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是汉语格言，也是今天新闻事业实际遵循的法则。传媒只能以负面新闻为主。

爱听负面新闻，其实是因为人们不爱听正面新闻。正面新闻让我们想起自己的种种缺陷。

§有这样一种说法：世界历史上的古老文明，唯独中华文明不间断地持续到了今天。各文明古国都是毁于异族入侵，中国历史上也屡遭异族入侵，但最终灭亡的是入侵者——他们或者被驱逐，或者被同化；中华文明一脉相承；云云。

这样的说法是可疑的。春秋前的中华文明和春秋后的中华文明，从根本上不是同一个东西。春秋后的中华文明与其说是文明，不如说是一种野蛮。

§曹雪芹用尽十年心血，写出《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书。

据说，有年过九十的老牌红学家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还能每年写出两三部研究《红楼梦》的著作。

§一个人有丰富的知识，说汉语的人就说这个人有学问。“学”指的是学习书本，“问”指的是向别人请教。“学”和“问”原本都是获得知识的途径，汉语词语学问却成了知识本身。思考才是一切知识的唯一源泉。中国人对自己的族谱有特殊的兴趣，此兴趣指向的是自己家族的源头，但中国人对知识的源头不闻不问。

汉语把学问等同于知识，表明汉族不是一个崇尚思考的民族。以思考为职业的思想家，在中国历史上常常成为一种罪名，思想至多也只是最高统治者的一项特权。对于思想家，秦始皇施加的处罚是焚与坑，汉武帝施加的处罚是“罢黜”。

§造物主的宠儿似乎是女人，不是男人。女人更容易获得快乐，对现实世界更容易认同，理所当然似的让自己去适应现实世界。

§20世纪的中国经历过两次“美学”热——这是世界历史上不曾有过的现象。不过，美学本身没有从中受益。

中国文化喜爱的不是真理，而是热闹、一窝蜂。

§张三：人类的寿命太短，要是能活一千年，就能发现不少真理。

李四：不然。看一看科学史就知道，科学上那些重大的发现，基本上都是人们在50岁之前完成的。

孔子自称“五十而知天命”，过了50岁，孔子也没有认识上的重大进步了。

§中国的大型庆典，搞的是人海战术，庆典中的个人只有在出差错的时候，也就是没有与集体协调一致的时候，才能引起观众的注意。

在中国文化里，个体的突出意味着群体的损失。

§万物因为下雨而受益，或者受害。人却能欣赏下雨。造物主创造世界是为了欣赏这个世界。人与造物主最为相像。

§按一般的说法，屈原投水而死，是因为楚国为秦所灭。这或许失之于皮相。屈原深感痛苦的，是优良风俗的消逝，而秦国的杀戮文化是优良风俗的克星。

或许，屈原是以自杀抗议秦文化的第一人。

§在所有早期中国思想家中，唯有庄子对海有喜爱之情。在庄子眼里，海要么是巨大事物的容身之地，要么映衬出凡俗事物的渺小。

§我居住在都市，每天忍受着无穷无尽的噪声。奇怪的是，那些鸟儿都能够飞，为什么也日复一日地忍受这些可怕的噪声？或许，这些鸟儿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会存在没有噪声的地方。

人类的痛苦是因为知而不能，动物的痛苦是因为能而不知。

§虚荣即是虚假的荣誉。没有贵族精神，也就无所谓虚荣。在贵族精神看来，根本算不上荣誉的东西硬是被捧为荣誉，这就是虚荣。

今天的中国经济繁荣，缺少的只是真正的荣誉，也就是贵族精神。缺少贵族精神，就意味着虚荣的泛滥，意味着肉麻成了有趣。

§“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这是对学术界人士的谆谆教诲。

但需要这一教诲的人，不可能创造出有价值的东西。文化上有价值的东西，无非是某些人的某些天性的产物。

§如果不曾有孔子，中国文化的象征性人物会是谁？或许是苏东坡？但苏东坡缺少了一点厚重。

§一部中国古代史可以这样概括：艺术繁荣、思想贫乏。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似乎是各民族公认的哲理。

