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黄晓勇（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院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下午好！今天我们期盼已久的方锦龙大师终于来到我们学校。我们“笃学讲堂”以前主要是“讲”，而没有“演”，所以还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演讲。今天这一讲不仅要“讲”，而且要“演”，“演”“讲”相互辉映。

方锦龙大师既是一名国乐爱好者，也是一名国学爱好者。十几岁就加入军队文艺团体的方大师最擅长的是琵琶的演奏。在演奏乐器的同时，方大师非常热衷于中国民族乐器的收藏。据了解，方大师现已收藏3000多种乐器，并能演奏其中的300多种。对一般人而言，要记住300人的名字估计都不可能，而要演奏300多种乐器，比登天还难。但是在方先生手下和方先生嘴上，这些都显得易如反掌。

方先生不仅热衷于乐器收藏，近些年以来，他还致力于中国民族乐器和民族音乐的推广。与此同时，还致力于国学的讲解和推广。因此可以说，方先生的讲座既是一个演奏会，也是一个国学的课堂。

为了让中国的国粹文化能够得到更好的发展，方先生把自己珍藏的一些乐器拿出来进行拍卖，所筹得的款项成立了文化发展基金。可见方先生对于国学和国粹音乐，是何等的投入。我想今天下午我们不仅能够非常幸运地欣赏一场会演奏300多种乐器的音乐大师带给我们的精彩演奏，而且能从方先生的演讲当中收获到很多国学知识。下面我们就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方先生给我们做演讲。

方锦龙（中国著名琵琶演奏家，“国乐四大天王”之一）：各位领导，各位来宾，老师们、同学们，大家下午好！我非常荣幸能走上这个讲台。我看到之前很多重量级的嘉宾都在此进行了演讲，而我本人给自己的定位是：五无人员。第一，没文化，小时候正赶上“文革”没能好好上学；第二，没文凭，没怎么上过学当然没文凭；第三，没职称；第四，没党派；第五，前不久身份证掉了，所以没身份。但我觉得这些都没关系。没文化，咱们就追求文化；没文凭，咱们就追求能力。

现在国家搞一级演员，分等级，我说他们都是一级的，我是无极的。无极就是太极，太极就是八卦，无极才是最高级的。呵呵，先跟大家开个玩笑。

大家可能不会相信，我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一般凌晨三点钟睡觉，五点钟起床赶飞机。肯定在座的很多人想知道我的年纪，本人已经50几岁了。为什么有这样的精力？我觉得是中国古老的东西给了我智慧。

中国人讲琴棋书画，琴是老大，排在第一。我每天在玩音乐的时候，实际上是给我自己在调理。我的觉睡得不够不要紧，我可以打坐，我可以弹古琴，我可以玩西洋乐，我可以喝茶。所以我们古人非常厉害。繁体字的“药”是由一个“草”字加一个“音乐”的“乐”字构成。“草”是什么？就是茶啊。喝好茶，玩好音乐，你就可以不用去医院了。还有中国音乐讲“宫商角徵羽”，“宫商角徵羽”是与“心肝脾肺肾”联系的，所以我们在弹音乐的时候，实际上是在给我们的五脏进行按摩。这个就是我们老祖宗的智慧了。

我们现在把很多老东西给丢掉了。我最近突然悟到了，实际上中国人非常讲究“和平”的“和”。繁体字的“和”是怎么写的呢？“龢”：右边是“稻禾”的“禾”字；左上是一个“人”字；然后一横，中间三个口，底下像一个“册页”的“册”字。所以这个“和”（he二声）又叫“和”（he四声），又叫“和稀泥”的“和”（huo四声），又叫打麻将“和了”的“和”（hu二声），这个字很厉害。日本人一看，拿走了，自称“大和民族”，韩国人也向我们学习，他们的国旗正体现了道教的八卦。我们老祖宗还有很多宝贝，像中国传统的建筑就是非常有特色的，北京的四合院、安徽的马头墙，江南的园林都非常有特点。

我最近一直在反思，总结了中国人要找到的六个“jing”字。首先是“安静”的“静”，现在整个社会太浮躁了，大家都静不下来。就像你们做学问的，静不下来是做不了学问的。

