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3年10月30日18:30~21:00
地点:首都师范大学北一区文学院602学术报告厅
主讲人简介
克洛德·穆沙 (Claude Mouchard,1941年生),法国诗人、翻译家、评论家,《诗&歌》杂志副主编。曾长期任教于巴黎第八大学,创立比较及普通文学系,并任第一任主任。代表作有评论集《人的大漠》(1981)、《谁,在我呼喊时?——二十世纪的见证文学》(2007),诗集《这里》(1986)、《空中》(1997)、《证件》(2007)等。2011年以其诗歌和翻译成就,获韩国昌原国际文学奖。
主持人(孙晓娅) 大家晚上好!今天我们很荣幸请到了远道而来的法国巴黎第八大学的著名诗人克洛德·穆沙,首先让我们掌声欢迎!同时很高兴今天能够有这么多的同学来参加穆沙诗人的讲座,那么请让我来介绍一下出席本次讲座的嘉宾有穆沙夫人,有来自法国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的诗人李金佳先生,并感谢李先生来担任此次讲座的翻译,以及著名散文诗作家爱斐儿女士、首都师范大学第十位驻校诗人杨方女士。感谢大家的支持!
下面我来做穆沙先生的介绍。穆沙1941年生,法国诗人、翻译家、评论家,《诗&歌》杂志副主编。曾长期任教于巴黎第八大学,创立比较及普通文学系,并任第一任主任。代表作有评论集《人的大漠》《谁,在我呼喊时?——二十世纪的见证文学》,诗集《这里》《空中》《证件》等。他获得的奖项很多,在2011年以其诗歌和翻译成就,获韩国昌原国际文学奖。
我们要珍惜今晚这宝贵的时光,在穆沙先生做《诗与痕迹》讲座之后,欢迎同学们就他谈到的几个问题进行问答互动。好,让我们再次以掌声期待穆沙精彩讲座的开始!
我非常高兴能和大家在一起谈论诗歌。我这是第二次来中国了,十五年前我被邀请到北大讲过三周的课,那是我教师生涯最美好的一段回忆,因为北大的学生和我进行了很多的交流,他们的求知欲非常强。几个月之前我听说将派我来中国做访问,我的心情非常激动,准备了好多东西,写了一篇很长的讲演稿子,但这篇稿子写得太长了,所以没有办法照着稿子来念。另外,我到中国以后有一些新的感想,已经陆陆续续加入准备好的稿子当中,这篇稿子如果我念的话就像一本书一样长,那么我现在就将演讲稿中的主要思想和观念总结一下,尽快地结束我的演讲,因为我更希望能和大家做直接的交流。
美国一位众所周知的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曾经提过:诗是什么?他给诗一个定义就是:在冬天寒冷的夜晚,一只猫在一个很厚硬的冰壳子上走,它产生的声音就是能够定义诗的意象。另一种可以定义诗的形象的是一首钢琴曲,名叫《雪地中的脚步声》。我谈到的这首钢琴曲是偶然得到的。对我来说诗的每一个形象就像每一个音符在一定空间里产生的一种非常宁谧的音响效果,是一种非常精密准确的东西。诗歌的形成就像在雪地中穿行者的脚步,是一种痕迹。在我看来这是诗歌最根本的一种意象,诗歌的形成过程以一种在空间进展中进行自我促形的过程,这是现代诗歌区别于古典诗歌的一个点。在这里我主要谈论的还是西方诗歌,当然也可以从这点出发,拿中国诗歌和西方诗歌进行一些比较。
现代诗歌在扬弃古典诗歌的一些传统形式时也引起了诗歌角色的变化。在传统诗歌中总有仪式化的东西,也就是说,它有一些形式是为所有诗人共同接受和分享的,有一些形式是为了特定的场合而设定的,而现在的诗歌主要是一种经验,一种个人的经验,一个独自很固执地向前走的个人的经验,也就是说这个人向前一边走一边在发明着属于自己的诗或者是他自己生命的记事。19世纪末的法国诗人,也是非常重要的现代诗歌的开启者之一马拉美就曾有所描述。那是在现代诗歌的启蒙时期,马拉美说,每一个诗人总是处于一种不断的个人的节奏创作中,个人的创作和个人的经验有着很大的联系。现代诗歌,当然这里主要是指欧洲的现代诗歌,一直以来它是和个人的经验紧密结合的。比起中国诗,我对于韩国诗还稍稍有些了解,我曾经多次到韩国旅行,曾经跟韩国诗人一起工作,还参与了韩国诗歌的翻译。我曾经读过五个韩国诗人的作品,那些是20世纪初的诗,是我读过的在20 世纪最具有先锋性、实验性的作品,这些经验使我看到,现代诗歌或者说现代诗歌的现代性和个人的经验关系,不仅仅在欧洲是这样的,在亚洲也是如此。