眼睛比起耳朵，明显地占据了优势——眼睛长在脸上，耳朵却长在头的两侧。耳朵更多的是对于眼睛的补充，如果眼睛能看见我们身体两侧的事物，或许，造物主就不再把耳朵赋予给我们了。

§尊重个性是西方文化的共识。背后的重要原因似乎是：各种个性的人都已经表现出了伟大的创造性。换言之，任何个性都不影响创造性。西方文化尊重的，与其说是个性，不如说是创造性。

图灵是计算机的创始人，图灵是同性恋者，也因为同性恋遭歧视而自杀。今天，同性恋在西方不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一个后悔了一辈子的人，临死的时候还在后悔——后悔自己后悔了一辈子。

§庄子虚构出“鹏”这一巨大无比的鸟，又拿小鸟学鸠与鹏作对比。

如果世界上没有小鸟，庄子就不会去虚构大鸟了。小鸟飞行的时候，两只小翅膀拼命地拍打着。小鸟与其说是在飞行，不如说是在挣扎。

§“倚马万言”指的是一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可以写出长篇的文章。中国古人认为这是才华的表现。但根据我的经验，一个人一天里不可能写出一千字的精彩文章，因为每一段精彩的文字都会让他自己陶醉半天、大笑一百声。

一个人每天写的文章超过一千字，他十有八九是在东拉西扯。

§基督教把道德教化的任务附带性地给包办了。中国的儒者作为中国的知识阶层，原本应该从事文化创造，却被道德教化给纠缠住了。就这样，中国儒者既无文化创造方面的杰出成绩，也注定了不能有效完成道德教化的任务。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是一句名言。孔子在中国20世纪的经历则表明，孔子是任人打扮的一个老头。

§中国历史上有这样的传说：道家创始人老子，在母亲的肚子里整整待了九九八十一年，一生下来，就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所以，这个婴儿取名为老子，相当于今天的“老小孩儿”。

创造这样的故事，首先解释了老子的智慧为什么如此超出常人；更为深层的意思是：子宫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一个人最好在里面无限期地待下去。

§父亲们能够对子女谈论各种各样的人生快乐，但性快乐大概会是永远的禁忌。

§“文化大革命”期间，知识分子受歧视，但工厂里的年轻女工还是有人愿意嫁给那些大学毕业生。这表明中国民间不是一律排斥知识分子，云云。

后来，我从一位老人那里听到：嫁给大学毕业生的那些女工，大多是知识分子的女儿。

对同一种现象，可以有不同的解释，但不是所有的解释都是有力的。

§愿意与其他动物交朋友的动物不多。愿意与人类交朋友的动物，几千年前，就已经与人类厮混到了一起。所谓驯养动物，其实是人类狡猾地利用动物们的友谊。

§中国文化反对各种极端。从肤色来看，中国人不是白种人，也不是黑种人，而是介于黑白之间的所谓黄种人。

§动物在放屁的时候，通常会发出声音，这声音相当于一种警报，同类听了就赶紧走开。

一些人聚集在一起，人们放屁时通常竭力不发出声音，这让自己憋屈，又不能让其他人及时采取措施。从放屁角度看，人们不适宜于长时间地聚集在一起。

§在中华民族的记忆里，长城总是与悲壮连在一起，这也是“孟姜女哭长城”成为中国最著名的故事的原因。只是到了20世纪之后，中国人才把长城当作自己国家的一种象征，长城从此获得了完全正面的形象。这要归因于西方人。19世纪下半叶，美国人大修铁路，工程难度极大，有人建议请中国劳工来修，理由是：中国人能修成这么伟大的长城，修一条铁路自然不在话下了。

在西方人的夸奖声中，中国人忘记了长城的血腥和残暴。

§人们通过太阳从天空划过等现象，形成了时间概念，也就是说，时间概念是由空间上的运动引起的。这一点在人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座钟完美地体现了人们的时间意识——用秒针的针尖代替了天空中的太阳，太阳从地平线上涌出到第二次涌出，这是原始的一“天”，现在，这原始的一“天”化成了秒针的针尖行走24×60圈。在座钟那里，时间问题依然是一个空间问题。

曾经流行过数字表，但这种手表昙花一现。这或许是因为数字表把时间与空间脱钩了，时间不再是某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了。

