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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和空间的重写(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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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恒的文章《革命史、快感、现代主义》以及另一篇《两次死亡之间》(见《建筑师》2009年第3期)都与空间有关:前一篇是对江苏溧阳新建的“新四军江南指挥部纪念馆”(简称“N4A纪念馆”)建筑的一个非常有趣的分析,后一篇文章则是对南京2021艺术区(改扩建工程,现名为“石城现代创意园”)一所改建建筑的颇为生动的评论。

从某一方面来说,它们都与“重写”有关。新四军纪念馆原先有一个老馆,现在再建一个新馆,老纪念馆依靠各种载体所记忆的内容都在新的空间中被“重写”了一遍,或者说,历史得到重新的记述。一个老锅炉房,因为搬迁,设计者别出心裁,将它改建成为一所画廊。旧的空间经过改建,实现了一种新的功能,改建空间就是对空间的重写。所以,它们都与“重写”有关。

不论是空间中的重写,还是重写空间,都是空间显露某种本质的一个契机,作者显示出高度的理论敏锐,紧紧抓住了空间与建筑的这个关键。

在这里,建筑学关注的对象为思想史、空间思想史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例证。纪念馆与历史文本一样,都是为了记忆,将一种过去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抓住逝去的东西,让它的“事实”或者“原有的面貌”始终保持在那里,保持在凝固的空间、可读的文本之中。

最初的记录、记载,试图按照事实或者“原有的面貌”保全我们的记忆,然而,它从一开始就只是“重写”。事实上,并不存在那个我们想象的“最初的文本”,即恰好描述事情“原有的面貌”的文本。即使它在时间上是第一次出现,也并不构成最初的文本,因为它在本质上与后来所有的文本一样,都属于对某种观念构成物的重写。

1979年开放的新四军纪念馆就设在溧阳新四军指挥部的旧址上,但即使如此,新的陈述就发生在原地,就在原有的空间,它也无法构成描述历史原貌的最初的文本,它只是在原址上保留的一个记忆片断。历史从一开始就是重写。近30年后,这一记忆再次重写,在当地重建了一座新馆。

在这里,文章作者正确地指出旧馆与新馆之间的区别。旧馆在于“将革命的主体当做唯一的展示对象”,并且直接展示实物,如陈毅、粟裕的旧物,完整保留的办公室和卧室,点明粟裕骨灰所埋的天井等。而新馆外的广场看起来“更像休闲娱乐的主题公园”。作者富有启发性地分析道,旧馆主要在于确定革命史的内容,提供价值观教育的场所,而新馆则主要在于“获得形式,也即某种独立的叙事形式”。

在旧馆的展示中,“历史事件只是通过冻结历史瞬间来表明自身的真实性”,而在新馆中,“历史文物虽然有736件之多,但基本上都是征集来的应景之物,和水西村这段(革命的、战争的)历史直接相关的寥寥无几。革命主体不是主角,展示体系才是重点”。整个展示强调“游戏化和互动化”,包括建筑在内,各种新增加的元素都成为稀释的溶剂,它将原有革命的、战争的内容冲淡、稀释,然后一饮而尽。或者说,原先历史的真实性的直接展示过于呛人,距离过近,必须用新的元素填充在其中,使之产生一定的间距。

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作者认为:“这是一般性历史的正常需求——用文本的隐喻来支撑历史表述,这将决定过去在现实中的嵌入位置。所以,现在,革命史和革命分离,过去和现在分离,新馆离开旧址另行建筑。”

这里,肯定是社会新的发展对于集体的记忆提出了新的要求,变化在哪里?正如作者所洞察到的那样:“革命史和革命分离,过去和现在分离。”旧馆虽于1979年开放,但其动议却是六七十年代的产物,这大体上还是继续革命的时代,而且集体的记忆中对战争记忆犹新,因此,仅仅依靠将军遗物的陈列、掩埋骨灰的天井、战时的办公室情境的展示就足以引发参观者无尽的思绪,激发瞻仰者强烈的认同和革命斗志。因为革命还在继续,“过去”还在现代延续着。

但30年后,这一社会接受的背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社会以经济建设、保障民生为主要目标,战争时代的理念(旧馆时代重写的重点)已经难以直接引入当代话语之中,必须对重写加以重写。而如果重写能够再次引起普遍的关注与解读,那必然需要切合当代的话语,切入当代经济生活的情境,就此而言,如果它是成功的,就必然会在不同程度上休闲娱乐化。因为娱乐化是当代文化叙事的主要模式,新四军历史的叙事要获得广泛的受众,必然需要与这种通俗娱乐的文化相一致的模式。

空间在这里承担了什么角色?从真实性来说,旧馆当然更接近历史,它直接就是历史事件发生的重要地点之一,但就展馆、历史的展示而言,其空间特性却相当模糊,它既是对象又是背景。旧馆设在原指挥部的旧址上,如果我们把它作为当时事件发生的场所,那么,就不能在这一历史空间中加入其他任何东西,而应当尽可能保持它的原样,仿佛把它放在透明的钟罩中一样。但现在,我们却在里面陈设照片、塑像以及其他原本并不处在这一空间中的物品,这样,历史空间被迫转变为一个功能性的展馆。我们不可能同时观看对象与背景。所以,旧馆在空间功能上比较含混,当然,利用旧址开设纪念馆无疑是当时最可行也是最成功的方案。