第二个是“干净”的“净”，我们的心浮动了，也就不干净了。大家都想成功，都想挣钱，把道德底线丢了。

第三个尤其重要，我们要照照“镜”子，反思自己的行为准则。人类现在在过度消耗地球的资源。我经常跟很多人开玩笑说有钱是你们自己的，但资源是大家的。很多人一点就是一桌菜，吃不完就浪费了，我认为这是一种犯罪。因此，我们要反思自己的行为准则。有些官员为了体现他的政绩，一上任就搞大拆大建，但很多时候方向比速度重要。方向不正确，走得越快，越背道而驰。

第四个也很重要，就是对老祖宗要“敬”仰。我现在到马连道的茶城，很多人都像模像样地放一个古琴，或放一个古筝，但上面一层灰。我就跟他们开玩笑，我说：“你这个琴就显示出现在有些人把文化作为门面，来人了，赶快擦干净，平常不管它。琴是给别人看的，不是弹的。”

第五个就是“曲径通幽”的“径”。从“安静”的“静”，“纯净”的“净”，“照镜子”的“镜”，到对老祖宗敬仰的“敬”，再到“曲径通幽”的“径”，前面五个都有了，第六个就产生了，是什么？“境”界。我们做什么事都要有境界。

我先做了一个开场白。我这个人是这样子的，我讲不过我就吹，吹不过我就弹，弹不过我就拉，拉不过我就打，中国乐器分吹、拉、弹、打嘛。最后实在不行我就唱了。

下面我们就开始做千年之声的演讲。我手里拿的这件乐器是竹子做的。第一眼看起来肯定像笛子或者箫。这个是什么？就是刚才我讲的“和平”的“和”的一半，叫“籥”，这个字念“籥”（yue四声）。它其实就是一根竹子，通体没有任何风口，就是古人的吹火筒，已经有八九千年的历史了。我们的古人很有智慧，钻木取火，他可以拿这个把火吹大。这样吹就会发现它有声音，（老师开始演奏）吹着吹着，怎么有声音啊，就开始钻孔，最早就钻了3个孔，叫“三孔籥”。（老师开始演奏）再把它多加几个孔，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了。它是一种失传的乐器，下面我带大家进入9000年前的音乐。（老师开始演奏，曲毕，大家鼓掌）

什么叫古典音乐？这就是古典音乐。古典音乐在东方，不是在西方。钢琴有多少年历史？300年。中国古琴有3000年历史。所以说我们老祖宗在音乐、文字方面远远超过西方。但这些年我们不自信了。现在大家到国家大剧院，可以看到，所有的海报都是交响乐、歌剧、芭蕾舞，中厅摆的是一架钢琴。有一次我就跟他们调侃，我说这个是法国国家大剧院，还是美国国家大剧院？他们几个领导就开玩笑说方老师什么意思？我说我感觉那个中厅应该放古琴、放瑟，琴瑟才能和鸣，这些东西才能代表中国文化啊。我又跟他们开玩笑说：“钢琴是玩具，机器人可以弹，把程序编好了，那个钢琴就会弹了。但机器能吹这个吗？能弹古琴吗？弹不了的。”所以克林顿访华的时候曾经讲了一句话，他说西方的乐器看似比较科学，但实际比较机械；中国的乐器看似简单，但更具有人性。克林顿本身就是一个萨克斯演奏家。

好了，我们现在从9000年前进入7000年前。有个成语叫“巧舌如簧”，就是这个“簧”，据说这个乐器是女娲那个时期创造的。女娲那时候创造了“笙”和“簧”，所以世界乐器的鼻祖在这儿。口琴、管风琴、手风琴，只要有簧片的，都是根据这个演变过来的。前年我在英国参加国侨办的海外春晚，台下有十几万人听我演奏这个，英国人说：“哎呀，这简直太像我们的电子音乐了，就像现在的DJ机，还像我们的摇滚乐。”我说：“你们的摇滚乐、电子乐我们老祖宗早玩过了，但我们中国人讲环保，不通电的。你看，就是一个嘴，一片簧，像不像一个女人的发卡。”（老师开始演奏，曲毕，大家鼓掌）就是这么一个小东西，能有这样的能量。这是低音的、高音的，还有很多复合音的。听上去好像有好多乐器在演奏，这就是老祖宗的智慧。（老师开始演奏）当时也有很多美国人问我：“这个‘巧舌如簧’表现的是什么？”我说奥巴马竞选的时候就“巧舌如簧”。很多成语都跟音乐有关系。