现在,还是回到我的正文上来。对于欧洲诗歌,在这里请允许我介绍我个人是怎样开始阅读诗歌、怎样开始写作诗歌的。我在法国一个中部的城市度过了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这也是我和我的夫人居住的城市——奥尔良。这个城市中有很多古老的建筑,它们在“二战”时候被轰炸毁灭,对于“二战”时期的轰炸,我当时很小,但是对这些我还是记忆犹新的。我开始阅读诗歌的时候,正处于青少年时期,在奥尔良的生活让我感到很顾虑,因为它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当时我主要读的是一个诗人的作品,这个诗人我没有遇到过,但是我听过他的诗歌朗诵,现在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我曾经在夜里一个人走在雪地里回味着这些诗,这些作品使我对语言的观念产生了一种新的变化。这位诗人的名字就是亨利·米修(Henri Michaux)。当时是1950年代的中期,我正在经历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也是一个让人感到很忧虑的时期,因为那时候法国进行了几场殖民战争,对于法国的这种殖民政策,我当时深恶痛绝,因此感到有必要反抗这种政策。在我感到生活非常艰难时,亨利·米修的诗给了我很大的鼓励,使我有能够继续生存的动力,他的诗给了我很多深层的触动,这位诗人的作品将我重新带回了此时和此地,也就是说使我面对正在生活中经历的人、事。这些诗就像一个诺言,亲临着读者,承诺着一种改变,改变着我和时间、空间的关系,改变着我在世界中所处的地位,而这种改变是立即发生的,这是一位对我影响深远的诗人,我很希望能跟大家讨论他的诗歌,今天由于时间关系可能来不及引用他的诗句,这里我只跟大家提一点,亨利·米修对中国是很感兴趣的,他曾到中国旅行并且写过关于中国的文章。
今天在这里,我主要是想跟大家谈一下我曾经花很长时间来阅读他作品的诗人亨利·米修和另外一位诗人的关系。1950年代至1960年代,也就是我开始阅读和写作诗歌的年代,在法国生活着另外一位诗人,他就是保罗·策兰(Paul Celan)。策兰是20世纪欧洲最重要的诗人,他的诗歌在欧洲诗坛占据着核心地位。他用德语写作,他本身是罗马尼亚人,他具有犹太人的血统。刚才我和大家说,诗歌有一种魅力就是它可以帮助我们面对此时此地,并且帮助我们思考此时此地,在这种此时此地之中做我们诗人的工作。在20世纪的欧洲,有成千上万的人被历史上的事件所摧毁,甚至是完全被摧毁。比如说“二战”时期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和屠杀,策兰他就经历过这种悲惨的事件。策兰还年轻的时候也就是20世纪那个时候,罗马尼亚被纳粹占领,策兰被逮捕,送到一个劳动营,他在那里度过十多个月的时间,而他的父母就是被送到集中营里杀害的。战争结束之后,策兰来到巴黎,成了一个诗人,但是他写作的语言始终是德语。策兰也是一个重要的翻译者,比如说他是亨利·米修在德语中的最重要的翻译者,米修的很多作品都被他翻译成德语。1970年,策兰投塞纳河自杀,在得知策兰自杀的消息之后,亨利·米修写过一首诗,这首诗很长,在这里我就引用一句,是最让我震撼的一句:“漫长的刀子停止了语句。”“停止的语句”这种说法对我来说是非常生动和深刻的,它写出了策兰诗歌的一种整体特征,因为策兰的每一句诗都非常的短促。读策兰的诗有这样的一种感觉,每一诗句策兰都想说出什么,但是刚要形成就被停止或切断了。策兰的诗就像刚才演讲开始提到的,诗中的每一个词都是在一定空间里留下的印迹,这种印迹刚刚形成就被一阵忽然而来的风刮掉,吹没了。现在我来给大家念一小段策兰的诗,为了让大家能够了解这首诗,我把它写在黑板上(可是我们不知道/你知道吗/可是我们不知道/重要的是什么/……),这首诗非常的短小,而且大家不用懂德语,看一下就知道很多诗句是由一个单词,而且是由单音节单词组成的,比如,第一句、第三句和第六句。1960年,策兰在外旅行的时候曾经遇到另外一位犹太裔的作家,这位作家也用德语写作,她的名字叫内莉·萨克斯(Nelly Sechs),她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这首诗也就是策兰和萨克斯这两位同为德语作家、同样具有犹太血统的作家,在发生血的悲剧后心灵相遇后对话交流的结果。这两位诗人,他们都曾拒绝此时此地存在的基本权利,在这两位伟大的诗人相遇之后,策兰便创作了这首诗。用非常短小的形式也就是用很简单的几个词,策兰提出了非常重要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生命中最重要的、真正有价值的是什么?也就是说,在世界上是什么东西让我们觉得值得生活的?通过这些有节奏的诗歌,他向我们传递着一种作为一个诗人所认为的世界上最为重要的东西。
