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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浮宫希腊雕塑的启示——巴黎美学散记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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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深秋,阴雨连绵,昨夜窗外又是斜风细雨,一直点滴到天明。今晨起来,但见满地黄叶,阴沉沉的天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在国际会议间隙中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活动的周末该如何利用才好,可是碰上这样倒霉的天气又能上哪儿去呢?考虑再三,还是决定重访卢浮宫。是的,卢浮宫确实是个百看不厌的好去处,而且不受任何恶劣气候的影响,因为那里永远是春天,艺术的春天。

过去有机会去巴黎,总要参观卢浮宫。但前两次参观都未能尽兴。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内尽量多看馆内展出的那些稀世艺术珍品,只能走马看花地浏览,未能细细观赏,留下了太多的遗憾。特别是在建筑大师贝聿铭为卢浮宫设计建造了新入口——一个现代化的玻璃金字塔后还无缘亲眼目睹,很想体验一下这个引起诸多争议的建筑会给人以怎样的感受。这样,我就乘车来到了塞纳河畔的这座艺术殿堂。

卢浮宫博物馆原先曾是法国皇宫,在历史上屡经改建和扩建,其建筑风格却基本上仍遵循传统的古典主义样式,充分体现了宫殿建筑雄伟庄严的气势。它一向被奉为古典主义建筑的典范之作,法国百科全书派的领袖人物狄德罗则把它作为客观存在的所谓“实在的美”的证明,他说:“我的理智没有给事物添一点东西进去,也没有去掉一点东西。不管我想到或一点也没有想到卢浮宫的建筑正面,其一切组成部分照旧有这种或那种形式,其各部分间也照旧有这种或那种安排。不论有没有人去看它,卢浮宫的建筑正面并不减其美。”1588277狄德罗企图以卢浮宫为例来论证美是不依赖于人的主观的客观存在,这一想法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可是他离开人的社会实践去谈有关美的问题,是不可能说清楚的。卢浮宫是人的艺术创造,体现着一定时代人的审美观念和审美趣味,能说它的美是不依赖于人的主观而存在的吗?卢浮宫作为一个建筑物在建造完成后,我们可以说它是一个独立的客观存在,可是关于它的美恐怕就不能这样说了。就拿眼前的那座玻璃金字塔来讲,由于贝聿铭大师的新的艺术创造,整个卢浮宫建筑群无疑是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容貌,现代化的金字塔已和卢浮宫旧建筑连成一体成为客观的存在,然而卢浮宫的美却成了问题。赞成者对之颂扬备至,认为传统与现代性的结合创造了新的美;反对者则伤心欲绝,指责说破坏了原有的古典美。狄德罗所说的那种客观存在的“实在的美”似乎难以捕捉到,看来只是人们的一种假设。据我看,赞成和反对这两种意见孰是孰非,并无绝对的评判标准,它们只是反映了不同的审美观念和审美趣味而已。卢浮宫的整体建筑基本上完成于路易十四时代,它所体现的正是那段法国历史上的辉煌时期的主流社会的审美观念和趣味。可以断言,当时决不可能会有玻璃金字塔那样的构思(当然也不具备所需的技术条件)。但是从那个时代到现在,几百年过去了,人们的审美观念和趣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为了适应这种变化,同时也是为了满足实际的需要(必须考虑到建筑比其他艺术更偏重于实用),是否可能对这座古老的著名建筑进行加工,使之增添新的意味、获得新的生命力呢?贝聿铭大胆地进行尝试,他的创造性的构思和设计实际上是对传统文化艺术成果的新诠释。玻璃金字塔是他的一种选择,是他对传统的一种新理解。不管你赞成还是不赞成,都应充分肯定他勇于对传统作新诠释的创造精神,因为任何传统文化都需要有新的诠释,否则就只是一堆僵死的遗产,缺乏自我更新的旺盛生命力。