人类对直观的爱好根深蒂固。

§中国现代学术的开创者王国维先生：学术兴趣广泛、学术创造力大、自杀身亡。这三者都引人注目，它们中的任何一者，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都不多见。

但我以为，王国维先生自杀，与前两者有关。找不到新的学术兴奋点，创造力因此得不到发挥，这是天才的最大痛苦。

§如果能相信我们正在经受的痛苦是某种报应，我们的痛苦就会减轻一些。报应的说法是佛教对人类福利的重大贡献。

但如果是别人指出我们正在经受的痛苦是某种报应，我们的痛苦就会加深。所以，我们通常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们的痛苦。

§每一种文化中都有大量具体的内容，每一条具体内容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能满足人们的某一种需要，这是文化学上著名的功能主义的基本原理。

功能主义是西方人（马林诺斯基）创立的，但把功能主义这一原理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却似乎是中国人费孝通先生。

这个功能主义大概与我们通常说的实用主义是相通的。唯一能在中国文化那里横冲直撞的主义，就是实用主义。中国人是贯彻实用主义的天才。

§狗是幸福的，因为它们的智力还不是足够强大，因此不会形成让自己感觉为难的问题：主人和发情期的母狗，对于一条成年公狗来说，它应该优先听从何者的召唤？

§地球上到处有夜间活动的动物。我怀疑，每一种夜行动物的祖先，都是在几百万年之前，从地球的另一端来到这里，但时差是一直也没有调整过来，把此处的夜晚当作白天来过。

§一个自信的人不会在人前夸奖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一个人在人前夸奖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那是因为他对自己绝望了。

人们谈论自己的祖宗的时候，实质上也是如此。

§“一个人做一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这是名言。

对于知识创新来说，情形是相反的：一个人创造出许多新知识并不难，难的是创造出一点新知识。

§“喜爱强壮”是人类本性之一。这一本性在西方导致了奥运会的产生，在中国却进入文学领域，想象成了“武松打虎”这样的故事。

§大智若愚，这是汉语成语。更应该说的，是“大德若愚”。在无道德的人看来，有道德的人就像是傻子。

§中国东北民间的喜剧文化发达，这或许与东北乡村大多是移民社会有关；两宋时期，江西学者有标新立异的普遍倾向，朱熹以为，这是因为江西“山水秀拔”。

一个事物身上的一种特性，容易诱使我们去寻找与之相关的第二种特性，并且把第二种特性理解为第一种特性的原因。这第二种特性更多的是物质性的，第一种特性更多的是精神性的。总之，把物质理解为精神的原因，是人类的天然倾向，唯物主义与其说是智慧，不如说是人的一种本能，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各种各样的环境决定论，还有中国文化里的风水观念，与唯物主义属于同一家族。

§白不是黑，黑不是白。现在，有人说：白就是黑，黑就是白。对此，我们一笑了之。这是小小的胡说。

“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这是陆九渊的名言，大大出乎常人的意料之外，它要么是假说，要么是真理。

这个世界上，我们最难以区分的，正是真理和假说，“大大地出乎常人的意料之外”，是这二者的共同特点。

可以这样来破解陆九渊的名言：“吾心”是陆九渊给宇宙取的绰号，“宇宙”是陆九渊为“吾心”取的绰号。

§一个人遭到北美棕熊袭击时，一般性的反抗无济于事，唯一有效的方法是冲着棕熊说话。人一说话，棕熊掉头便逃。

但棕熊被吓退，不可能是因为听懂了人们说的话的意思，棕熊唯一能听懂的，是猎物恐惧而绝望的哀嚎。棕熊落荒而逃，是因为它目睹了人们在危急时刻表现出来的镇定；镇定能够吓退棕熊，不是因为镇定有什么特别的力量，而是因为它是稀有的东西。

§下雨的日子里，大地上一片潮湿，只有房屋能提供小片的干燥。

干燥是雨天里的稀有之物。房屋提供稀有之物，它的价值才深刻地被我们领悟。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是庄子的名言，被认为描写了庄子的神秘体验。庄子达到这样的神秘境界，我以为这是酒的产物。

