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化生态学分支学科的文艺生态学,是联系人类生存的自然与社会环境中互相作用的因素研究文艺的产生、分布以及发展规律的理论与方法;最早明确提出这一概念的是美国学者斯图尔德。距今不过数十年。严格地说,文艺生态学迄今仍是一门孕育中的学科,尚未形成完整的理论与方法体系。然而,文艺与环境有着密切的关联,艺术生产的生态学运作,文学创作与审美趣味受地理、气候、民族、历史事件等因素的影响,是西方人早已注意到了的。在描述西方文艺生态学思想史时,似乎可以从古希腊罗马时代讲起。
历史唯物主义者认为,作为自然界物种之一的人,是从生物进化而来的,是自然界高度发展的产物。正如恩格斯所说:“从最初的动物中,主要由于进一步的分化而发展出无数的纲、目、属、种的动物。最后发展出神经系统获得充分发展的那种形态,即脊椎动物的形态。而最后在这些脊椎动物中,又发展出这样一种脊椎动物,在它身上自然界达到了自我意识,这就是人。”
古希腊曾有过辉煌的文学。以用口头文学的形式流传、被后人记录下来的希腊神话为例。由于人们对自然的困惑与无知,便借助想象去认识自然与社会,神话便应运而生了。在希腊神话中,人们以特有的感知和思维方式,对自然与社会加以解释。他们对自然界中的各种生物与现象,都视为神的化身。有的则在充溢着自我悲欢离合的情感中解释人间的时序。马克思曾说:“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神话是“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
继古希腊神话之后,以“荷马史诗”名世的欧洲文学史上最早的文学作品《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展示了古希腊人的生活与战争,具有艺术与艺术之外的多方面价值。当我们寻觅艺术生态学的历史足迹时,会惊讶地发现,荷马史诗中竟表现了比较完整的地理环境观。苏联学者波德纳尔斯基编著的《古代的地理学》曾写道:“荷马所想象的大地形状是一个类似盾形的凸面圆盘,环绕着大陆四周的有一条河(大洋)。他所了解的海是与大洋的河有区别的某种东西,可能是内部的地中海。它的中央是某一个传说的俄基基亚岛,这是山林水泽女神卡利普索居住之地。铜的穹苍笼罩大地的上空,太阳即沿着这穹苍运行,每天从大洋河的水中升起于东方,沉没于西方的河水中。在滚滚的大洋河上是与地圈位于同一平面上的阿伊德,而在阿伊德之下则延伸着塔尔塔尔,其间的距离和天地间的距离一样远。……大地被空气包围着,诸神所居之山峰有纯洁的大气,名之为以太。”
在文学领域内,如果说荷马等人在其创作中只是对环境做某种感性的描述,尚未自觉地将其与人类进行有机的联系,那么,到了公元4世纪后半期,罗马诗人阿维恩的游记,便有了较深入的记叙。他在《海岸》中描绘着西班牙海岸独特的自然环境:“它们的周围有强烈的北风怒吼着,它们却依然屹立不动。这里有高耸的山脊,一面像海角一般向前方突出,一面又昂然耸立人云——从前它叫做埃斯特林尼达山。所有巍峨的山峰都高耸而朝向南方,即朝向呼出温暖的风神。就在这些山岭之下,紧靠着山麓,海角突出海面。”在这种地势与气候下的人,“都是豪气凌人,刚毅而敏捷;他们生来就喜欢经营贸易,他们乘着自己缝制的船只,既泛游于汹涌澎湃的大海之上,也漂荡于漫无边际而充满了怪物的大洋之中。”
然而,阿维恩的观点,毕竟还是藏匿在其文艺作品之中的一种比较朦胧的感性认识,远不是那种充满理性色彩的结论。古代作家环境意识的萌动,文艺生态学思想的理论上最早萌芽,应是赫拉克利特从朴素的唯物主义出发提出的艺术模仿自然说。赫拉克利特(前530~前470年左右)认为,“自由是由联合对立物造成最初的和谐,而不是由联合同类的东西。艺术也是这样造成和谐的,显然是由于模仿自然。绘画在画面上混合着白色和黑色、黄色和红色的部分,从而造成与原物相似的形相。”
在古希腊罗马时代众多的思想家和文艺理论家中,对文艺生态学有着突出的思想建树的,是亚里士多德和贺拉斯。亚里士多德的文艺生态学思想主要表现有二。其一,他认为:“不同阶级的人,不同气质的人,都会有他们自己的不同的表达方式。我所说的‘阶级’,包括年龄的差别,如小孩、成人或老人;包括性别的差别,如男人或女人;包括民族的差别,如斯巴达人或特沙利人。我所说的‘气质’,则是指那些决定一个人的性格的气质,因为并不是每一种气质都能决定一个人的性格。这样,如果一个演说家使用了和某种特殊气质相适的语言,他就会再现出这一相应的性格来。乡下人和有知识的人,既不会谈同样的话,也不会以同样的方式来谈。”