接下来，我们把一个簧片装到竹子上，又变成另一种乐器，叫巴乌。上了年纪的人可能听过，20世纪70年代有一首非常著名的巴乌的代表作曲叫《渔歌》。（老师开始演奏）你肯定认为这是吹出来的，但其实刚才是弹出来的，所以那个乐器的俗名叫“口弦”，是用口弹出来的。这个就是把簧片装到这里面，鼓气去吹。

还有一种叫葫芦丝，大家可能都知道了。每个乐器都是有故事的，葫芦丝是怎么产生的呢？葫芦丝的原理，跟它一样，只不过是把它装到竹子上再通过一个葫芦传过去。据说，当年有一对恩爱的青年，女的种葫芦，男的种竹子。有一年发大水，男孩儿就用竹子绑了一个木筏，可是那个只能坐一个人。那个女孩儿为了救那个男孩儿，自己就跳水了。男孩儿后来每天以泪洗面。因为葫芦长时间没人管就被虫蛀了，风一吹过来就有声音了。后来小伙儿灵机一动，心想：“哎，我是种竹子的，我把竹子插到葫芦里面去，这样两个人就在一起了。”所以就产生了今天的葫芦丝。

以马头琴为例，马头琴的来历是一匹战马被杀，主人为了纪念战马，做一些马头琴，把马尾做成弓子，虽然战马牺牲了，但他还是能天天跟战马在一起。所以马头琴是很苍劲的，有时候也很悲凉。

每个中国的乐器都有一段故事。一个乐器产生于一段历史，同时也负载了一种文化，更诉说了一个故事。

从全世界来看，哪个国家民族乐器最多？中国最多。我知道的就有300多种乐器。这些年我一直沉迷于此。因为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不能不了解中国文化，不能光会弹钢琴，为什么？钢琴是人家的东西啊，不是我们的东西。就像现在很多人都不去做饭菜了，都吃三明治、汉堡包。那些东西其实都是一样的味道。从味觉来讲，西方人没法跟我们比。我们四川人的口味是麻辣，上海人的口味是酸甜，到了广东就是生猛海鲜，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这些本来是我们的强项，但我们把位置颠倒了，迎合西方人，得不偿失。

接下来的一种乐器，叫“篪”，一个竹字头，上面一个“广”，下面一个“虎”。（老师开始演奏）中国的古代乐器里面包含了很多“礼”，繁体字的“礼”（禮）左边是一个“衣”字，像我们穿衣服一样，表示仪表；右边下面是一个“豆”字，表示我们吃的是五谷杂粮；上面捧着一个“曲”字。我们现在很多人把这个“礼”丢掉了，没有“曲”，没有这种仪式感了。

说到这里我又想到一个字，就是我们经常讲的“正能量”的“正”。“正”字上面一横，代表天，下面一横代表地，中间一竖代表人。所以我们做人一定要顶天立地，做事要横平竖直，这个就是“正”。如果把横平竖直搞歪了，就变成了“巫”。我们还要懂得节制。把“正”字上面的一横拿掉就是“止”。我们的国画也讲究留白。我们的泼墨画是没法被临摹出来的，油画是可以临摹的。

西方人是吹长笛的，一位大师就说：“我发现你们那个竹笛不够高档，我们的长笛是非常高档的。”我这个人是有民族情感的，我想人家长笛的工艺确实很漂亮，但是那一刹那，我突然想到了西方的上帝，我就说：“对不起，你那笛子可以做成一万只一样的，我们中国的竹笛做不出一样的，那是上帝创造的。竹子自然生长出来，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纹路。中国叫‘物以稀为贵’，我们的比你们的珍贵。”那哥们儿一听：“你讲的有道理。”（大家鼓掌）

