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年末的北平,城外炮声隆隆,城内人心惶惶,这座古老的城市和它的百万居民又迎来一个历史转折的时刻。有人打点行装,准备南逃;有人艰难度日,期盼战乱结束,安定生活早日到来。在一片惶恐与混乱中,一个美国人,德克·博迪(Derk Bodde)在每天的日记中记录下了历史转折瞬间的人生百态。博迪受富布赖特计划资助来华访问。1948年8月21日乘机到达北平,他计划“在规定一年时间内,翻译完成北京(平)某大学的一位中国教授写的中国哲学史”。
昨天,我观看了最著名的新戏《白毛女》的演出。它是由华北大学的艺术工作者剧团创作并演出的。这个半歌剧式的戏剧是一部精心制作的作品,由四人撰写并邀请了包括20名演员和一个12人的管弦乐队。这次看戏的经历令人兴奋且难忘,虽然这部戏历时四个小时,且因为没有预订票,我必须提前一小时去剧场以保证能买到一张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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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出戏是新旧艺术高度成功的结合,现实的布景,农民的草屋,地主的厅堂,山庙、山洞以及举行公审的打谷场,这些都是出现在舞台上的新的东西,能激起观众极大的热情。同样那雪,那风,那电闪雷鸣,以及那日出,都具有一定的舞台效果。换场景的动作又快又熟练,是在表演继续进行的时候当着观众的面换布景的,所以整个四小时的演出只有一次中断。但是,这出戏又是传统的,运用了一个看不见的“第四面墙”的概念,来将观众与台上室内隔开,那些演员不管是进还是出,通向这堵墙的无形的门一直在做开和关的动作,而且演员还把脚抬高,似乎是为了跨过那些无形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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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思想上来讲,这台戏不是什么过于深奥的,只是通过很明显的舞台技巧来烘托气氛。比如说,即使我们没有见到暴风雪的狂怒,已经感到了农民的屋子的寒冷。当喜儿从山洞里被她的恋人救出来的时候,对她的喜悦和希望的烘托是通过公鸡的啼叫和她冲出洞口迎向一缕玫瑰色的阳光,这也象征着中国的新时代的曙光。舞台上的人物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而缺少非常完美的个性。喜儿的又老又驼的父亲代表中国千百年来受压迫农民的消极和绝望;狡猾的地主则是无情的、残酷的、卑鄙的和道德败坏的典型,而喜儿则是强烈地要活下去,要报仇的代表。八路军游击队员则是坚定的、有组织有理想的化身,只有他们才能给旧中国带来新生命和希望。
这场革命文化盛宴的主角之一是舞台上的一系列人物:喜儿、杨白劳、黄世仁等,他们将抽象的政治理念转化成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物,演绎成生离死别、过目难忘的场景;他们将枯燥的革命说教转变成视听体验,将城市居民带入了革命诞生与发展的广大农村空间和群众动员的现场,想象和体验革命改造社会的巨大潜力和无穷伟力。与此同时,《白毛女》中塑造的人物也将复杂的农村土地租佃关系简化与抽象化,分裂成黑白分明、正邪对立的两个集团:地主压迫农民,剥削引发反抗;前者的死亡奠定后者的新生,革命消灭反革命。政治宣传最终将戏剧人物转化为革命符号,通过喜儿、杨白劳、黄世仁确立新的阶级坐标与政治归属,建立革命的政治秩序与文化象征。
参与革命文化盛宴的还有《白毛女》的创作者、演员、伴奏乐队成员和剧团后勤工作人员等。他们的表演与工作使《白毛女》成为革命时代的大众娱乐消费品,并通过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由不同的艺术演出团体进行批量复制。时至今日,我们仅能记住电影银幕上喜儿的扮演者田华、黄世仁的扮演者陈强,绝大多数表演者作为个体的演员,没有留下姓名。其实,在革命文艺的生产过程中,表演者的个体属性已不重要,他们是“有文化的军队”,是“团结自己、战胜敌人必不可少的一支军队”的一员。