贺拉斯似乎与亚里士多德有相同之处。例如,他说:“神说话,英雄说话,经验丰富的老人说话,青春、热情的少年说话,贵族妇女说话,好管闲事的乳媪说话,走四方的货郎说话,碧绿的田垅里耕地的农夫说话,柯尔库人说话,亚述人说话,生长在底比斯的人、生长在阿耳戈的人说话,其间不大相同。”
其一,贺拉斯指出:“大自然当初创造我们的时候,她使我们内心能随着各种不同的遭遇而起变化:她使我们(能产生)快乐(的感情),又能促使我们忿怒,时而又以沉重的悲痛折磨我们,把我们压倒在地上;然后,她又(使我们)用语言为媒介,说出(我们)心灵的活动。”
综观古希腊罗马时代,文艺生态学思想处于最初的萌芽状态。古代作家的环境意识逐步由感性走向理性。但还不能提出一些文艺生态学思想的命题。而此时的中国,先秦诸子已经提出了文艺与政治、经济关系等重大命题,在这方面,西方是远远落后于东方的。
西方社会在经历了奴隶社会之后,进入了中世纪。关于中世纪,恩格斯这样认为:“中世纪被看做是由千年来普遍野蛮状态所引起的历史的简单中断;中世纪的巨大进步——欧洲文化领域的扩大,在那里一个挨着一个形成的富有生命力的大民族,以及十四和十五世纪的巨大的技术进步,这一切都没有被人看到。”
在中世纪的早期,文艺生态学思想几乎是一片空白。直至到了10世纪以后,才逐渐有人涉及。法国哲学家阿伯拉(1079~1142)大约是中世纪第一位具有文艺生态学思想的学者。尽管他对此所论不多,但其鲜明的观点、精练的阐述,却令人钦敬,具有独特的历史地位。阿伯拉非常明确地指出,艺术有两个决定的因素:一是艺术家置身于其中的自然环境;二是艺术家的审美情感。在西方文艺生态学思想史上,如此鲜明地提出艺术、艺术家与自然环境的关系者,阿伯拉是第一人。而且他进一步指出:“由于我们的目光的感受,我们有时说天空是星光灿烂,有时则否;有时说太阳炽烈,有时则说温和;有时说月色比较明亮,有时说比较朦胧,甚至黯然无光。”
阿伯拉确立了文艺生态学思想发展史程上的一个新起点。然而,将古罗马的贺拉斯与阿伯拉的文艺生态学思想相连接,不免令人感到突兀。事实上,两者的中间,还存在着连接两端的承载者。较为突出的是叙利亚人琉善。琉善(约120~180年)相当注重自然外界对艺术的引发作用。他首先从客观自然界对生物产生精神作用谈起:“一匹马在芳草如茵的原野上驰骋,也会感到内心的愉快,脚步轻快,蹄声响彻四野,那时马跑得最好,周围的美景使它精神奋发,迈步奔驰。”再看孔雀,“春天来了百花齐放,秀色可餐,织成万紫千红的锦绣。于是孔雀昂然步入草场,展开羽毛,对着太阳,翘起尾巴,像鲜花一束”。生物如此,人亦然。“在春和日暖的时候,平明如镜,引人向往,甚至最害怕风浪的人也想冒险一游,扬帆于海上,天际的孤帆使他不能自禁地希望去乘风破浪。”呈具典雅美的古建筑,鼓舞、感发着人们,“要他搜尽枯肠,找些词藻来歌颂”。“它的魅力是不可抵抗的,我拜倒了”
阿伯拉以后,理论家们便难得展示其文艺生态学思想主张了。重要的原因是,中世纪的黑暗势力已经形成,占绝对统治地位的教会及其文艺,视一切为异端,窒息了文艺生态学思想的发展。当托马斯掀起的神学逆流涌动而来时,倒是年轻的僧侣们在其诗歌中曲折地表达了他们的某些主张:“没有酒肉充满我的饥肠,诗神就不会来拜访。”“歌人带着一首歌儿来了,/让我们一起歌唱,/万物欣欣向荣,一片春光,/听!鸟声充满了/幽林,郊野,草地,山岗,/多愁善感的夜莺/也不埋怨可哀的过往……”表现出要冲破黑暗牢笼、寻求与歌唱光明的心声,表达了对教会统治的反抗。此中,也体现了经济生活影响作家及其创作、自然环境诱发作家的文艺创作的文艺生态学思想内涵。
综观中世纪文艺生态学思想,虽然有阿伯拉这样具有较为独特地位的文艺生态学思想家及其思想主张出现,但是,文艺生态学思想的整体,还是处在历史上的生成阶段,即便是阿伯拉的主张,也嫌单薄和单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时期的文艺生态学思想,与教会和封建制度几乎绝缘。它们始终与世俗艺术、民间文艺相呼应或相融合,紧贴现实主义,表现出了较强的进步性和生命力,预示了文艺生态学思想发展的新前景。