喝酒喝到微醺，我觉得肉体太渺小，不足以盛下我的灵魂，灵魂轻而易举地撑破了肉体，这时候，万物都成了我的身体，我均匀地呼吸，整个宇宙都神清气爽。

古代哲人中，似乎只有庄子一人真诚地赞美过酒。

酒精的化学名称是乙醇，酒的哲学名称应该是“极乐世界的向导”。酒在中国历史上更多地被说成是解忧之物。“酒色之徒”的说法，玷污了酒。

孔子从众多方面培养自己的学生，却没有传授酒的学问。

§七天是一个星期，周而复始。礼拜大概是西方人的发明，中国人把星期中的七天翻译成了星期一、星期二，直到星期六，把第七天翻译成星期日。但这与其说是翻译，不如说是编号。在西方，一个星期中的每一天，都是某星座的纪念日，务实的中国人难以理解，为什么要去庆祝那些远在天边的星座们。

§大海之所以称得上大，是因为它能毁灭巨大的事物：海洋上的涌浪，能够把巨大的船只摧毁。

一种理论不能把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撕成碎片，它就算不上伟大的理论。

§王安石主持了著名的政治改革，还喜欢改别人的诗。在王安石眼里，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在王安石身上，不变的是企图改变世界的个性。

§中国古人偶然地发现了“勾三股四弦五”，从古希腊人毕达哥拉斯定理，可以必然地推论出勾三股四弦五。发现了定理之后，轻松的演算取代了挥汗如雨的测量。几何学是不怎么使用尺子的测量术。

我们的眼睛在自然界看不见勾股定理这种东西，人类的眼睛进化到了顶峰，也看不见这样的东西，这是因为造物主另有安排。造物主把看见此类东西的任务交给了人类的理智。

§人的本能也分层次，这从“植物人”的身上可以看出来。呼吸是最基层的本能，没有呼吸，连植物人也不再存在；其次是进食和排泄的本能。越是高级的本能，越是容易丢失，性本能是这样，清嗓子也是如此——清嗓子清出的痰让我们厌恶，一个植物人一旦吐出了痰，他的生命中也就出现了曙光，植物人的亲人真心希望他吐出一口痰。

造物主让植物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唯一的目的，只能是让人类由此去认识本能的层次性。

§水往低处流。这样的现象，我们习以为常，其实并不平常：水没有眼睛，也得不到任何有声的指引，为什么会直奔低处而去？它怎么就知道一个地方是不是低处？它为什么连一次方向错误也不犯？

自然界没有一样事物是平常的。

§寂静是一种脆弱的东西，一点点声音就能把它打破。但寂静不是无声音。寂静是一种与其他声音都不怎么相同的声音。堵住耳朵，我们听到的是无声，这时候，寂静连同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耳聋的人是不幸的，但这个不幸不仅在于听不到各种声音，也在于听不到寂静。

人类的创造力简直是无限的，但创造寂静是造物主特有的本领。

§一滴水和大海没什么不一样，这是哲人的格言。知道此格言之荒谬的，是那些历经九死一生的水手：一滴水不够人喝一口，一个人不够大海喝一口。

一滴水无尊严可言，再多的水也聚不出大海的尊严。大海的尊严源于它是一个巨大的坑，这个巨大的坑似乎能把整个世界一口给吞下去。大海更应该被叫作大坑。大海不在乎自己吞下的东西是水或者别的什么，我们置身于大海的时候，不会觉得自己比一缸苦涩的水更高贵一些。

§长颈鹿的脖子那么长，长得让科学家焦虑不安：长颈鹿的心脏怎么就强大得能把血液泵到遥远的头部？

长颈鹿是造物主卖弄自己神通的象征：只要我高兴，长颈鹿头晕，可能是因为小脑袋被月亮给磕了一下，而不是因为脑供血不足。

§雄性动物体重的一半，其实是好斗。一个不好斗的男人，要么是懦夫，要么是看透了世界与人生之真相的智者。

§从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那里，正常人看到的是：一条腿=一条腿；或者：一条腿=两条腿-一条腿；只有一条腿的人自己清楚：一条腿=两只手+一副拐杖。