头脑里带着这个问题,我走进了卢浮宫博物馆。这次我打算把希腊雕塑作为参观的重点,试图从那些二千多年前的艺术珍品中获得一些新的启示。雕塑一向被人们公认为是希腊艺术的传世之绝,也是卢浮宫收藏的艺术品中最珍贵的部分之一。卢浮宫引以为自豪的三件“镇馆之宝”中,希腊雕塑即占其二(另一件是举世闻名的绘画《蒙娜·丽莎》)。在古希腊,雕刻享有崇高的地位,受到人们的高度尊敬和重视,普罗塔克赞扬雕塑作品“具有永恒的生命”,蕴藏着“永生的活力和不朽的精神”。历经历史洗劫和战乱残存下来的希腊雕塑作品仍使无数后人为之激动不已,激发了许多诗人、作家和艺术家的创作热情和灵感,参与推动了文艺复兴运动的诞生。法国诗人戈蒂耶在诗中曾这样赞颂雕刻艺术:

一切都将逝去,永恒

只属于强的艺术品;

雕像

比城市更能永存

——《艺术》

戈蒂耶的话并不夸大,当初陈列那些精美雕像的城市,如今有的已不复存在,有的已沦为一片废墟,有的也已变得面目全非了,只有雕像还保存在博物馆里,作为已经逝去的时代精神的见证。

说到“永恒”这个话题,就不禁要想起马克思对希腊艺术的评论。马克思充分肯定希腊艺术的“永久的魅力”,我以为这也就是认可它的“永恒”,但是马克思深刻地提出了一个问题:社会发展早已越过了当时古希腊社会的阶段,希腊艺术何以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1588278?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抓住了本质。我们今天观赏希腊雕像而深受感动时,除了认真品味它们给予我们的审美感受外,还要问一个为什么。这样,才能真正加深对这些艺术作品的理解。本着这个想法,我怀着一个小学生的心情开始了自己的学习和探索。

卢浮宫收藏的希腊雕塑作品确实是相当丰富的,在博物馆的古希腊罗马展厅中,希腊雕塑就满满地占了三个展室,其中有最为古老的《奥克谢尔妇女像》、装饰帕提农神庙的大理石浮雕断片、《阿尔斯的维纳斯》以及其他许多神像、人像和半身胸像。由于古希腊雕塑艺术全盛期的一些最杰出的艺术家如菲狄亚斯、米隆、波利克里托斯、普拉克西特列斯等人的原作绝大多数已荡然无存,现有的只是罗马时期后人的复制品,因此原创于希腊时期的两座雕塑杰作,即《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和《米洛斯的阿芙罗狄德》(或称《米洛斯的维纳斯》),便成为举世瞩目的希腊雕塑的典范,被目为卢浮宫的“镇馆之宝”。说实在的,这两件作品虽然创作于希腊雕塑艺术巅峰期业已过去的公元前2世纪左右,但它们仍然充分体现了人们所向往的希腊精神,在它们身上凝聚了希腊人关于美的崇高理想。

《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似乎在卢浮宫中享有特殊的位置,它不像其他艺术品陈列在展厅里,而是被单独放置在博物馆宽大的楼梯上方。我站在楼梯的台阶上仰望这位胜利女神,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崇敬和倾慕之情。这座雕像原来是小亚细亚的统治者德梅特里奥斯为纪念在一次海战中大败托勒密王国舰队而制作的,被安放在萨莫色雷斯岛上面向大海的悬崖上。尽管雕像已严重残缺,失去头部和双臂,左翼和右胸也经修复过,但这并没有从根本上损害其大气磅礴的整体形象。可以想象,这位带来胜利的女神高傲地屹立在战舰的船头上,迎着汹涌的海洋,展开双翼,引导舰队乘风破浪勇往直前,这该是多么壮美的场景。女神身穿薄薄的衣裙,在海风劲吹下显示出在飘扬的衣衫掩盖下的美丽的躯体。她似乎是在向世界宣告:胜利来之不易,人哪,还需继续努力!

