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我注意到国内做文化研究的学者,其实之前一直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学科背景,当然大多应该是文艺学、美学学科,而您之前一直从事的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尤其是鲁迅研究。请问这一学科背景对您做文化研究的理论资源和视角的选取、切入问题的路径有什么影响?
王:对,到目前为止,中国的文化研究者,大部分是出自中文系,不像世界上的其他地区,社会学、人类学、传媒研究、影视研究、性别研究、都市研究,乃至经济学、法学和政治学的领域里,都有许多年轻人转向文化研究。
这不奇怪。单是学术体制和知识生产方面,就有很多原因联手促成这个局面,这里说两个比较明显的。
一是中文学科的庞大。文学研究本是人类知识活动的一个古老的分支,中国又以文字为文化传承的主要形式,有这两点做基础,中文学科自然就成为中国现代学术的第一部首,中国大学里的第一大系。大凡专门的学术领域,只要历史久了、参与者多了、积累厚了,就会不断孕育对自己的既有边界和通行规则的不满,造就越界的冲动。1990年代以来,从中文系走出这么多越界者——不仅是转向文化研究,也有不少转向性别、传媒和视觉研究,转向思想史和社会文化史研究,就说明古树不仅满身瘢痕,也能催发新枝。
二是其他学科太年轻。我上面列出的那些学科中,有一些如城市研究、乡村研究和性别研究,至今没有进入教育部的学科目录,
如果目前这一份陈旧的学科目录固执不变,像文化研究这样聚焦于激烈复杂的社会巨变、需要汇合多方面力量才能展开的思想和知识活动,就一定会继续召聚大批的越界者,他们不但来自中文、历史那样的老学科,也来自社会学、传媒研究乃至经济学这样的“新”学科。当然,这么说的前提是,文化研究能继续保持锐气和胸襟,没有蜕变为一个恭谨褊狭的小学科。
以上这些话越出了提问的范围,但能让我比较简捷地回答你:正是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现代文学,培固了我的一种心力,令我对叵测的现实感到迷惘之后,还能勉力振作,向类似文化研究那样的方向寻找新路。中国的现代文学,
熊:在阅读您的相关文章之后,我感觉您在诊断中国当下的文化问题的时候,有一条与“人文精神讨论”相似的精神倾向,就是认为在我们的社会文化中,精神和价值维度的相对缺失,变得实际、功利和“唯物”。与此相关的,中国社会文化中还残存着一定的革命话语资源,以及近30年来的“四个现代化”“小康社会”“中国梦”等话语,您觉得对此,我们应该持怎样的价值立场?
王:这就是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给我的第二个重要影响了。从19世纪早期开始,中国社会的内在危机,就在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表象下,一步步凸露出来。在这个复杂形势的激引下,从龚自珍到鲁迅,几代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共同发展了一种从“人心”来判断世情的思路。
不用说,这些年中国和世界的巨变,更让我觉得,这样衡国论世的眼光,在今天尤显深邃。
最近这些年,无论周围的人事,还是远近的世情,似乎都像是约齐了往下坠,看谁更功利、更小气、更只顾眼前。自私乃人性的第一要义,利益交换是政治的核心内容,社会就是由竞争关系组织起来的,富了就能强,有了富强,就什么都有了……类似这样的恐怕连有野心的资本家都不愿膜拜的观念,竟然深入官民之心,甚至成了学人思考的第一逻辑。明明现实中有许多与之相异的状况,却都被摒除在流行视野之外,仿佛都不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恕我直言,中国人难免日益小气。我当然知道“仓廪实而知礼节”的古训,也了解统治者大都希望人民眼光如豆,种种鄙化人性、做小人格的功夫,是历代不绝并非一地独有的。但是,看多了那些自视为“中产”,却除了“竞争”关系和利害意识,别的依然都不在意甚至都不大知道的中国人,你还是相当震惊的吧。
因此,我的立场很简单:无论什么口号主张、理论政策和制度,只要是将人的卑小正当化的,我都反对。当然,身为文化研究的学人,我得全力去做的一件事,就是从社会再生产和支配性文化生产机制的角度,尽可能讲清楚,是怎样的制度、文化、历史和国际因素,合力将我们治得日渐卑小的。能把这个讲清楚,人心的回转向上、各种正面的社会和文化建设,
熊:我注意到了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在给研究生列出的书目中,有一些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之类的书目,还有鲁迅早年的几本“随感录”,这一安排在国内的文化研究界似乎很特别。请问,中国现代思想史与“文化研究”所面临的“中国问题”有着何种关联?或者说,我们的当下问题与晚清以来的中国问题史有着何种关联?