残缺不全的人更能看见真理。

§造物主用雷声来警告易于骄傲的人类，一百副避雷针，也不能扭转造物主的意志，不能切切实实地为我们壮胆：对于每一声炸雷，我们唯一的反应是心惊肉跳。

§母老虎蹑手蹑脚地靠近猎物，它那几只天真烂漫的虎崽却开始嬉戏扑打起来，这一下子让猎物们竖起了耳朵，但猎物们只是密切注视这几只虎崽，不曾想母老虎从另一个方向扑了上来，好像母老虎和那些少不更事的虎崽事先定下了什么计谋似的。

母老虎必须养活自己的幼崽，责任重大，却毕竟有神力相助，此神力又利用了虎崽喜爱嬉戏的天性。人类歌唱母爱，造物主成全母亲的爱，不让母亲孤军奋战。

造物主偏爱年轻一代。

§思维通常被认为包含了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但一切思维都是语言思维——用语言来思维。喜欢自言自语的人暴露了这一点。

§我住在一栋楼的五层。上午，我坐电梯下楼，电梯从高处下来，在五楼停下，电梯门一开，里面的一位女士快步走了出来，走出电梯没几步就向我大喊：“不对！这不是一层。”于是，我控制电梯直到那位女士进来，而且安慰道：“这可是经常发生的事。”

话一说完，我立刻感觉不妥当。这样的话不是安慰，而是讥讽：你连犯错误都没有创造性，只能重复别人的错误。

§过来人总是对初为人父、人母者说：婴儿哭不用害怕，哭是婴儿最好的运动。

哭的本质是不满。

过来人的智慧可以翻译为：不满是人类对于世界的最原始的态度，也是对人类自身有好处的态度。

§我的儿子还不足十岁。

前天晚上，妻子拿起儿子三年前照的一些相片欣赏起来。

人真是越小越可爱，越大越不可爱——这是我们看旧相片时的感叹。

世界总是在越来越不可爱。

我们对任何事物的可爱之处有所感动，要在三年之后。

我们自认为生活在现实之中，但我们不能看见真实的现实。当我们自信看见了这种真实时，那其实是现实的马车远逝三年之后留下的一点模糊车辙而已。

我们独处时的怀旧之所以让我们不无快适，是因为我们至今才品出往事的精华。

人是一种反应迟钝的动物，需要足足三年的时间才能消化现实。

§后悔是成年人独享的食品，儿童则没有。

我的儿子尚不满十岁，但他玩“亲嘴外交”已经有些年头了。“亲嘴外交”并不能让他事事如意，但他不会有“我白亲了你”这类的后悔——这时节，他会伸开五个指头，在他刚才亲过你的地方挠一把，表示他完璧归赵般地收回了那些吻。

像“得不偿失”这样的词语，儿童即使能用它们来学造句，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它们的含义，因为儿童没有后悔的切肤之痛。

一个人从儿童长成成年人，这其中的一项损失，是后悔免疫力的丧失。

§秒针：我走好几百步，你才能走一步，你真是够笨的。

时针：我只需走一步，你却必须走上好几百步，你是奔波劳碌的命。

§我切了一些土豆片，随后发觉有两片比别的厚，于是把它们加切了两刀。

有把菜刀在手，土豆片就不要梦想个性。

§儿子每次刷牙，总是淘气地把牙膏沫儿抹到大镜子上，我曾经为此骂他：“你在家里就这么个样，在外面还能有什么道德！”

几天前，我冲完淋浴，正在穿衣服，儿子拿一条毛巾，擦蒙在大镜子表面的水雾，一边还说：“怎么样？我用的可是我洗脸的毛巾！”

我突然想起来了，儿子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每天都要没完没了地擦镜子。

不纯粹的道德也不丑陋。

§两年前，我被确诊为双腿动脉硬化。

“我这病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我问医生。

“截去两条腿。”

“怎么个治法？”

“坚持体育锻炼。”

于是，我每天都快速走步。

忧虑，有时候比肉体上的剧痛更折磨人。死神在抓走我的灵魂之前，要抢走我的双腿。

我用快走同死神展开了双腿抢夺战。

没有了两只脚，所有的路都没有意义。

懒惰是我们的天性。但是这种天性算不上根深蒂固：刚听完医生“坚持体育锻炼”的建议，不爱运动的老习惯，仿佛通情达理地、丝毫不勉强地准备隐退了，或者更应当说：在它心生不满、扭扭捏捏之前，被一种比它强大一万倍的力量鞭打得无影无踪了。