告别了胜利女神,再去参拜《米洛斯的阿芙罗狄德》。阿芙罗狄德是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约相等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这位相传是从大海浪花里诞生的女神,以她的美貌而受到奥林匹斯山众神的追捧,很有一些浪漫史,又是那个喜欢玩弄弓箭的调皮的小爱神厄洛斯的妈妈。用她的形象去表现希腊人的美的理想,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事实上在现存的古希腊女性雕像中,这也是公认的最美的一座。著名的雕塑艺术大师罗丹在卢浮宫见到这座雕像时情不自禁地对之赞不绝口,他说,这是“神奇中的神奇!美妙的节奏和刚才我们欣赏过的那些雕像的节奏很相似,但是多了一些沉思。我们看到的这位女神,身子不是向前挺,而是微弯,好像基督教艺术中的雕像那样,但丝毫没有不安和苦痛。这是古代的神品:被节制了的热情,为理智所调节的生之愉快”1588279。连罗丹那样的巨匠都在这座美丽的维纳斯雕像面前为之折服,那就更不用说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了。说实话,我是怀着近似宗教徒的虔敬心情把美当做上帝那样去崇拜而面对这座雕像的。

这座雕像是大家早就熟悉的,在有关西方艺术史的画册中总少不了她的倩影。可是,在原作面前,你还是会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美的感受。那不是一种艳丽夺目、倾国倾城的美,也不是一种娇媚迷人、勾魂摄魄的美,而是一种秀丽端庄、素朴纯真的美。女神半裸着身子,展现她那美丽的躯体,匀称而又富有节奏感。她怡然自得地站立在那里,既不像名模那样忸捏作态,也不想炫耀自己,亮相作秀。她不是一个神,而是一个人,一个自由自在地生活的美丽的女人。雕像也是残缺不全的,双臂已经被毁,据说原来左手还握着一个苹果。人们曾想方设法修复这尊“断臂的维纳斯”而终归失败,我倒认为让它保持现状不失为明智之举。我不知道是否有所谓“残缺美”那样的东西,不过缺失双臂确实并没有根本损害整个雕像的美,因为她的美本来就不在躯体的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而在于她的神态、气质和风韵。她看似平凡、亲切,却又显得如此高贵,内在的、精神性的东西都熔化在整体的形象里。她体现了普遍的美的理想,同时又是高度个性化的。对于这样一件尽善尽美的艺术品,我只想说,假如真的有柏拉图所说的“美本身”的存在,那么这就是最接近于“美本身”的一个摹本了。

看过了《胜利女神》、《米洛斯的阿芙罗狄德》以及其他一些雕塑作品,我开始思考究竟这些希腊雕塑能告诉我们什么?为什么至今希腊艺术仍然对我们具有如此感人的魅力?

希腊雕刻作品的一大特点是自由生动的形象,与较早的古埃及法老时期的雕塑相比,这一特点尤为明显。在历史上,埃及雕刻艺术曾经历过自己的辉煌时期,无论在创作技巧还是艺术风格方面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并在艺术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特别是制作了不少具有纪念碑意义的巨型雕像。希腊雕刻是以埃及雕刻作为出发点和源泉的,从早期(古风时期)希腊雕刻作品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来自埃及的深刻影响,希腊人确实从埃及学习到不少雕刻的技巧。但是,不管埃及雕塑在技巧上多么完善成熟,它的一个根本的缺陷就是程式化和标准化,墨守成规,千篇一律,历经许多世纪而很少改变,无论是神像还是人像,除了个别的例外,都仿佛是按统一的模型雕成的,缺少自己鲜明的个性,而给人以单调、呆板、一般化的感觉。黑格尔早已指出,埃及雕刻之所以如此,是由于它缺乏内心方面的自由和表达方面的自由的形式。这是因为在古埃及从事雕刻工作的不是具有创作自由的艺术家,而是世代相传、严格按自古以来的创作程式、奉命行事的工匠。这种身心都没有自由的人只能机械地进行重复性劳动,自然不可能创造出自由生动的艺术形象。反之,古希腊的雕刻家则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和充分的创作自由,他们可以自由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施展自己的创作个性。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希腊雕塑在“自由生动方面达到了最高峰,艺术家把灵魂灌注到石头里面去,使它柔润起来,活起来了,这样灵魂就完全渗透到自然的物质材料里去,使它服从于自己的驾御”。在他看来,这些雕刻作品之所以生动,“是由于它们是从艺术家的心灵自由地产生出来的”。1588280这些话说得精辟,希腊雕塑之所以感人至深,就是因为艺术家把灵魂渗透到作品中去了,仿佛作品是从心灵深处自由地产生出来的。无论是展开双翼的胜利女神,还是断臂的维纳斯,她们的自由生动的美的形象都是艺术家心灵的显示。