我刚才谈到米修和策兰,他们这些非常重要的诗给我打开了非常重要的一扇大门,使我开始广泛地阅读其他作家的作品。现在再给大家讲另外一位作家,我可能会对这位作家说得略多一些。这是一位俄国的作家,对我来说他是20世纪俄语文学中最重要的作者,这位俄国作家的名字是瓦连·莎拉姆夫(Varlan Shalanov)。他在斯大林当权时期多次被逮捕,遭关押,在他生命的二十多年里,曾多次被苏联政府关押在劳动人民当中,劳动人民的生活是非常艰苦的,他曾被押到西伯利亚,那里冬天天气非常寒冷,很多囚犯死于寒冷或饥饿。还好他幸存下来,他获释之后返回莫斯科,开始重新过起正常的生活,并且开始写作。他把自己的写作当作对历史的见证,他最重要的一部文学作品是《克里玛记事》(Kolyma Tales),克里玛Kolyma是当时苏联政权在西伯利亚所设的一系列劳动集中营的总称,对我来说,这本书是20 世纪最重要的作品。莎拉姆夫说,即使在那样险恶的悲惨时代环境下,自己被关押在西伯利亚却从来没有对当时的政权屈服过,要知道当时政权在劳动集中营里惯用的政策就是让一些囚犯检举揭发另外一些囚犯,劳动集中营里的管教也曾对他说过,如果能去揭发别的囚犯的话,就可以早些获得释放,但他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诱惑,也就是说他是知道什么是生活中最重要的。这一点也正如策兰所说。
《克里玛记事》是由一些中短篇记事组成,每一个叙事作品都是非常了不起的文学杰作。现在,我给大家举一个例子,是《克里玛记事》中的第一篇,第一篇是一首诗,更确切地说是一首散文诗,这篇作品写成于1956年,也就是策兰写作关于他和萨克斯的对话的四五个月之前,那时我作为一个年轻的写作者在奥尔良正在阅读着发现着米修的诗歌,这篇作品既是诗又带有一定的叙事性,但是题目是《走在雪地上》,今天在演讲开始时我曾向大家提到过,对于他们来说,走在雪地上是非常具有象征性的,现在我们又一次听到了雪地上的脚步声,但是在莎拉姆夫这里已经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了,因为西伯利亚的寒冷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在莎拉姆夫笔下,走在雪地上既是一种形象同时也是一个真实的经历,因为他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西伯利亚的土地上行走,对于他而言,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走在雪地上如何留下痕迹,因为那段历史不能够真实地留下记忆对于他来说是非常严重的,这也就是他想要留下痕迹的意思。
《克里玛记事》在开始的时候,写一个人是在雪地上艰难地行走,作者认为雪地上留下脚印后,那些非常细小的黑色的一串串痕迹,慢慢形成一个一个黑色的洞。这里第一篇所写的第一件事情的主题是,怎么样在一望无垠的雪地上踏出一条路:首先是一个人在雪地上艰难地行走,然后出现的其他人跟着这个人一起用脚步踏出一条路。这个经历是真实的经历,因为在当时劳动集中营里,雪很大,把路都埋上了,那么当时开辟一条路的方法就是这样,一个人先走,后面人跟着,前人的脚步留下的黑洞慢慢地扩大,刚才我说到这篇文章是一首叙事性的作品但同时也是一首诗,因为对于这首诗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它的阐释空间是非常大的。比如说,他在文中写在雪地上是如何寻找出一条路,那么我们也完全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理解这篇文章,它也可以是另外一种事情的意象,雪地上正在踏出的这些脚步、这些黑色小洞,是写作本身的一种形象,在雪地上前行的意象向我们展示了一种非常艰难的、非常痛苦的写作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想要写作回到过去,见证过去,是一种必须经历的行为。莎拉姆夫不惜一切要通过写作让劳动集中营回到读者的视野里。在这篇文章里,克里玛的雪象征着一种完全不可能继续存在的生命状态,即囚犯们的此时此地被完全摧毁了,莎拉姆夫就曾写到甚至他自己就曾想不起来。而莎拉姆夫的写作正是一种对这种特殊的也就是一个人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经历的一种记忆。我就说到这里,谢谢大家!
主持人(孙晓娅)穆沙先生在刚刚的讲座里谈到了很多值得我们再散发的点,我想我们在座的同学一定在仔细听的过程中会有一些问题的生发,非常想进行交流,我们的时间非常宝贵,请同学们抓紧时间和老先生进行互动交流。好,下面我们就开始互动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