂》的《盛京时报》“新诗”专栏,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东北新文化先驱者向关外东北民众传播新文学作品和思想的重要文学阵地,它一方面发表东北新诗人的原创作品,另一方面又大量转载关内知名诗人的新诗作。那时身居江南的陈学昭将其诗作专门投寄《盛京时报》,其作品在此报得以发表,这是难以想象的。更合理的解释是,陈学昭两诗是《盛京时报》的转载之作。遗憾的是,《雨后》《吊魂》的原发表报刊,现已无法找寻和考证。

《雨后》《吊魂》两诗,是“五四”时期青年知识女性心态典型而真实的映现。《雨后》当为作者绘景之作,系作者诗意生活的摄录。当时陈学昭正在皖南教书,屯溪隆阜地处偏远山区,交通不变,生活单调,但自然风光极佳。陈学昭应聘教书赴皖途中,便感叹“沿途景色极美”,令人“不禁想起李白的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恍惚有置身世外之感”414234。皖南教学生涯中,陈学昭教学之余,常“结伴到校外去散步或逛风景”414235,《雨后》便是陈学昭“雨过之后,散步还来”有感而作的诗篇。《雨后》就意义而言,可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写雨后的自然,下部则写“雨后的我”。在上部分,诗人充分调动人的视野,由远及近、由大到小对雨后世界做了充分展示。在诗人看来,雨后的青山碧玉静清,绿意盎然,而长空中的黝黯则给天地间带来绵绵的忧幽之思。作者在描写雨后自然时,选取了山峦、长空、大地、麦穗及芭蕉上的雨珠等景物,既表达了对纯清、洁静世界的向往,又展现了这个世界给诗人心灵中所涂抹的丝丝阴影。下部虽明写“雨中的我”,但却从“我”与自然的对话与交流中,表达出漂泊者特有的一种思念和对强劲生命的哀叹。诗人在对山光水色的描写中,表现出对纯清世界的追求,但也显露出哀凉的情调,表述出了迷惘的心曲。清新自然的语言,清俊疏朗的叙述,情与景的至佳交融,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吊魂》与《雨后》的诗意有所不同。单就《雨后》而论,人们似可将陈学昭划入五四新诗运动中的“赞美自然”一派的诗人。但读罢《吊魂》,陈学昭在诗坛给人的形象又大不相同。

《吊魂》全篇是对魂的追思与悼念。诗人以复沓、疑问的句式,在茫茫时空中追索着魂的踪影。魂不在“微涛的声音”所“寂居”的“空间”里,不在“狐群山鬼”伏居的巢穴里,不在“白杨枯树萧萧”、处处是“不耕种的土堆”的茫茫旷野中,也不在如晦的云雾里。魂既舍离了自然的时空,又弃却了人间世事情欲。魂并不光临病床上呻吟着的母亲的静夜之梦,也不关爱故人的思念,更无视惹人联忆的“终岁不见人影”的故居的存在。诗中的魂意象被彻底拟人化了,它可以寂居在人的空间,登临望乡台,充满人的感受和情绪。然而,魂最终离人而去,带来的是无奈、悲凄和情思的逝去,《吊魂》比较充分地表现出五四时期的陈学昭的人生状态与创作思维模式。她在留法期间常喜读但丁的诗,说:“读着但丁的《神曲》觉得其实是‘人曲’。当时他的处境艰难、痛苦。写‘神’,其实是写‘人’,借此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414236其实,陈学昭在《吊魂》中也是借写魂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所思所感。诗中的意蕴,与陈学昭这时对“爱与生命”的看重、灵肉一致的主张是相吻合的。

如果说,《雨后》以清新的风格展现出雨后的自然风光,那么,《吊魂》则以“不欲明言的断肠之曲”414237表现着一种哀凉的思绪。

也许是陈学昭更擅写散文,《雨后》《吊魂》在艺术上表现出一种浓重的散文化倾向。她的创作过程,在特定意义上也正体现了胡适1915年提出的“作诗如作文”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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