但是,我们还要进一步追问,那出自希腊艺术家灵魂、心灵的究竟是什么?雕刻家把灵魂灌注到他所处理的物质材料中去,就是说把自己的理想和他所珍视的精神价值赋予他创造的雕像,使之不仅在形体上按照本来的样子把人表现出来,而且具有深刻而丰富的精神内容。根据黑格尔的说法,雕刻作为一门艺术来说不宜于表现个人的主观精神,而只宜于表现精神的客观性,亦即是指“具有实体性的、真正的、不可磨灭的东西”。所谓具有实体性的客观精神就是社会普遍承认和尊崇的理想、价值和信仰,可以说是民族精神的具体体现,雕刻作品归根结底要表现的正是这个东西。如果要问,希腊雕塑所表现的最重要的精神内容是什么,那么我认为确切的回答是:自由。

自由是希腊人最珍视的价值,也是所谓希腊精神的真正的基础。在盛行奴隶制的古希腊社会,自由不仅仅是衡量人的政治权利和社会地位的标准,而且更重要的是区分人和非人的一条界线,因为丧失自由的奴隶只是“会说话的工具”,是不被当作人来看待的。在希腊人心目中,只有自由的人才是真正的人,而失去自由,沦为奴隶,使人不成其为人,则是最不能忍受的耻辱和人生最大的恐惧。正因为如此,希腊人为了自由不惜牺牲生命,在实力悬殊的战争中义无反顾地抱着必死的决心抗击波斯百万大军,建立了彪炳千古的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记述了希波战争期间一个斯巴达人的话,说明自由的理念如何激励希腊人去战斗,那个斯巴达人说:“如果作一名奴隶,那你是知道得十分清楚的,但是你却从来没有体验过自由,不知道它的味道是不是好的,如果你尝过自由的味道的话,那你就会劝我们不单单是用枪,而且是用斧头来为自由而战了。”1588281当时希腊的政治领袖也是高举自由的旗帜来号召群众的,著名的统帅和政治家伯里克利就在悼念阵亡将士的演说中大声疾呼:“你们要下定决心:要自由,才能有幸福;要勇敢,才能有自由。”1588282在希腊人心目中,没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的了。可以说,希腊人是人类历史上最早懂得自由的意义的民族。

人们常说,雕塑是希腊精神的充分体现。在希腊雕刻艺术家的灵魂深处,自由意识始终是居于主导地位的潜台词。且看他们所创造的主要艺术形象,无论是神是人,是男是女,实质上都是自由的人,都是享受自由生活和得到自由发展的人。古希腊人对自由的理解是素朴的,不像近代那么复杂。所谓自由,无非是指不受奴役和压迫,摆脱外来的强制和束缚,可以自我决定自己的行为,自觉、自愿、自主、自律地参加社会活动,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他们看来,只有这样的生活才是值得过的生活,才能实现人的价值和尊严。按车尔尼雪夫斯基提出的定义,美是生活。但他又说,只有“应当如此的生活”才真正是美的。希腊人认为“应当如此的生活”,就是能使人享有自由的生活,他们所塑造的美的形象仿佛是在提醒人们自由的可贵。希腊雕塑的特点之一,是美和崇高的结合,二者往往融为一体,在美中见出崇高,而崇高则表现为美。说到底,希腊式的美和崇高都是以自由为基础的。当自由无阻碍地在生活中实现时,人可以悠然自得地享用自由的成果,充分地施展自己的才能,自由地发挥自身的潜能,展示出自己身体和心灵的美,他(她)们之中的出类拔萃的优秀者便成为雕刻艺术家创作的原型。雕像之美无非是现实生活中的美的艺术的再现。由于这样的美代表着希腊人的生活理想,是他们所崇敬的人的价值和尊严的体现,所以美自然就具有庄严和崇高的性质。但是,自由并不是天赐的免费午餐,它需要人们去努力争取,甚至要为之战斗而做出牺牲。所以当自由遭到压制和面临严重威胁时,热爱自由的希腊人便会奋不顾身地为自由而抗争,这是雕刻艺术家在创作中所表现的崇高精神的重要源泉。在希腊雕塑作品中,美是至高无上的法则,崇高也是一种美,不过是一种特殊的美,有人称之为壮美。如果要以具体的例证来说明,那么《米洛斯的阿芙洛狄德》无疑是自由的美的化身,而《胜利女神》则可以作为崇高之美的体现。