这股强大的力量，也化身成一种习惯，不容置疑地、理直气壮地在我的身上定居了下来，每天吃完晚饭，我自动地、恍恍惚惚地穿上运动鞋，走下楼去。

放任习惯，本身就是快乐。一切习惯都有价值，因为它们可以给它们的主人带来快乐。不过，说习惯还有什么主人，有问题。习惯更像是我们的主人。

大城市中星罗棋布的医院，首先是人类缺乏远见、懒惰、苟且偷安的象征。

§任何事物都抗拒人类的搬运：当年的愚公用肩挑背驮的方式去移山，那些石头让愚公筋骨酸痛，不在话下；如今是机器时代，大卡车为我们效力，但大卡车的轰鸣声让我们心烦意乱。大卡车行驶时轰鸣，是因为物体的抗拒。最终被判定为伪科学的意念移物，曾经引起过人们的狂热，仿佛物体改变了自己一贯的坏脾气，成了人类温顺的奴隶。

§大挖掘机的个头是小挖掘机的5倍，两部挖掘机在同一个建筑工地上，一样娴熟地工作着，我们感觉到，小挖掘机分明是在学大挖掘机的样儿。

小会让我们显得可笑，遭人轻视。

§人最缺乏的，是勇敢。人天生地多少会有些品德，勇敢是人为自己培养起来的。人是天生的懦夫。

现实世界无处不在的危险，助长着我们的怯懦；造物主交付给人的最高任务，是尽快养成勇敢。没有勇敢，我们会处在没完没了的惊吓之中，生命也就成了一件苦差使。一个人如果到晚年仍是一个胆小鬼，就会让别人痛苦，因为他辜负了造物主对于人类的期待。

或许，在造物主那里，勇敢也是稀罕之物，所以，造物主不能随便把勇敢赋予人类。

但造物主不是让我们仅凭自己的力量去培养勇敢。造物主有所贡献：它让我们去经受各种痛苦。一个人经历过巨大痛苦却在勇敢方面没有长进，他也会让我们痛苦，因为他辜负了造物主的良苦用心，总之，他白白地经受了痛苦。

鲁莽不是勇敢，但与勇敢相像。我们听到张飞、牛皋这些莽汉的故事时，津津有味。这是鲁莽沾了勇敢的光。

§雨水能够涤荡去空气中的尘埃，这是雨的功绩。但只有在太阳重新普照大地的时候，我们才能清楚地看到雨的功绩。

§人躺在床上睡觉，归根结底，是压在地球上。

在太空中的上帝看来，也可以说是地球连带着床压在人身上。

当地球连带着床压在我们身上的时候，我们居然能够鼾声如雷地做着美梦。

§古人已经发现，橘子树从江南移植到江北，就会结出不能吃的枳。

但喜马拉雅山不是这样。把喜马拉雅山搬放到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喜马拉雅山的山顶都将是白雪皑皑。

小事物受环境的影响，伟大的事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保持自己的本性。

§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们在自家的沙发上很少正襟危坐，更多的是像树上的猴子一样，做出千奇百怪的坐姿。

说人类和猴子是远亲，凭这一点，是可信的。

§我小时候上县城，在商店里看到一些水果。我从来没有嘴馋过，因为我没有想到水果可以吃。

我们的原始人老祖宗以水果为生，今天的我每天都离不开水果。

贫穷可以泯灭我们的本能。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是一句格言。

你只不过敬我一尺，我怎么就要敬你一丈？岂不是我吃了亏，你得了便宜？

其实，你没有得便宜我也没吃亏，因为你率先表现出了善意——尽管这善意就那么一点点。善意是珍贵的东西，一旦看见了别人的善意，我们就会激动，直至感激涕零，直至让我们心中紧锁着的全部善意倾巢而出。

善意总是被压抑着，等待其他的善意来激发。

§小偷之所以可恶，是因为小偷得手之后没有感激之情，反而会自鸣得意，甚至会嘲笑你是笨蛋。否则的话，小偷不仅不可恨，而且是可敬的：既要有过硬的技术，还要有足够的胆量。宇航员也不过如此。