1985年我在日本学过日本民谣，我也穿着和服跟他们一块儿演奏。有一天演出之后，日本有一个公司总裁握着我的手，特别激动地说：“你今天的表演太棒了，太具有我们大和民族的气质了。”我一听，有点不对劲，我说：“对不起，我是大汉民族。”他说：“你穿的服装是和服啊。”我说：“和服又称吴服，是从我们那里传过来的，我在体验我们先祖的感觉。”所以说了解传统文化很重要，要不我就稀里糊涂说“谢谢”了，我就成大和民族了，我就成了日本人了。最后我就跟他开玩笑说：“不好意思，第一我不是科技学家，第二我不是经济学家，我只是一个文化使者，我们的文化比你们的文化厉害，因为你们是我们文化的一个小支流而已。”那哥们儿没办法了，竖起大拇指说：“你是真正的中国人。”日本人有个特点，你讲的有道理，他绝对佩服你。对待这个民族，你讨好他是没有用的，你要比他厉害。

同时，我们要找回自信。我觉得不管我们是干什么的，首先要有文化。我是没有文化的人，所以这一辈子都在追求文化。大家知道文化是什么吗？我有一个自己的理解。“文”一定要懂得“化”，这就叫文化。不懂得“化”，就不会应用，不懂得应变。读死书就会读书死。我认为，读书和学习不一样，“学”是经过消化的，读完了不学习，没有消化，就没有变成自己的东西。

我们接下来再玩乐器。刚才这个“篪”大概有4000多年，“篪”和“埙”是一个时期的乐器。下面就到“箫”了。（老师开始演奏）这个声音一出来是不是有文人的气质，有一种一下子把你带到园林的感觉？有个成语叫作“吹箫引凤”，在战争时期箫起过很大的作用。“十面埋伏”里张良吹箫吹得楚国军心涣散。因此有时候打仗不用武力，音乐就可以解决了，这个就是智慧。还有就是古琴，诸葛亮一张古琴打败千军万马。音乐在中国各个阶层、各个时期都起到过很重要的作用。所以我今天跟你们说，从生到死都需要音乐。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那是多么可怕啊！

这是一个印度的笛子，它是拿芦苇做的。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特点，印度也是有几千年历史的。（老师开始演奏）你听这声音一出来就是咖喱饭的味道，音乐太有意思了。这个来自爱尔兰，它能把你带到爱尔兰去。（老师开始演奏）每个乐器都有它的个性。

还有最后1000多年的，叫尺八。为什么叫尺八？因为它是一尺八寸。日本人叫“sakuhaqi”，这是在中国唐代从杭州传过去的。现在这个乐器变成日本人寄托精神的东西，你只要看日本的电视剧、电影，一定有它的声音。（老师开始演奏）中国的好东西太多了，我们不把它当作宝贝，人家捡回去全是宝贝。在尺八里面也能发现老祖宗的智慧。它一共有五个孔，五个孔能吹什么音乐呢？五个孔不就五个音吗？（老师开始演奏五个音）那半音怎么解决呢？变换一个角度就是半音了。（老师示范演奏）就五个孔，所有西方乐器能吹的它全能吹。

在乐器里面找到了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智慧，才知道“琴棋书画”中“琴”为什么放第一位。现在反了，“画书棋琴”，画最值钱，再就是书法，然后是围棋，最后才是琴。我们现在老说民乐，其实不对，应该是国乐，就像国学不叫民学，国画不叫民画。它不光是老百姓玩的，也是皇帝玩的，如唐明皇是作曲家，宋徽宗是古琴家。

中国很多俗语，像“失败是成功之母”，现在都不一定对。老失败不总结那怎么能行呢？总结才是成功之母啊。很多东西我们要重新反省。现在很多人说：“传承中国文化。”我说：“又不对了，应该是承传，你先继承下来再传，你都没有继承下来怎么传？传什么？”

我是一个很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凡事要有“道”。日本人有琴道、花道、茶道，我们老提武术、书法，老进不了“道”啊。“道”很重要，有“道”才有德，有“道”才有路。“道”还有一个说法，是我自己的理解，就是心先想到，脚就要动。很多人问我：“方老师，你怎么会搞这么多乐器，哪有那么多时间啊？”我每天会把事情安排得非常好，没时间看书，我可以在飞机上看书；我没有时间练琴，我用心在练。心法很重要。