想到这里,我觉得也许可以对希腊雕塑何以有“永久的魅力”的问题得出一个答案了。道理其实很简单,我们内心里都有一种对自由的渴望和期求,不过有的自觉,有的比较不自觉而已。但是作为一个人,即使他失去自由而受奴役,甚至沦为奴隶,也还是会抱有对自由的希望和憧憬,斯巴达克思即是著名的例证,如果连争取自由的意愿都灭绝了,那真可谓哀莫大于心死,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了。按其本性来说,人是自由的生物,人的最高理想是由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本身得到自由全面的发展。因此,符合自由观念、表现自由理想的艺术作品,只要它们具备高超的艺术形式,就能对我们产生强大的感染力和吸引力。古希腊雕刻作品的魅力历两千多年而不衰,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说到希腊的自由,需要作历史的、具体的分析。世界上没有抽象的、绝对的自由,自由总是受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对希腊的自由亦当作如是观。应该承认,在奴隶制占统治的古代世界,希腊与其周边的那些实行君主专制的庞大的奴隶制国家相比,可以称得上是自由度最大的一片乐土。特别是在以雅典为代表的实行民主共和制的希腊城邦,公民们确实享有广泛的自由,希腊被誉为民主自由的故乡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即使在以政治民主著称的雅典,自由也只是供少数人享受的奢侈品。根据历史学家的研究,在当时雅典全盛时期总人口40万人中,约有半数是完全丧失人身自由的奴隶,而享有充分自由和一切权利的公民仅约4万人,只占总人口的1/10,其余则是具有部分权利和有限自由的异邦人和公民以外的其他平民。因此,希腊的自由并非人人共享的普遍的自由,它在历史上虽然意味着巨大的进步,但实质上只是建立在多数人不自由的基础上的少数人的自由。这少数人的自由正是多数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才取得的,所以要看到它的历史局限性,不能把它理想化、绝对化,尤其不能把它奉为我们今天的准则。对于体现自由观念的希腊雕刻作品,虽然它们在雕塑艺术史上代表着难以企及的高峰,我们也仍然应当根据历史条件采取客观的具体分析的态度。在这方面,我们应该向罗丹大师学习。

当罗丹在卢浮宫看到《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像时,表示十分欣赏,并想象如果把这座雕像移置在美丽的金黄色的海岸上该有多么美,因为美术馆里过于昏暗,而阳光普照的大地和邻接地中海的波光,则为雕像戴上神采夺目的光环。罗丹不愧为思想敏锐的艺术大师,他一眼就看透了《胜利女神》的精神实质,而径直地称之为“自由女神”。但是他又精辟而深刻地指出,“她不是所有人的‘自由女神’,而是高贵人的‘自由女神’。哲学家非常欣赏她;但是那些被损害者,被她所鞭笞的奴隶,则和她是格格不入的。”罗丹认为,这就是希腊人理想的缺点。他批评希腊人所理解的美仅仅服务于奴隶主上层社会中那些有学识的人,这种美轻视贫苦的灵魂,对于受损害者的良好愿望毫不动情,而且不明白每个人心中都有灵光。这种美只求形式完善,而不懂得一个受辱者的表情也是崇高的,它把不中意的孩子残忍地投进深渊。1588283就其观点来说,罗丹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而是民主主义者,但他对希腊雕塑作品的分析却接近于阶级分析法,比某些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人还要高明些。他明确地指出,希腊人的这位“自由女神”是属于上层社会的,她穿的是飘飘欲仙的纱衣,而不是粗布,她的娇躯生来不是要做家务的,她表现的是上层社会的美的理想,这与我们今天的自由女神迥然不同,“她绝不会撩起长袍,越过街垒”,同群众一起参加战斗。