与旧馆大不相同,新馆的空间特性相当明确,它是一个为了专门的目的兴建起来的空间,它是“那一个”空间,就此而言,它已经从周围的环境中分离出来了。相当奇特的建筑风格与形式进一步加强了这种分离性,现代主义建筑风格使它明显不同于周围的环境与建筑,使它成为一个“孤岛”,而事实上,它正是四周环水。耐人寻味的是,这种新奇的建筑样式在中国没有自身的历史,它完全是异域新形式的挪用。当然,尽管这种简洁的几何风格已经流行百年,但与民居、宗祠、教堂等建筑相比,它的历史毕竟很短。至少在中国,这种积木式的建筑从没有与某种特殊空间类型(民居、教堂)形成固定的联系,也就是说,这种建筑形式在历史上、在时间上有着断层,它是中国千百年建筑史上突然插入的样式,至少对于绝大多数观看者而言,他们是初次接触这种风格。但这种分离与断裂却为这种新建筑样式开始新的历程、新的编码过程提供了便利。神圣、崇高、伟大等理念可以畅通无阻地注入这种新形式之中,从而再造成新的伟大、崇高、神圣的理念。神圣必须不断地更新,更新后的神圣必将是更神圣的神圣。总之,新奇的建筑样式营建起了一个特殊空间,一种与周围环境相分离、与本土建筑史相断裂的独特空间,而崇高、神圣、纪念性空间的首要条件就是要从环境中分离出来。

这一空间重写的例子,即旧的纪念馆经过“重写”形成一个新的展示空间,或者说,将旧馆中新四军革命史的内容重写入一个新的空间的过程,特别生动地显现出空间常常为我们所忽略的特性:它并非只是一个恒定的背景,一个固定的容器,而事实上,它已经介入我们的社会生活,成为一种积极活动的因素。

作者第二篇文章中提到的旧建筑改造,同样是一种“重写”的过程。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在南画廊对旧锅炉房改建的过程中,“通过石棉瓦和锈铁门这两种原始材料”,“不动声色地保持了建筑底色的连续性和场景的历史感——这是一个化工研究机构的废墟”。改建是否成功、如何评价等涉及诸多因素,但就“重写”而言,这却差不多是一次缺乏异质因素掺入的照抄。尽管改建采用了不同的材料,而且看起来,“工业建筑改装为当代艺术的展示空间,无论在国外还是国内,都已成为某种时尚”,但就本质而言,重写就是照抄,照抄就是重写。但成功的“照抄”向来都是走样的,拙劣的“重写”才是亦步亦趋的复写。就可以期待的重写而言,它必然会以貌似雷同的形式讲述新的主题,以新鲜的形式重新讲述我们听过或仿佛听过的故事。

照抄与重写根本的区别在于,前后不同的重写文本之间必然是不同的主体,而抄写者往往没有能够在“写”的过程中实现其主体性。一个重写文本总是在挑战性地引起后来不同的重写文本,只有真正能够理解、接受挑战的主体,才谈得上在与前一个重写文本的对照中加以重写。照抄有时会掩饰自己,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成功的重写,但实际不是。锅炉房的改建至少就此而言,重写得不够。空间的重写并没有把锅炉房转变为其他性质不同的空间,如艺术展厅或工作间之类,而更像是锅炉房重新装修。当然,这一改建就其本身而言也许还是成功的,但是问题在于重写总是发生在重写时代的语境当中,改建的符号语言总是从周围空间环境的对照中进一步获得其晦涩、隐含的深层语义。这就是为什么南京“1912”民国建筑重新粉饰一新时,获得了它在民国时代不同的含义而令人耳目一新,民国时代无所谓民国建筑。

作为重写,历史研究者最关心的当然是它是否真实,是否忠实于原有的史实,即“重写”的文本与那个“最初的文本”之间吻合的关系。文章的作者似乎也担心,在看起来像是娱乐休闲的广场,又强调游戏性、互动性的展览馆能否忠实于历史的原貌。

实际上,“史实”是不需要担忧的事情。正如我们已经说明的那样,时间上的第一个文本与最新的文本在本质上都属于“重写”,没有一个文本在本体论上更具有优势、更具有支配地位、更加可靠。当然,各个重写文本之间实际存在着诸多差异,我们只是凭借经验、观念的假设或者偏见来判断,一个“重写”比另一个“重写”更可以被接受,更加接近那个“最初的文本”。所以从根本上来说,新馆与旧馆在叙事上等价,或者说,这两者是等值的陈述。

那么,从旧到新,究竟发生了什么?重要的是什么?重要的是“重写”得到了“重写”,并且还将继续得到“重写”。纪念馆还在,并且还以新的纪念形式创造、提升、延续纪念对象的不朽、神圣、伟大。它直接而直观地展示我们与这种伟大、神圣、不朽之间血缘上、世系上的继承关系,我们是它的伟大后代,我们属于这一神圣家族。“帝高阳之苗裔”(《离骚》),“悠悠我祖,爰自陶唐”(《命子》),屈原、陶渊明述祖的传统其实是文化的通则。有宗庙在,宗族就有了历史;有祭坛在,部族就有可以庇护的神灵;有纪念碑在,建造者的子孙就有了可以见证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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