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皇帝禁止人民去接触各种理论。一般的解释是:那是为了让人民头脑单纯,从而容易统治。
理论是人类的精神活动,人类从事精神活动时,会看淡物质,许多理论实际上是在介绍获得精神幸福的方法。这是皇帝不可忍耐的,皇帝希望自己的权势和财富得到全体人民的绝对膜拜,因为他们也只有权势和财富。今天的富人千方百计地想让世人去注意他们的财富。
说汉武帝是为了统治而罢黜百家,这也太高看了汉武帝。实际上,被罢黜的百家中,并没有鼓吹人民造反的内容。
§服从是中国的传统美德。实际上,一切生命个体都是在服从着。无权的服从有权的,小官服从大官,大官服从人性。换言之,小人物间接地服从人性,大人物直接地服从人性。
§李斯靠当秦始皇的帮凶起家,当了丞相的李斯又在权力争斗中被杀害。被杀前夕的李斯突然想起自己从政前的自由时光,似乎自己被杀这一事情本身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就像自己得意时杀害别人一样合理。
李斯从骨子里认为,政治就是杀人和被杀,政治是赌博的最高形式。
§晚年的乾隆皇帝自称“十全老人”,但真正的十全老人不应该自称“十全老人”,否则,他首先缺失了谦虚和冷静——除非我们认为谦虚和冷静算不得什么。乾隆皇帝的自我完美感让人揪心,更让人揪心的是,当时的中国人觉得自己是“十全民族”。
§贵族文化是反世俗文化的。自秦始皇以来,没有了贵族,也就没有了贵族文化。皇家文化其实是世俗文化,是夸张了的世俗文化——小户人家办年夜饭,桌上摆放的菜肴是越多越好;清朝皇帝吃的每一顿饭,都会端上来几百道菜。在小老百姓看来,皇帝是顿顿都吃年夜饭的大财主。
从文化心理来看,中国的帝王只是有权有势的小老百姓。中国的版图是辽阔的,但一个“小”字把每一寸土地都给染了色。
§秦王朝的郡县制摧毁了贵族阶层,让中国文化里的贵族精神遭受灭顶之灾。刘邦建立汉朝后大封自己的兄弟子侄为诸侯王。遗憾的是,刘邦本人是一个政治暴发户,是半个文盲,没有教养,他的那些兄弟子侄也是半斤八两。贵族精神复活的最后机会也就丧失了。
§学问指的是学习和询问,都指的是获得知识的手段,但汉语说一个人有学问,指的是这个人知识丰富。这是把手段当作了目的。
刻苦学习的目的是获得大量的知识,一个人最终没有获得大量的知识,但是他已经刻苦学习过,他照样会得到肯定,因为刻苦学习本身被认为是美德。这是手段的升值。
“革命”是20世纪中国政治的流行词语。革命的目的是建设理想的人类社会,但到了后来,仍然是手段变成了目的,因此有了“不断革命”的理论,至于理想的人类社会是不是越来越远,倒是没有人再过问了。手段经常成为目的。这是不讲效率、形式主义和瞎折腾的根源。
§让自己对某个他者百依百顺,是人类的一种本性。西方人百依百顺的对象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上帝,中国人百依百顺的对象是大大小小的权力。西方人百依百顺的结果是灵魂得救,中国人百依百顺的结果是寿终正寝。
人类基于自己的本性,都把自己的百依百顺说成是美德、智慧。
§在不少人的潜意识里,竞争就是你死我活,所以,越有权势的人,就越是希望在正式的竞争开始之前,想方设法地完全控制对手,从根本上避免竞争。袁世凯谋杀宋教仁,是典型的例子。
计划经济是非竞争经济,能够在20世纪盛行一时,因为这暗合了厌恶竞争的精神。
§怎样控制政治领域的恶,这也是孔子思考过的问题。孔子思考的结果,不是建立某种制度,而是确立某种修撰史书的原则,“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指的就是这回事儿。谁要是为非作歹,我就通过史书让你遗臭万年。
孔子的想法体现了战国前中国文化的精神,也就是贵族精神——对荣誉的追求。贵族精神消失之后,孔子的文化创造不会有约束力了。孔子对于政治上的恶无能为力,所以只能一会儿愤慨地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一会儿悲伤地感叹“苛政猛于虎”。
佛教传入中国后,有人用因果报应的说法去制止政治上的恶,效果上超过了孔子的这个“春秋笔法”。
§《西游记》写孙悟空大闹天宫,要求玉皇大帝让出宝座。与其说孙悟空是为了得到权力,不如说是因为孙悟空厌恶权力垄断,厌恶领导人的终身制。
或许,政治领域方面最能引起广泛厌恶的,是领导人终身制。
§周武王消灭了商纣王,却没有对商王室赶尽杀绝,相反,倒是封给他们一片土地,让他们能够祭祀自己那些光荣的祖先。