§在一只蚊子看来，世界上最优秀的生物即使不是自己，也只能是另一只蚊子，而不可能是一头狮子。狮子怎么可能是最优秀的生物？蚊子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够把狮子叮两口，狮子也不能怎么样。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是中国名言。

但平庸的人不需要知己，也不可能成为其他人的知己，平庸的人需要的，是把兄弟，是铁哥们儿。我们需要知己，是因为我们身上有一些优秀的东西值得被别人知道。知己只与两个相互敬佩的杰出者有关。所以，高适的名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不妨修改为“莫愁前路无知己，只愁自己不优秀”。

§人们通常不清楚自己应该感谢的是谁，却清楚谁是自己仇恨的对象。

感谢比仇恨更困难。

§一天晚上，乡村打鼓说书的王先生直放屁，每当放屁的时候，王先生就猛敲几下鼓，屁声就被遮掩过去了。散场的时候，前排观众说：“王先生，你的鼓声真是好听，只是有些臭味，这鼓一定是用臭牛皮做成的。”

§别人有一种缺点，我也有这种缺点。但世界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东西。别人的缺点总是长在脸上，我自己的缺点却总是长在我的后脑勺上。

看见别人脸上的缺点，我们不必急于去指指点点，还是先去摸一摸自己的后脑勺。

§青蛙在中国文化里是一种正面形象，一般会有这样的解释：中华文明是农业文明，而青蛙是害虫的天敌，所以，青蛙成了正面形象。

但蛇对于农业收成更重要，蛇在中国文化里没有因此受到多少肯定。

乡村生活的经历告诉我：青蛙在夜间永不停歇的鸣叫，能够彻底驱散鬼魂想象给我们带来的恐惧。

在农村，青蛙是夜晚的太阳。

§燕子是中国文化里的吉祥鸟。这大概是因为：燕子是唯一信赖人类却又不需要人类豢养的鸟，是唯一愿意与人类居住在一起的鸟。乡村人家没有燕子进来筑巢，这家人会感觉羞愧。

§神经是身体中最重要的东西，它也就受到颅骨的坚固的保护；脏腑是次一级重要的，它们也就受到了肋骨的比较坚固的保护，骨骼系统是更次一级重要的，它们也就受到了肌肉和皮肤的相对最软弱的保护。

宇宙不是一个万物平等的宇宙，同一事物的内部也存在着等级。

§荷花的确应该有一副俊俏的模样，因为荷花与众不同：一根荷柄上只开出一朵花，数量上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了，只能在质量上求发展。

荷花可以用来象征人类的精品意识。

§中国文化里有著名的十二生肖，它们是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

突出的一点是：这里没有一种飞鸟。鸡这个汉字分享了鸟，却实在算不上鸟，连小麻雀也比不上。

中国文化似乎对翅膀不感兴趣。

§拥挤是现代都市生活的特点，忍受拥挤是都市人的命运。现在，我发现自己毕竟是幸运的——我不是双胞胎出身。

§人们把美女比作鲜花，但被比作鲜花的美女只能是多笑的女子。美女而没有笑容，会让人莫名的痛苦。“烽火戏诸侯”的故事里，周天子不惜代价，也要使得自己心爱的女子笑一笑，最终招来了杀身之祸。

如果世上的美女都不会笑，男人们都会疯掉。

§中国历史上有著名的“申包胥哭秦廷”的故事：春秋时的申包胥在秦国宫廷连哭了七天七夜，秦王终于派兵为楚国解了围。人们说，这是申包胥对祖国的忠心感动了秦王。更正确的理解恐怕是：秦王被这没完没了的哭弄得心烦意乱，只好发兵了事。

申包胥是中国的“哭圣”。

孟姜女的丈夫因为修筑长城而劳累致死，孟姜女站在长城上一哭，长城就坍塌了八百里。这是民间传说的孟姜女哭长城。

神话传说包含了种种历史事实。此故事中的事实当是：长城曾经大规模地坍塌过，自然，这一坍塌十有八九是由于技术原因，或者地震、山体滑坡之类。

但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折射出了人类对于哭的喜爱。哭不是软弱者的走投无路，而是有巨大毁灭性的力量。