王:不单是你说的这个书目,我们还开设了一门硕/博士生的必修课,课名就叫“现代早期思想与中国革命”。八年前,我曾在一篇检讨文化研究的文章中,解释过为什么这样做:
中国是在遭受西方帝国主义侵略、几乎要被瓜分的情况下开始自己的现代历史、进而形成自己的现代思想的。因此,中国的现代思想从一开始就迸发出总是从被压迫的角度看待世界、不接受弱肉强食的现代秩序、要创造比现代西方更民主的社会结构的理想的光芒。从19世纪晚期到20世纪中叶,这个广泛意义上的左翼理想一直占据中国现代思想的主流地位,并催生了波及社会各个层面、至少持续半个世纪的社会变革和解放运动:这就是我所说的“中国革命”……这个“中国革命”,无论是作为精神资源,还是作为在现实中并非全然无迹可寻的社会遗产,都是今天中国知识分子最可珍贵的一种传统。最近20年来,它好像被压到了地下,但就如鲁迅所说,它其实并未熄灭,而是如同地火一般,依然在暗中燃烧。实际上,今日中国大陆自命为“文化研究”的思想和学术活动,就是这暗火跃出地面的表现。对我们来说,从马克思到“伯明翰学派”的各种西方批判理论和实践,当然是重要的思想资源,但比较起来,“中国革命”的传统,是更为切实、内在,也更为坚固的精神支柱。
上面这些话,是从如何发展文化研究的“中土特质”这个角度来说的。要谈文化研究的“当下问题”与“晚清以来的中国问题史”之间的关系,我还得多说两句。
在中国,几乎一切都在持续变化。这就决定了这片土地上的文化研究不可能只做事后的分析,它势必要介入许多当下的“事”、参与推动社会的良性变革,我们的网站首页的那句标语“改变文化就是改变世界”,就是在强调这一点。什么是文化研究的“当下问题”?这就是。不过,要真正有效地介入,你必须看清方向:什么样的变化是“良性”的?什么才是中国人应该追求的目标?只是“我们也能像富人那样享受”吗?如果不是这个,那是什么呢?如果你在1980年代问我这个问题,我的视线一定首先投向西方。但今天,目睹了30年匪夷所思的全球巨变,再来考虑这一类问题,我就觉得,现代早期的中国思想,和被这个思想所激发、与之一同壮大的中国革命的历史经验
没有篇幅详细解释,只粗糙地说一点:今天大家——不只是中国人——之所以丧失方向,连明天会怎么样都不敢说了,根本的原因之一,就是错看了资本主义
我们习惯于说,物极必反,人撞了南墙就会回头。但是,如果痛点太低,非要脑壳撞出大洞才回头,很可能就来不及了。今天这个世界上,其实已经——有形无形地——血流满地,痛叫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算少了,为什么还是聚不成冲天的雷霆、激起良性变革的大动静?在我看来,关键之一,就是精英和民众在日渐小气、埋头于“小确幸”
因此,我们今天迫切需要的,不是更高的GDP和更多的条形码,而是大气高远的精神视野,是鄙弃丛林的共同文化,是一切有助于养成这类视野和文化的社会机制。
正是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楚现代早期的中国思想及其革命,为什么对我们更富于启发。这思想知道中国不可能置身于“现代”之外,却并不以为这一定就是世界的正道,因此它发展出多种远比“现代”宽大的时空视野,勾勒出多样应对这“现代”的长远方案,其轮廓虽然都相当粗糙,共享的情怀却堪称大气:它们都不只是关乎中国,有一些甚至不只是关乎人类,大千世界的大同圆满,才是新的中国人为之奋斗的目标所在!