从14世纪起,随着资产阶级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首先发源于意大利而席卷欧洲的文化运动——文艺复兴运动,将人类文化推向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正如恩格斯所说:“这是一次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产生了巨人——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代。”
在这一时期,较早接触到文艺生态学思想并提出有益见解的是特里西诺(1478~1550)。他认为,作品的语言具有“时尚”性,历史发展到每个时期,必然呈现出与这个时代相符的社会风尚;而这社会风尚又是与语言相吻合的。特里西诺实际上是提出了艺术作品语言受时代风尚制约的主张。这个观点与贺拉斯的有相同之处。如果说贺拉斯还较多地从语言学的意义上进行阐述,那么,特里西诺则更深入具体地从艺术语言的角度,展示了它与社会环境的关系,这无疑是一个相当大的进步。
奥施耶是文艺复兴时期最为重要的文艺生态学思想家。他的观点主要有二。其一,他开创了运用文艺生态学方法分析问题的先河。他对古希腊悲剧产生的社会环境做了阐述,指出,希腊悲剧采取比赛制度,为夺取锦标,作家须迎合观众的心理,在传统主题所许可的范围内运用想象力。奥施耶的解释也许与史实不符,但其基本精神与方法,是切合艺术发展和创作规律的。其二,特定的时代决定着一定的审美标准。他指出:“希腊人是为希腊人而写作,照那个时代文化人的判断,他们是成功的。在摹拟的艺术上,我们应该承认我国的天才并不逊于古人,今日不少作家却步古人的后尘,亦步亦趋,墨守他们的创作方法和风格,那显然是欠妥的。我们须要有判断力,能够从古代作品中吸取那些适合于现代和我们民族气质的成分。然而,也不应该指摘那些经过千秋百世评衡的作品。在古代,人们以不同于今日的观点来评判它们,他们在其中发现的美是我们今日所不能看到的,要发现这种美,就得要生下来就呼吸阿提刻的空气,在古希腊优秀人物中间教养起来。”
奥施耶的观点,具有浓郁的现代色彩。他试图从环境、时代风尚、民族等方面,对艺术进行生态学的分析,表现出了强烈的创新精神。丹纳的艺术批评原则,可以从这里找到雏形。
至17世纪,古典主义开始在欧洲特别是在法国流行。从文学发展的角度来看,古典主义是文艺复兴的延续、继承和发展的产物。从政治上讲,它是新兴资产阶级与封建贵族斗争在文艺领域的反映。这时期,两位法国文艺理论家的文艺生态学思想值得一述。其一是圣·艾弗蒙(1610~1703)。他认为:“我们看自然和古代人的看法不同。天空这个许多神祇居住的永恒的大厦,对于我们不过是一种巨大的活动空间。照着我们的虽然还是那个老太阳,但是我们让它走另一个轨道;它不是没到西海里过夜,而是照耀另一个世界,大地过去在古代人心目中是不动的,现在在我们心目中却动起来了,而且动得快的无比。总之,神祇,自然,政治,人情风俗,一切都变了。”确如艾弗蒙所言,随着时代的发展,科学的进步,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必然是更为本质和真实的。由此,艾弗蒙不禁问道:“这许多变化不会在我们的作品里引起变化吗?”当然是会的。他接着举例说明:“假设荷马活在现代,他也会写出一些好诗,能适应他所属的世纪。”
从14世纪至17世纪,就整体而言文艺生态学思想虽没有重大的进步和突破性发展,但它仍是文艺生态学思想史上一个重要的历史时期。首先,文艺复兴运动的开展,为西方近代文艺生态学思想的繁荣,开辟了一个良好的社会文化环境。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文艺复兴,也就不可能有后来的繁荣发展。其次,从多层次多角度提出了一些重要的文艺生态学思想命题,为近代文艺生态学思想家丹纳等人的理论建构,提供了基础。宏观视之,这是一个近代西方文艺生态学思想繁荣的准备期和孕育期。文论家、思想家们,以其切实的工作和奉献精神,呼唤着文艺生态学思想发展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