§中国文化史上有所谓的魏晋风度，其实还有“春秋气质”。

《世说新语》中的魏晋风度显得高妙、不同凡响，其实是病态的——在我们对“春秋气质”有较多了解之后就更是感觉如此。魏晋风度是贵族精神在中国历史上的回光返照。

《老子》的作者到底是春秋时人还是战国时人，一直争吵不休。从春秋气质来看，则《老子》的作者只能是战国时人。《老子》中找不到贵族精神的影子。孔子的大同理想所体现的，是春秋气质。

§人有眼睛、鼻子、嘴和耳朵，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是，所有这些器官都拥挤在小小的脑袋上。脑袋这地方似乎是寸土寸金，没有被那些器官占领的地方，就会有头发和胡须长出来。秃头让我们感觉别扭，因为这是一种严重的浪费。

§一个没有音乐才能的人哼出来的声音会让人们感觉痛苦。一个没有音乐才能的人一辈子也不哼一首歌，我们更加痛苦。

§孔子之前的中国历史，似乎是在为孔子的出现做准备。

§马、牛、羊这些食草动物，眼睛都是长在头的两侧，因为猛兽最喜欢从两侧冲上来，去咬它们的脖子。

造物主关照每一个物种，把每个器官摆放在恰当的位置上。

动物有两只眼睛，这是动物世界的普遍事实，但这只能表明，人类是造物主的最后作品。如果人类是第一件作品，造物主就应该给其他每种动物多配几双眼睛，分布在身体的前后左右，以免它们过早地灭绝。

§孔子宣布，自己再也不说话了，因为“天”不说话。孔子这是用语言去否定语言。这算是一种自相矛盾的做法。不过，这样的自相矛盾显得玄奥。

§喜欢后悔的人也是过度骄傲的人——让他们后悔的不仅是自己的过失，还有别人的过失。

喜欢后悔的人即使自己从来没有什么过失，他们仍然会后悔——后悔自己从来没有过失。

§专家在报刊上讲述“避免婚外情的七大窍门”。但这容易转化成“实现婚外情的七大窍门”。更可能的是：专家首先总结出来的，正是“实现婚外情的七大窍门”。报刊上不大可能刊登“实现婚外情的七大窍门”这样的文章。那就换个花样吧。

§有一天，我在街头遇到一位同事，她带着五岁的儿子，我们交谈了几分钟后，小男孩开始“啊，啊啊——”。这是在捣乱，因为他被冷落了。

今天，我在街头遇到一位熟人，他正在遛狗，我们交谈了几分钟，狗突然愤怒起来，冲着我“汪，汪汪……”这也是捣乱。

生物学家说，狗的智力相当于人类的儿童。看来这是可信的。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雪。今天早晨我出楼，天空阴沉，但还没有下雪，我擤一下鼻子，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两个白色的小点，我擤鼻子怎么就擤出了白色的小点，像雪花一样？我的身体出什么问题了？正疑惑间，天空中到处飘起了雪花。

宇宙间有一个精灵，它喜欢开玩笑。

§人是追求公平的动物。唯一能让所有人心平气和的是公平。

§最大的快乐，是让别人快乐。人最应该庆幸的，是世界上有其他的人。

§冬季，树叶掉光了，枝条萧条到了极点。熬过冬季，这些树木又将是枝繁叶茂，现在，它们像是在装可怜。

§《三字经》开头一句是“人之初，性本善”。

父亲买回来一条活鲤鱼，小男孩快乐地看着鲤鱼在水盆里游动。父亲准备杀鱼，小男孩哭了起来，要求父亲把鱼送回去，宁可自己不吃鱼。

小男孩成年后，活蒸螃蟹吃，看着螃蟹的挣扎，无动于衷。

§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这是一句名言。

世界上之所以不存在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是因为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相同”。

§如果一只手上的五个指头必须砍掉三个，你想保留哪两个？

拇指必须保留，因为唯有拇指与其他四个指头不同——拇指有两节，其他四指都各有三节。另外，唯有拇指能与其他四指中的任何一个协作。

第二个应该保留的是中指，因为中指处在五个指头的中间位置，而且是最粗壮的。

独特的个性、强大的协作能力、中心位置、粗壮，这些都是生存竞争中的有利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