接下来我要讲古琴。最近古琴很热，这也是一件好事，起码人们关注到古琴了。可能今天在座的很多人不是学音乐的，我们要深入浅出。古琴是什么？是天地人的乐器，就像“正能量”的“正”字一样。什么叫天？（老师开始演奏）古琴分三音，这个泛音就是天音，往上走的。（老师示范演奏）散音是地音，往下走的，（老师示范演奏）入地三尺的感觉。人音就讲感情了。（老师示范演奏）

有一次我跟一个钢琴家比一个音，我一个音变成七个音。第一个音是这样；（老师示范演奏）第二个音，上滑音；（老师示范演奏）第三个音，下滑音；（老师示范演奏）第四个音，小颤；（老师示范演奏）第五个音，大颤，悲愤地；（老师示范演奏）第六个音，泛音；（老师示范演奏）第七个音，一个音对称两个音，（老师示范演奏）那个钢琴家听后很佩服我。

很多中国的音乐就像中国的绘画一样，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很多人问我琴难不难，我说：“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我跟他们说：“当然，易学难深。就像写毛笔字一样，谁都会写，写到一定功力那就难了。”所以我经常说，古琴跟绘画一样，它有工笔。（老师示范演奏）琴里包含的中国传统文化太多了，它就跟绘画一样，有些是工笔画，有些是写意画。这就是古人为什么说“琴棋书画”，懂了琴以后，其他就通了。中国还有一句成语，叫“触类旁通”。你触动得多了，就能分类了，你再把旁边的文化吸收过来，你就通了。所有的国学大家，没有一个是只会一种的。所以我希望在座的各位，千万别说：“跟我这个专业没关系，我不要去听。”我们现在都“偏食”，营养肯定不均衡。我觉得一个人要想成功的话，要能做他不喜欢的事情。谁愿意大早晨起来学习啊？大家都愿意睡懒觉，尤其是冬天。这就是我这些年的一些体会，跟大家分享。

人在这个世界上是很短暂的，三万多天吧。我经常跟他们开玩笑，我说将来是以什么为寿命的，是你的知识量，是你得到的见识，是你的感悟，还有你的觉悟。

这些年我觉得我悟出了很多人生道理。很多人问我这琴卖不卖？我说老的东西肯定是不卖的，包括这次我的拍卖，都是一些大师新做的琴，当然也是很有价值的。为什么卖？这个我还可以再做回来。但是那些古董都不是我的，我只是保管者而已，那是国家的，是人类的。如果我把它变成我的私有的东西，那我就太自私了。

很多人问我：“您主要从事哪方面的工作？”我说：“我就是一个琴多的人，还处处留琴，而且我是调琴高手。我要在全国十几个城市做我的小型博物馆，叫‘处处留琴’。”

我们每天的生活都特别不容易，因此要每天找到一种快乐，要经常反省自己。我现在真的很愿意跟大家分享一些想法，哪怕有一点点东西你们得到了，我也会深感欣慰。

现在整个社会都浮躁了，每天大家都想怎么成功，怎么样去获得更多的利益，买好的房、买好的车。我觉得这些东西还是要靠机缘，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拿来也不是。“贪”怎么写？“贫”怎么写？“贪”是“今”字底下有个“宝贝”的“贝”字，“贝”是过去的钱币。你拼命地贪，最后就分掉了，也就“贫”了。所以很多国学的东西，很多老祖宗的智慧，如果我们知道了，就知道应该怎么去做。但好多人不知道。人很简单，就需要一张床，三餐饭，是不是？什么是快乐？知足者常乐，人一定要知足。

我不要跟别人比，我跟自己比。大概在十几年前我就出过演唱专辑，后来我去盗版市场一看，我的专辑还挺火。那时候我用的笔名，没用真名。如果当时我要成歌星，可能就没有今天的方锦龙了。所以一个人要懂得自己的定位，定位很重要。