罗丹对《胜利女神》的评论虽然近乎苛刻,却鞭辟入里、切中要害。他揭露并说明了希腊雕刻的历史局限性,却无损于这些艺术作品的伟大。他使人们加深了对这些作品的理解,却丝毫没有降低它们的永久的魅力。说穿了,在时间的长河中,什么事物能够避免历史的局限性呢?在人类的幼年时期由于自由的灌溉而盛开的艺术之花,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和不足,作为前人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难道不值得我们珍惜和崇敬吗?人类不可能回到自己的童年时代,但童年时代创造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将永远保存在历史的记忆里。更何况那给予希腊艺术家以创作灵感的自由理念并没有随着时代的消逝而死亡,它与时俱进焕发出新的活力,不断地激励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作家和诗人创作出许多壮丽的作品和诗篇,为世界艺术史和文学史添加了不少光彩。当然,自由理念本身也随着时代而发展,现代自由女神的形象也和古希腊时期大为不同了。罗丹所说希腊自由女神绝不会撩起长袍,越过街垒,我想他是以此暗指卢浮宫展出的德拉克罗瓦的名画《自由引导人民》,因此在观赏希腊雕塑之后,我又特地去看了那幅画。

那是怎样的一幅画啊!画面上展示的是法国1830年7月革命中巴黎人民起义推翻波旁王朝的街垒战的场景。自由女神出现在街垒前带领群众英勇地向敌人冲击,她半裸着上身,右手高举作为共和制象征的三色旗,左手提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号召战士们前进。在她身旁跟随着一起进行战斗的有拿着猎枪的大学生,也有挥舞战刀的工人和普通平民,在她脚下躺在街垒上的还有挣扎着的伤员和战死者的尸体。整幅画面洋溢着激烈的战斗气氛和壮烈的牺牲精神。德拉克罗瓦所描绘的这个自由女神确实和希腊的自由女神迥然不同,这表明人们对自由的理解已经前进了一大步。实际上,德拉克罗瓦笔下的不是神,而是人,他描绘的对象是实有其人的,是一位在巷战中勇敢地高举三色旗参加战斗的名叫克拉纳·莱辛的姑娘。他把这幅画命名为《自由引导人民》,用意深远。自由不应属于少数人,自由应该属于人民,自由鼓舞人民去战斗,自由的实现归根到底要靠人民自己。这就是我从希腊雕塑的启示中引申出来的对自由的理解。也算是这次重访卢浮宫的一点小小的收获吧。

自从法国大革命把自由作为口号以来,自由已成为最热门的话题之一,人们关于自由写下的文字真可谓汗牛充栋,数不胜数,但同时也开始了对自由的种种曲解和滥用,把自由糟蹋得不成样子,在当代甚至有人把自由用来作为发动侵略战争的借口。“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假如罗兰夫人活到今天不知会发出怎样的感叹。不过我还是相信,真正的自由是值得我们去努力追求的,它首先存在于我们的心里,体现在真正的艺术里。我这样想着,当离开卢浮宫的时候,脑海里忽然回荡着我所喜爱的法国作家艾吕雅的著名诗句:

凭着一个词儿的力量,

我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我生到世上来就为了认识你,

为了呼唤你的名字:

自由

走出卢浮宫,雨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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