进入战国之后,这样的厚道在中国历史上差不多不见了踪影。
§有这样一种说法:秦始皇统一中国,功劳最大,否则,北方的匈奴就会轻而易举地灭亡由众多诸侯国组成的中国。
秦始皇的确寄托了中国文人们的帝王理想——只要能确保中国不被异民族灭亡,再专制也是可以理解,归根结底都是值得颂扬的。
§“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这是《大学》末尾一句话。历代的读者把这句话理解为:国家应该把正义作为最高原则。
如果要表达“国家应该把正义作为最高原则”这样的意思,用古汉语或许应该这样说:“国贵义。”这才是简洁而且朴实无华的主张,但也没有了《大学》此名言的充沛气势、突破常规的奇异色彩。
中国经典的解释者们,通常把那些生机勃勃的文句理解为索然无味的一本正经。这是不懂诗之过,更是功利主义阅读心理——急于到经典中寻找哲理——之过。
先秦众经典显著的特点是处处闪烁着诗意的光芒,这也是人们深刻感觉到先秦诸子难以超越的原因,历代中国学者却统统地把它们误以为是哲理。哲理总是可以被超越的,超越诗却是不可想象的。
§中国人容易认同现实,因为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是提倡学习,学习的前提是各种认同。西方人容易抨击现实,因为西方文化的基本精神是提倡创造,创造的前提是不满足于现实。
§秦始皇想让皇帝的宝座在自己的子孙中代代相传,直到万代,秦始皇“筑长城”之类的举动,似乎正是这一宏伟抱负的具体化。没有万代的抱负,就没有万代的作为。我想象,当年的秦始皇一定是用最高的建筑质量标准来要求长城的修筑。
秦朝灭亡之后,不再有皇帝有让帝位传之万代这样的抱负。秦始皇有这样的抱负,是因为他看到:秦朝之前的周朝,那可是持续了八百年之久。
§古时候的儒家坚决反对政府与民争利。
老鼠是猫的猎物。一只老虎也去捕捉老鼠。这是老虎与猫争利。
§中国历史充满了改朝换代。改朝换代意味着有的人丢了政权,有的人得了政权。
直到秦始皇为止,丢政权的人丢的必然,得政权的人得的也必然。从刘邦开始,丢政权的人丢的必然,得政权的人得的却偶然。
得政权的人通常说自己得到政权是由于天意,刘邦也这么说,含义却与别人不同——这政权来得太过于蹊跷,好像是天意强加给他的,想回避都是枉然。刘邦认为:本领比自己大的人多得很。
§“农不如工,工不如商”,这是汉代的谚语。自古是民分四等:士、农、工、商。此谚语是根据事实而唱反调,却也是不彻底的,因为其中只涉及四民中的农、工、商,漏掉了作为官员的“士”。完整的说法应该再加上一句:“商不如官(士)”。老百姓无权对官员加以品评。
20世纪的中国,有“工、农、商、学、兵”的说法,这是民分五等,却不见了官员的身影。
§据说,中国西北地区一些乡村里,人们家中没有凳子,因为没有人想到坐,最多也只是蹲着、躺下。这让我们想起来:在今天的国际场合,坐的目的不是为了坐的人舒适,它首先是一种礼节。不能设想两国领导人蹲着或者躺下会晤,也不能设想他们长时间地站着交谈——那更像是在受罚。
庄重的场合刺激人们有所发明。
§太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会让一切政府莫名其妙地忧虑。大众是可畏的非理性怪兽。
整体大于各部分之和。一斤火药,制成一长串鞭炮不会有危险,制成一颗炸弹则不同。
§楚庄王大宴群臣,到了晚上,大家喝酒喝得面红耳赤,突然灯烛熄灭了,于是有一狂徒伸手去拽美人的衣裙,美人却扯下了狂徒帽子上的缨,并且告知楚庄王:“赶快点灯,看是谁帽子上的缨没有了。”不料楚庄王说道:“请人喝酒喝醉了,做出了一点失礼的事儿,哪能为了表明你的贞洁就去羞辱有地位的人?”然后命令:“今日君臣同欢,谁不扯去自己帽子上的缨,谁就是不够意思。”等到一百多人都扯去冠缨之后,才点上灯烛。欢尽而散。
权力,可以把相对的善化为绝对的美。
§“文化大革命”期间,亿万青年人被号召起来反潮流。这样,反潮流也就成了一种潮流。反潮流其实是反对多数人,多数人起来反潮流,其实是在反自己。
反潮流注定了是少数人的行为。
§《西游记》写孙悟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师父唐僧念紧箍咒。紧箍咒固然是想象的产物,创造它,却并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力,因为现实生活中有大量的这一类的话头,创造出紧箍咒这个词语,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问题只是:紧箍咒的内容是什么?
