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的欧洲,在英国工业革命和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影响下,资本主义得到了迅速的发展。然而,在生产力急剧提高、生产关系深刻变化的过程中,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矛盾也明显地暴露出来。适应这一时代的理论要求,社会学、实证哲学等新学科和新理论得以创立。而能量守恒及转化定律、细胞学说、达尔文进化论三大发现,又标志着自然科学步入了一个光辉的时代。所有这一切,不仅为文艺生态学思想的发展提供了适宜的社会文化环境,直接输送了各种思想养料,而且成为文艺生态学思想走向历史高峰的重要因素。
19世纪文艺生态学思想繁荣时期的第一个代表人物是斯达尔夫人,紧随其后者主要有黑格尔、丹纳、勃兰兑斯等人。他们的突出、创新之处,不仅仅表现在局部某一新的思想观点上,就实际情况而言,他们更注重了对文艺生态学思想的整体性与宏观性的思考和把握,各自不同程度和不同范畴地构筑了较之前人更加系统的文艺生态观,尽管他们的这种努力多半是不自觉的。对上述诸人,笔者将有专章论述,此不详说。然而,这些文艺生态学思想大师在其所处的那个时代并不是孤立的。丹纳曾言:艺术大师的周围,必然有低沉的齐声合唱,“只因为有了这一片和声,艺术家才能成为伟大”
巴尔扎克(1799~1850)在《人间喜剧·前言》中,从生物学与生态学的角度,提出了“环境决定人物”的理论主张,由于这种理论是这位伟大作家从自身创作的体验中得出的,因而具有极大的魅力和说服力。
巴尔扎克为自己提出的创作目标是:“法国社会将要作为历史家,我只能当它的书记。编制恶习和德行的清单、搜集情欲的主要事实、刻画性格、选择社会上的主要事件、结合几个性质相同的性格的特点揉成典型人物,这样我也许可以写出许多历史家忘了写的那部历史,就是说风俗史。”
巴尔扎克从自然环境决定动物的理论出发,推导出社会环境决定人物的结论。但是巴尔扎克并没有停留在这个思想层面上。他认为,人类社会与自然有所不同。在巴尔扎克看来,首先,人是会思维、有智慧的,人类“或多或少的智慧把战斗弄得特别复杂”,这是自然界动物所不具备的。其次,“动物的习惯,至少在我看来,在任何时代都经常是相同的;可是,国王、银行家、艺术家、资产者、教士和名人的习惯、服装、语言、住宅,是完全不同的,并且随着文明程度的高下而起变化。”
毫无疑问,巴尔扎克在断定社会环境是决定文艺创作的基本因素的同时,又充分意识到社会环境的演变性、发展性和复杂性。处在一个社会大变革、大动荡的年代,能以历史的发展的观点去审视社会,得出如此鲜明、透辟的文艺生态学思想观点,作为一位欧洲近代作家和文艺批评家,是相当了不起的。当然,这些结论的出发点——动物的类别分析,也许是可笑的,而且他对人类与动物的机械比较,也不足取;他把社会环境与人及文艺创作的关系,似乎视为一种单线性的影响关系,过于简单化了。
与巴尔扎克同时代的法国作家雨果(1802~1885)的文艺生态学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艺术是社会环境的产物,是随着时代和社会环境的变迁而发展和变化的,这与黑格尔的观点有相同之处。
雨果首先确认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诗总是建筑在社会之上”的,浪漫主义文学的产生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在雨果看来:人类历史是进化发展的,“支配世界的并不永远是同一种性质的文明,或者说得更精确然而更广义些,并不永远是同一社会形式。整个人类如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经历过生长、发展和成熟阶段”。
在原始时代,“土地差不多还是荒芜不毛的,已经有了家族,但还没有民族;有了父老,但还没有君主。每个种族都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没有私有财产,没有法律,没有冲突,也没有战争。一切东西都属于每个人,也属于集体。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共同体。没有任何东西约束人。人过着田园的游牧生活,这种生活是一切文明的起点,而且多么有利于孤独的幽思和奔放的梦想。他自由自在,听其自然。他的思想如同他的生活一样,象天空的云彩,随着风向而变幻、而飘荡。这就是最初的人,这就是最初的诗人。他年青,富有诗情,祈祷是他全部的宗教,颂歌是他仅有的诗章。”在这种自然与社会环境中,诗的形成是表现了上帝、灵魂和创造三者统一的歌谣,具有淳朴特征的《创世纪》是那个时代的“诗集”