大概两年前我在深圳做了一个“东方音乐走向世界”的研讨会，当时有很多音乐界的大腕，他们都讲怎样走向世界。我听完了以后，就说了一句话：“什么叫‘走向世界’，应该叫‘世界走向我们’。”你要听京韵大鼓到北京来，听广东粤剧到广东去，听秦腔到西北去。我们还是不自信，还有什么民族交响乐，民族乐不需要交响。一把琵琶弹《十面埋伏》，千军万马，十把琵琶一块齐奏，就成了刷马桶。一个二胡拉《二泉映月》，小泽征尔感动地说：“我都没有资格坐着听，我要跪着听。”十把二胡一起拉就是另外一个效果了。小提琴有直板，它的音高可以控制。二胡是没有直板的，用力，高了；不用力，低了。

中国民族乐器就是单个的，就像我们民族的方言一样，那么有味道。这就像北京人讲北京话，上海人讲上海话，安徽人讲安徽话，一起讲就听不懂了。音律不一样，西北有西北的音律，广东有广东的音律，河北有河北的音律。中国民族音乐是什么？就是方言。音乐跟语言的关系太密切了。我们的音乐很多时候是根据方言产生的，中国人如果把方言丢掉了，中国的各种文化艺术也就没有味道了。所以一定要保持方言，既要懂普通话，也要保持自己家乡的语言。

刚才古琴弹了一半，现在给大家完整地弹一首最有代表性的曲子，叫《酒狂》。（大家鼓掌）这个曲子叫《酒狂》，可是现在很多人把它弹成“酒赖”了，太文静了。（老师示范演奏，大家鼓掌）你要了解古人的风采，大杯喝酒的那种感觉，包括他们挥衣袖子的那种感觉。了解了当时的那种背景，才能把那个曲子弹出来。这就是音乐。所以音乐来自于生活、高于生活。

前面的乐器都不是我的强项，我的强项是琵琶。（大家鼓掌）大家有没有念过《琵琶行》？这个是经典啊！《琵琶行》里有一句叫“寻声暗问弹者谁？”可以想象当时他们对艺人的尊重，寻着声音暗暗地问：“你来自哪儿啊？”这里面还有白居易对音乐的那种追求。“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月亮在水中冷冰冰的，因为没有音乐。那个时候喝酒，有音乐才有感觉。下面一转“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主人也不想走了，“添酒回灯重开宴”，把灯芯调高一点，全换掉，重新喝，这种感觉，就是过去文人对艺术、音乐的追求。

唐诗宋词里面太多经典的东西了。还有白居易的“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我再考一下大家，“荻花”是什么花？是芦苇的花。枫叶是红色的，荻花是白色的，白居易的每一句都在对比啊！“枫叶荻花秋瑟瑟”，秋天的风吹出来，吹动红叶和芦苇的花，两个声音合起来，就像“瑟”弹出来的声音，多美啊！（老师示范演奏）

大家知道的琵琶是四根弦，但我的琵琶是五根弦。这又是一个故事。我在20世纪80年代去日本参加一个音乐会。当时走了30多个城市，南到冲绳，北到札幌，中间去了奈良，这些都是日本非常古老的地方。当时看到日本收藏的唐代的一批乐器，其中就有唐代的五弦琵，这是我们的皇帝送给圣武天皇的礼物。五弦是一种智慧，中国人讲究五行、五化、五方、五音，中国人吃饭讲究“五味俱全”，中国人书法讲究“墨分五色”，“五”是最能代表中国人的一个数字。所以当时我一看五弦琵琶就觉得是好东西，但这3000年中国没有人去做这件事。我从20世纪80年代起就为了这一根弦，一直做到今天。我把千年的绝响变成现实，搬到舞台上来了。后来我继续研究，为什么五弦失传了？原来它是皇族乐器，五弦琵琶只在皇族里有。