唐僧念的紧箍咒,其内容恐怕是这样的:师傅需要悟空,悟空更需要师傅。这其中含有一切紧箍咒的结构。一切紧箍咒都有自己的关键字,那就是“更”。
唐僧念紧箍咒,目的不是让孙悟空知道紧箍咒的巨大杀伤力,而是让孙悟空跟着自己走。这是控制。一个人不会念紧箍咒,也就成不了呼风唤雨的政客。一部政治史,大体上就是一部紧箍咒的花样翻新史。
§秦始皇应该受到谴责,不仅因为他残暴,而且因为他的残暴激发出了更严重的残暴,又让中国人认为最严重的残暴不再是残暴,反而显得正当——反叛成功了的项羽,在残暴方面比秦始皇走得更远。
§政治生活中的“会议一致通过”现象,意味着一大群人中只有一个长了脑袋,也意味着一大群人共用一颗脑袋。
传说中的哪吒太子有三头六臂,如果这三个头都是功能正常,“一致通过”的现象就难以发生在哪吒太子身上。
§猎豹是跑得最快的动物,但猎豹缺乏耐力,猎豹奔跑超过六十秒钟,就会因为内脏过热而丧生。猎豹清楚,速度快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缺乏耐力更是一种缺陷。
§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这是中国文化的大幸,因为如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是秦始皇,后来者的汉武帝再来一个“焚书坑儒”,文化也就彻底灭绝了。
历史上,许多伟大的文明都毁于外族的入侵,我们的文明受到的损害却主要是来自内部。
§尧是中国古人心目中的圣王,尧的一项重要举动,是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王位移交给了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舜。这就是著名的禅让。
但人们似乎忘记了这样的事实:舜是尧的女婿,尧甚至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都嫁给了舜。“一个女婿半个儿”,这是中国的俗语,这样,舜就是尧一个整个的儿子了。这样,禅让这一美好传说,就显得言过其实了。
中国文化乐于把帝王的美德放大100倍,这与把皇帝称作万岁是协调一致的,因为常人的寿命少有超过100岁的。
§在民主国家,繁荣时期,三个政党显得太多了;萧条时期,两个政党显得太少了。
§秦始皇的目的是让天下人畏惧自己,不指望天下人来赞美自己。秦始皇是适应这里的社会土壤,所以,没有人觉得秦始皇身上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相反,像刘邦和项羽这样的人物,远远看见出行途中的秦始皇,一个说“大丈夫当如此”,另一个说“彼可取而代之”。总之,秦始皇在中国引起的是羡慕。听过刘邦和项羽的话,我们意识到,历史这列火车,将以巨大的惯性滑行下去。
§中国皇帝的死亡叫作崩,意思是一座山垮塌。这不是在神化皇帝,而是体现了人们对皇帝的死亡可能引起的灾难的恐惧。如今,一个专制国家的领导人一旦死亡,感觉极度不安的不仅是本国人民,还有它的邻国。
§汉初时的少年天才贾谊为了王朝的长治久安,写下了《过秦论》,探讨强大的秦朝快速灭亡的原因。
如果秦王朝不是因为残暴而覆灭,贾谊就不大会认为残暴本身是不好的东西。如果一个王朝因为实行暴政而延续了一千年,贾谊会把这个秘密悄悄地告诉他的陛下。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是当年汉武帝的文化政策。汉武帝是天生的独裁者,知道如何驾驭手下的大臣,知道大臣们最恐惧的是自己的官职被罢黜。
“罢黜百家”原本是一句不通的话——百家指的是各种理论学说,又不是官员,自然不存在被罢黜不被罢黜的问题,而只有提倡或者禁毁的问题。
汉武帝是用看待大臣的眼光去看待万物,以威胁为前提去利用万物,因此是天生的独裁者,人们只是感觉到“罢黜百家”这句话的霸道,却没有觉察到它是不通的。
§秦始皇对儒家不感兴趣,动不动就用车裂、弃市和腰斩来杀人。汉武帝把儒家捧到天上去了,他的杀人记录不如秦始皇的“光辉灿烂”,却割掉了司马迁的生殖器。
儒家似乎有利于臣民们的脑袋不被强制拆迁,却不能保护臣民们的命根儿。如果汉武帝活上一万岁,除了汉武帝本人,全中国恐怕就没有长胡须的男人了。
§《百家姓》成于宋代,第一个姓氏是赵,因为宋代的皇帝姓赵。
但赵成为《百家姓》的第一个姓氏,更应该被解释为:中国文化里有官崇拜,谁的官最大,谁就最有优先权。
如果《百家姓》成于汉代,第一个姓氏就只能是刘;如是成于唐代,第一个姓氏就只能是李。
《百家姓》不单是姓氏大全,它是文化,体现了一种民众心理。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个“百家”包括了儒家,被独尊的这个“儒术”并不就是儒家,儒术最多也只是被改造成了统治术的儒家思想。
汉武帝需要的是术,不是家。历史上格外活跃的人物,是各路术士,而不是思想家。汉武帝是造成这一传统的关键人物。
§一个单位开会,众人站立在广场上,等待一位领导来训示。
一个小时过去了。大领导还没有到来。李四却悄悄地来了。
张三:“李四兄,你怎么迟到了一个小时?”
李四:“不好意思,我是每次开会都迟到。”
张三:“你这是吹牛!每次开会都迟到的,只能是那些领导。”
§“批判现实主义”是西方文学史上的名词。不是任何文化里都能出现这样的名词,因为这个名词的出现需要一个前提——言论自由。
§多数人影响少数人,是同化;少数人影响多数人,是教化。民主社会是同化,专制社会是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