置身于如此现实、认真的奋斗者,当然得不避卑琐、脚踏实地,在许多时候,甚至不得不权衡功利、有所妥协。但是,这么做的时候,能不能保持超越功利的宽大视野,坚执高远的价值目标,葆有大体不乱的方向感,却至关重要。这样的视野、目标和方向感,正是鲁迅所寄望的“人”之根本,也是孙中山所寄望的“民族”之根本。“现代化”一面急剧缩小狮虎猿兔的丛林,一面却几乎同样急剧地丛林化
文化研究的“当下问题”,是“晚清以来的中国问题史”的一个新环节,它和之前的大部分环节一起,持续凸显出整个问题史的聚焦之点:中国人如何理解和应对资本主义的“现代”进程?是视其为一道社会和人类的坦途,因此要全力谋占先机,分取更大份额的利益,还是视其为一条长期来看多半是弊大于利的歧途,因此要跳出它所框限的视野,多方探索可以长程前行的新路?理想的中国人,就是一个西式的、在这30年里愈显其短视小气的“现代”人么?如果不是,那如何一面借“现代”之机补治原有的病弱,一面更从其他方面汲取资源,如当年梁启超所言,葆古开新,成就真正阔大的新人格?
由此而言,中国文化研究的兴起,正有几分历史的必然。
熊:在做文化研究的时候,您意识到在“都市文化研究”之外,还存在着一块广袤的、沉默的农村。这两个板块之间的差异迅速拉大并凸显成一个巨大的问题,其实是近30年来中国高速现代化、城市化的产物。在这个过程中,伴随金钱、信息与人力的全球化流动,扎根在传统生活中的人被“连根拔起”,失去了身份的内在性与确定性。今天,如何处理性别、阶级、种族、本土认同与文化身份问题,不仅是一个地方性的微观政治问题,而且是一个全球性的宏观政治问题。您同意这种看法吗?
王:好问题!当今世界,危机触目,一方面政治的维度重新凸显,昔日那种“发展”“消费”“去政治”的状态,已经不复存在。但另一方面,那些曾经有效的政治分析工具,比如经典的“阶级”和“政治经济学”理论,或者“文化工业”和“意识形态话语”理论,对于我们认识今天的政治问题,又都明显不够用了。社会持续剧变,思想却萎靡乏力:二者之间的总体失衡,这些年是并无减弱,相反还在增强的。
当然有新的建树:在欧美式都市社会里,发展出了从宗教、族裔和性别的角度去把握新的压迫性社会结构的思想;类似“生命政治”和“生态伦理”这样的论述,也开启了理解人类生活的深层危机的新的角度;在非洲大陆,从殖民主义的角度去分析现代国家、民族和学术体制等的努力,更促成了自觉冲破这些桎梏的多种思想视野,其中类似“泛非主义”那样的政治理想,还形成了超出非洲的全球影响。
但是,相比于现存政治结构——它正日益狰狞——的高度全球性,上述这些思想努力,显然还未能融聚出一种至少是与之旗鼓相当的总体的分量。尽管它们多能从特定的角度,提出宏观的批判论述,但这些论述却无力联手——有时候还互相妨碍——勾勒替代性的全球社会蓝图,以招聚各地人心,为人类解放的新时代创造相应的精神条件。倘说被压迫者的四分五裂从来就是恶性政治的基础之一,那在今天,批判性思想的散乱、全球理想的缺失,正彰显了这四分五裂的深刻程度。
不用说,当代中国思想的孱弱,也对此负有一份不小的责任。这30年,中国以出乎几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快速地成长为当代“世界”的一大关键部分,
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觉得依你所问,从“身份/认同”困境的角度去梳理今天的政治状况,是一条值得重视的思路。人民之所以四分五裂,一个关键的原因,就在于被搞乱了“我是谁”的判断。倘说在欧美式都市社会里,“中产阶级”的一度膨胀和“美国梦”式的意识形态是搞乱民众的身份认识的两大神器,这30年中国的剧烈变化,对此也有相当的贡献,其中第一个,就是“城乡关系”的全面改造。
熊:最近这几年,“城乡关系”是您关注较多的一个话题。2016年年底,你们还在上海大学组织了一个讨论“城乡文化关系”的研讨会。但我没有看到您从“城乡关系”的角度来讲身份政治的文章,能否在这里就此稍稍展开说一下?