到了雨果称之为“成人时期”的古代,由于产生了民族、王国,出现了权杖和管理人民的首领——“牧人”,“这些民族在地球上开始过于拥挤。他们彼此妨碍,彼此摩擦;由此便产生民族的迁徙,产生流浪”
综合上述,我们可以归纳和分析这样二点:第一,18世纪末、19世纪初正是欧洲文学发生深刻变革的时代,许多文艺理论家不约而同地在探讨文学发展的外在动因。席勒、黑格尔、斯达尔夫人、丹纳等人都曾从各自的文艺或美学思想体系出发,提出过自己划分文学发展阶段的观点。尽管雨果对人类历史和文学历史阶段的划分并不科学,但他认为,文学的发展阶段是与社会历史的发展、社会环境的变迁密切相关的;随着社会的变化和发展,文学也必然一新其貌。这确是精辟之见,正如他所说:“世界既然罹受了一次如此深刻的革命,那么在精神领域也不可能不发生类似的变化。”
第二,在雨果看来,历史发展的三个时期,艺术的诸因素也是不同的。在体裁上的表现是:抒情短歌→史诗→戏剧;在艺术特征上的表现是:淳朴→单纯→真实;在内容上的表现是:歌唱永恒→传颂历史→描绘人生;在塑造人物上是:传人→巨人→活人。这表明,社会环境对文艺的体裁、内容、风格、人物的影响也是深刻的。雨果的这些认识,是对文艺生态学思想与规律的更深入一层的挖掘,这在其同时代人的艺术理论中是不多见的。
继雨果之后的左拉(1840~1902),出生在崇尚科学的法国,生活在资产阶级工业革命基本完成、工业技术达到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的年代,这种生存环境,为其以科学控制文学的理论主张奠定了坚实的社会基础。他对自然主义作了这样的界说:“把近代的科学公式运用到文学上去,便是自然主义。”
左拉指出:“在对一个家族、对这样一群活着的人的研究中,我相信,社会环境同样具有极其重要意义的……对于生理学家来说,外在环境和内在环境纯然是化学和物理的问题,这样就便于他寻找他们的规律。可是,关于社会环境,我们还不能证明它也仅仅就是化学的和物理的问题。不过,社会环境是一群活着的人所造成的结果,而这一群活着的人绝对地服从物理和化学的规律,这些规律对于活着的人如对于没有生命的物体同样是起作用的,这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实验小说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面:掌握人类现象的总体,表现出在遗传影响下和周围环境影响下,生理学所能解释的这种或那种精神感觉上的现象是相互关系,并且还表现出人所生活着的、同时也是他所造成的社会环境里面的人的情况,这个环境他每天都在改变着它,同时这环境里他自己也感受到他自己在不停地变化着。”
左拉创立实验小说理论,宗旨在于以一种自然科学的理论来指导文学创作。但在具体的实验中却屡犯错误。他过分地从生理学、遗传学的角度去研究文学作品,进而从事文学创作,把人描写成生物的人,而忽视了处在一定社会关系中的人,这是他文学创作指导思想上的根本性失误,但是,左拉在其中所表现出的某些观点,却仍有可以值得借鉴的价值。这就在于左拉认为,人的遗传因素和生理要求,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会有不同的表现。因此,他执著地研究着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环境,在创作中表现人的生理本能和遗传基因所呈现出的不同行为,这使他的某些作品突现出现实主义的特色。
19世纪法国文艺批评家对文学生态学的思想建设,无疑有着独一无二的贡献。他们不仅人数众多,而且理论主张也很有创造性和系统性。除上述外,我们还应提到圣·佩韦和居尤。圣·佩韦(1804~1869)主张以实证主义观点评论文学历史。他认为,“倘若不考察作家的为人,便很难评价他的作品。”
在西方近代文论历史上,俄国革命民主主义文论,属于别有特色的一支。俄国文学的起步是比较晚的,这也决定了它的文艺理论批评历史的暂短。但是,19世纪西欧的各种社会思潮,无不对其有所冲击,又由于俄国文艺批评家们置身于特定的社会环境中而表现出同时代西欧人无法企及的革命性,他们的文论呈现出鲜明的批判精神和先进性。他们的文艺生态学思想,就是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在俄国文学批评史上,赫尔岑(1812~1870)占据着承先启后的地位,是我们首先应当论及的。
赫尔岑认为,艺术流派的产生和发展,与时代和社会环境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他指出:“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属于两个伟大的过去的时代,人们不论怎样努力要使它们起死还阳,它们还是只是死者的幽灵,它们在现代世界中是没有地位的。古典主义属于古代世界,浪漫主义则属于中世纪。它们在现代不可能有特殊的统治地位,因为今天既一点不象古代世界,也不象中世纪。”