还有一次我到科威特去采风。大家都知道科威特这个地方特别保守，基本上见不到一个美女，见到的就是一双眼睛，一层黑衣就飘过来了。我待了半个多月实在无聊，就跑到沙漠上一个人走走，我想体验一下当年丝绸之路的感觉。我在沙漠上打坐了大概半个小时。当时我脑子里老是出现琵琶上的四个“王”，什么意思呢？突然我悟出来了。这四个“王”是四种语系、四种乐器。阿拉伯有一种乐器叫乌德，它被称为中东乐器之王；传到中国就是琵琶，两千多年历史；传到欧洲叫鲁特琴，中世纪的；再传到西班牙就叫吉他（音译）。这四个“王”就齐了。

我们古人很有智慧，琵琶是什么？过去古人讲“推手前曰琵，引手却曰琶”，一个弹，一个挑，就叫琵琶。琵琶的“琵”底下是什么？“比”字，即文化的比较；“琶”下面的“巴”代表融合。这就是我对琵琶的诠释。

有人问我五弦琵琶和四弦琵琶的区别在哪里？语言碰到文字有时候显得很苍白，我就带大家看看五弦琵琶的魅力。（老师示范演奏）先从北京出发。北京最有代表性的是京韵大鼓、三弦。（老师示范演奏）接下来我们到哪儿去？去阿拉伯，记住，所有离弦的乐器都是从阿拉伯传来的。（老师示范演奏，大家鼓掌）还有一个国家，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印度。印度这个民族非常有意思，它的民族性很强。它的电影，从来不受别人影响，就保持自己的风格。英国人统治了很多年，想把乐器弄到他们那里去。印度人很聪明，引进了小提琴、吉他、钢琴，但都渗透了自己的风格。再到日本，三弦。（老师示范演奏，大家鼓掌）还可以到越南，看看越南的独弦琴。（老师示范演奏，大家鼓掌）亚洲走完了，我们到欧洲去。古典吉他，（老师示范演奏）民谣吉他，（老师示范演奏）电吉他。（老师示范演奏，大家鼓掌）这就是我们五弦琵琶的魅力。（老师示范演奏）

我突然又想到一个很有趣的事。小提琴只有上下和进退；大提琴也只有上下，（老师示范演奏）全部都是这样。中国的乐器不一样，左右一拨，拨动心弦。（老师示范演奏）这首曲子大家听过吧？是一首彝族曲。男女青年谈恋爱的时候，女孩要展示她的舞姿，在跳的过程中，发现一个帅哥，有触电的感觉，（老师示范演奏）是这种感觉。（老师示范演奏，大家鼓掌）

上下和左右差得太远了。我们东方人的智慧是什么呢？我们的音乐就像橡皮筋一样，是有韧性的。有一次北京台的田歌来听我讲课，我当时在玩广东的一种乐器，叫“五架头”，五个人一起演奏。她说：“方老师，这个是不是和西方的弦乐一样？”我说既一样也不一样。我们的音乐是活的，就像我们的泼墨画一样。我们每天在创造，我们每天在创新，这就是我认为的最大的区别。这就是我们文化最大的特色，这就是中国文化的一些底蕴。

最后我献个力气活给大家——《十面埋伏》，（大家鼓掌）一般这个曲子我不愿意弹的，太累了。

今天的主题叫“千年响声”，我们就暗扣主题，回到千年。这个曲子大家听得多，我再给大家做一点小小的解释，你们就更清楚了。我们大部分听的是四弦琵琶，它的低音在这儿，（老师示范演奏）声音单薄；五弦琵琶的低音在这儿。（老师示范演奏）这是布阵，（老师示范演奏）这是战马叫声。（老师示范演奏）世上有没有一个乐器可以这样，所以我们要有这个自信，我们一个琵琶就是千军万马。

1980年我在欧洲芬兰参加世界艺术节的时候，在我的前面是一个芬兰交响乐团，100多人，弹了一首现代派的曲子，结果乱七八糟的，从头到尾都是噪声。我接着弹了一首《春江花月夜》，整个气氛都不一样了。《春江花月夜》是绕梁三日。（老师示范演奏）演奏完《春江花月夜》，就演奏《十面埋伏》，千军万马，二者差距很大。他们就琢磨不透了，这个乐器有这么大的能量啊？（老师开始演奏《十面埋伏》）

好了，我今天的演讲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主持人：让我们再一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方锦龙先生的演奏和演讲。谢谢！

（初稿整理：阎沭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