革命文化盛宴的又一参加者是剧院的经营者。全国范围内,戏院每天要满足近300万观众听戏的需求,另外还有近467座电影院在放映电影。
观众是革命文化盛宴的最大消费者。博迪在日记中写道:“观众的行为实际上与戏剧本身一样有趣。他们挤满了所有的座位,甚至走廊。在一个小时的等待开场的时间里一些人大声唱革命歌曲。事实上,观众中大多数是年轻人,包括许多学生和士兵,也有许多年龄稍大的人,坐在我右边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工人,显然是个文盲。因为他对我给他的节目单只看了一眼。在我前排坐着一个体面的绅士,他的妻子和他们几个已长大的女儿,手里拿着瓜子和茶壶。”
当我们重读博迪的日记,追寻他与《白毛女》的邂逅时,当我们再次研读《白毛女》中人物的形象、政治寓意与革命象征时,当我们再次在革命政治系谱中确定《白毛女》的意义时,我们也参与了这场跨世纪的革命文化盛宴。如今我们的参与已经脱离了革命现场,这使我们可以带有更多的批判意识去考察革命文化的生产、流通与消费的过程,去发现革命文化中的主流与暗流、和弦与杂音。
杂音之一是革命应该如何调动并约束暴力。博迪的日记中有这样一段记述:“我对在最后审判中好人战胜恶人的结局并不十分满意。相反民众的暴力行为使人联想起法国巴黎公社起义。这种情绪在城市观众中有所缓和。在原剧本中,结局是农民们痛揍地主并打死了他。而在修改后的剧本中最后结局是地主被枪决了。”
杂音之二是性与革命的关系。博迪记录了《白毛女》中的一段情节:“在地主家里,她(喜儿)受尽凌辱,被地主强奸并怀孕。七个月后她的主人决定与其他姑娘结婚,并准备把她卖给妓院,……从那以后她活下去的唯一目标是为她和父亲报仇。她找到一个山洞作为避难所,她在洞里生下了她的孩子。”
杂音之三是群众自身的革命能动性问题。《白毛女》的结尾描写了喜儿获救的场景,拯救她的是由她昔日的恋人大春率领的八路军游击队。这段“大团圆”式的结局设计,多少有些落入“英雄救美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传统故事俗套。更重要的问题是,戏剧将共产党武装描写成受压迫农民的“大救星”,农民自身成为救赎的对象。这种“施救”与“被救”的关系,固然强调了革命的解放功能,但没有突出被压迫者自身的觉醒和反抗,忽视了他们自我寻求解放,并在革命斗争中逐渐成长与走向成熟的能力。革命能动性的缺失,注定了《白毛女》的时代局限性。果然,就在博迪饶有兴趣地观看《白毛女》演出仅一年之后,1950年11月《文艺报》刊发了一篇评论文章,一针见血地点明了这种描写中革命能动性的局限:
就相对的意义上说,主题也是有它一定的时间性的。如果说,在土地改革以前,《白毛女》能回答老解放区农民的主要问题,那么,今天就不一定能回答那些地区农民的主要问题了。为什么呢?因为现实变了,现实在人们脑子里所提出来的问题也不同了。如果在土地改革以前,盘旋在农民脑子里的,是没有土地与需要土地,以及地主残酷的压榨和农民渴望翻身是主要矛盾(主要问题)的话,那么经过土地改革的地区的农民,这些主要矛盾就不再存在了。可是新的矛盾又产生出来,也许是提高产量与落后农具发生了矛盾,也许是合作社的供应与农民的需要发生了矛盾等等。从这简单事实,说明了在现实不断变化中反映到群众脑子里的问题也是不断变化的。我们常常忘记这条规律,不善于掌握这条规律,不善于从现实生活中去发现新的问题,并表现这些问题,不善于把人民脑子里的重要通过艺术形象表现出来,并加以解决,反而常常满足于生活表面肤浅的认识,满足浮面的现象的罗列,像这样的文艺,当然不能满足人民逐年逐月提高的需要。
关于普及与提高的争论被绑在政治运动的战车上,层出不穷的文化产品成为革命的兴奋剂与润滑剂。每一次文化审美的转型都成为新革命时代来临的注脚与号角。
博迪在《白毛女》观后感的结尾中写道:“观看这幕戏剧的经历事实上给我一种中国革命新思想正在加强的有力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