在赫尔岑看来,生活在古代世界的古典主义作家,必然受到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和社会环境的制约,在人类童年时期的世界观的影响下,“他们完全被经验和特殊对象所吸引”,崇拜自然,进而创造出符合那个时代和环境以及人类审美情趣的艺术,由此形成了古典派艺术。浪漫主义则属于中世纪的产物,表现出精神与物质根本对立的艺术倾向。“就时间上说来,它们是人类精神发展的两个真正必需的因素;它们形成的年龄虽然各各不同,但却是相对真实的两个阶段,两种见解。”
别林斯基(1811~1848)是现实主义文学理论的创始人。他直接投身到反对农奴制度的斗争,以执著于俄罗斯大地的不倦的情思,确立了现实主义的文学基本原则。正以此为基点,他提出了如下文艺生态学主张。
其一,文学总是随时代的变迁而变化。他认为,俄国19世纪30年代成为中篇小说的时代,“连长篇小说也恭敬地让开路,让中篇小说走到前面去”。它被当时的人们所爱读、争购甚至创作;它使文学家旦夕之间致富,获得房屋和田产;它记述着人类生活、道德规律和哲学体系。这原因何在呢?别林斯基指出:“原因是在于时代精神,在于一种一般的、可以说是全世界的倾向。”
其二,新的文学必然是在一定的文学和文化环境中酝酿产生的。一种新型文学的出现,当然有其时代的“支配”作用,但是就其自身的发展而言,它又是在先驱者的文学遗产的基础上诞生。这种特定的文学社会氛围,是文学发展和创新的必不可少的条件。被别林斯基称为“现实的”诗的俄国“自然派”文学,实际上就是对莎士比亚文学传统的扬弃与创造。他还认为,“克雷洛夫产生了无数寓言作家,奥赛罗夫产生了悲剧作家,茹科夫斯基产生了谣曲作家,巴丘希科夫产生了哀歌作家。”
其三,要解读一位作家的作品,必须考察作家所置身的历史时代与社会环境。他说:“为了猜破像拿破仑那样无限伟大诗人的忧郁的诗篇之谜,首先应为猜透他所表现的时代的秘密,而为了这点就应当用哲学的火炬来照明人类为了实现自己的伟大使命——体现永恒的理性——在各种事变中所走过的历史曲径,并且应当用哲学的方法来确定这位诗人在人类的历史运动中遇到人类的那个地方的经度和纬度。如果不这样做,那末对于事变所有引证,关于社会风尚和社会对诗人的态度以及诗人对社会和对自己的态度所作的种种分析将什么也不能说明。”
其四,自然环境对艺术的发展产生一定的影响。别林斯基认为,印度的庞大建筑物、巨大雕像与这个国度的喜马拉雅山、巨象、蟒蛇;希腊的裸体雕像与这个国家的适宜的气候;斯堪的那维亚的贫瘠、雄浑粗犷的自然界与诺尔曼人的庄严诗歌,都具有着某种联系,自然界是造成这种独特的艺术体裁、风格和内容的重要因素。当然,在别林斯基看来,自然地理环境对艺术的影响是有限的,普列汉诺夫认为,别林斯基是把自然地理环境看作影响艺术的次要原因,这是符合实际的。
别林斯基的艺术批评活动时间,大约介于斯达尔夫人和丹纳之间,尽管他的文艺生态学思想还不是那么系统,但他的某些观点(例如对文学与社会环境的关系的看法)要比斯达尔夫人深刻和鲜明,而且,他的现实主义出发点,也与斯达尔夫人形成较大的反差。而这些也就决定了他在文艺生态学思想史上比较独特的地位。
车尔尼雪夫斯基(1828~1889)是俄国文艺批评史上与别林斯基并驾齐驱的人物。一方面,他的文学批评观,是建立在他的哲学思想基础上的;而他的哲学思想则与费尔巴哈有着血缘关系,正如普列汉诺夫所说:车尔尼雪夫斯基“一直到自己生命的结束始终是费尔巴哈的信徒。”与费尔巴哈相同,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人是周围环境的产物。在社会环境的决定性影响下,人具有了与其相适应的行为。他主张人们在谴责一个人的罪过时,“首先必须仔细看一下,究竟是他犯了您所谴责的那种罪过,还是环境和社会习惯有罪过,好好地看一下吧,也许这完全不是他的罪过,而只是他的不幸。”
杜勃罗留波夫(1836~1861)是俄国又一位伟大的革命民主主义哲学家和文艺批评家。他的关于人与环境关系的哲学思想,与车尔尼雪夫斯基极为相似,所不同的是,杜勃罗留波夫的思想主要源于19世纪初英国思想家罗伯特·欧文。欧文认为:“环境决定着人们的语言、宗教、修养、习惯、意识形态和行为性质。”
综观19世纪,为数众多的文论家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文艺生态学思想家群体,他们的文艺生态学思想观点达到了近代欧洲文艺思想家所能够达到的理论制高点;形成了文艺生态学思想史上的又一繁荣期。但是,文论家们的思想主张,在整体上仍然未能脱离唯心主义或朴素唯物主义的范畴,因而未能形成质的突破。而这一任务,历史地落到马克思、恩格斯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