王:对中国这样人多地广的社会来说,城乡关系是关乎根本的事情。在19世纪之前,中国大体维持了一个比较平衡的城乡关系:权力和财富聚集在城里,经济和文化却扎根在乡村,出自“耕读人家”的“士”阶层,更持续往返于城乡之间,维系二者的循环共生。
这就造成一种极富中国特色的身份的扰乱。一方面,从标明户籍所在地的身份证、户口本和暂住证,到按照不同的城乡人口比例确定编制的“人民代表”的代表证和公务员的花名册,这些白纸黑字的符号,依然共同象征了一套区别城乡人身等级的系统,其清晰和严格的程度,是目前这片土地上的其他同类等级系统——譬如“阶级”和“性别”——都比不上的。可另一方面,几十年乡村人进城的大潮,又以其形式的日渐多样,
更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两种看似矛盾的情形,实际却是互相支援甚至互为因果的。正因为都市户籍的大门通常关得很紧,乡村户籍又总是与贫穷和失教相伴,“城里的生活”才对乡村人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唯其在城里读书就业逛商场,最起码觉得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城里的生活”,许多人就容易淡忘昔日对城乡失衡的尖锐感受,不去深究这失衡究竟意味着什么。至于那些一出生就有城市户口、觉得自己占了好位置的城里人,更是容易陷入井底蛙式的盲目:“农村有问题?跟我不相干!……”
当资本主义式的“现代化”将“只有上升才算人生的成功”塑造为社会的主流意识以后,这社会的多数人是否觉得自己正在上升,就成为决定现实能否延续的关键,如果越来越多的人确信自己在往下掉,动荡和革命就不远了。这30年,中国除了创造GDP高速发展的“奇迹”,也创造了社会财富分配的严重畸形,而这畸形的一大表现,正是包括级差地租在内的商品价格体系的城乡不平等。
从这个角度看,城乡关系正是一个混合了经济、政治等因素,对当代中国作用重大的文化现实。几乎从小学低年级阶段开始,整个学校教育——包括乡镇的学校教育——就持续地怂恿年轻人高看都市、鄙弃乡村;各类主流或流行媒体,更差不多几十年如一日,渲染西式的“现代化”、“工业化”和“城市化”的美妙。随着支配性文化生产机制的深刻转变,从职场和商场到家庭和影院,各种在基本的精神/意识层面做小人心
一个在各方面都应该引人深切不安的社会变动,竟同时发挥出抚慰人心的这么大的力量。就此而言,这些年城乡关系的日趋失衡,大概是最成功的例子吧。唯其在来自市场和政策的支持之外,更得到支配性文化系统的全面配合,这么多明显不公的城乡比例才能继续存在:户籍、平均收入、公共服务、受教育的机会、城乡产品的价格……并且得到近乎全社会的默认。如果把“身份政治”理解为“民众是否承认现实秩序为其安排的社会位置”,我就觉得,这些年中国城乡关系的严重失衡,尤其是这失衡与社会反应的复杂的互动,提出了一个理解当代身份政治的新问题:在怎样的经济、文化和政治条件下,一种趋于恶化的社会状况,能一面给民众安排更为不堪的社会位置,一面却有效地模糊这些位置,令其容易被普遍接受?
我现在还不能充分地回答这个问题,需要进一步思考和研究。但我相信,在20世纪才真正凸显其历史重要性的城乡关系,尤其是这个关系在中国和其他类似地区的日益失衡,呈现了人类政治生活的若干在其他状况——例如野蛮形态的极权专政——中往往被遮蔽的因素,而在这些因素中,“文化”都处于核心的位置。
熊:您提到过“新意识形态”或“新的支配性文化”,并列举了“房产广告”的例子来说明。对于这种“新意识形态”或“新的支配性文化”,您似乎认为这种“新的支配性文化”是“中等收入”阶层的一种自我文化表征?
王:抱歉,可能是我以前对“新的支配性文化”说得不清楚,引起你的误解,现在借这个机会稍稍解释一下。
一旦注意到这个新文化的社会制度的层面,我很自然会发现,1990年代初开始勃发的“市场经济改革”
在语义上,“支配性文化生产机制”是有歧义的,我用这样的词,其实说明我还没有透彻地把握今日中国的文化状况,无论对新的支配性文化,还是对新的支配性文化生产机制,认识都还相当有限。但在这里,我还是想大略地勾画几道目前我所看到的轮廓线,给愿意接着补充和修正的同道,充作片段的草图。
第一,与譬如1950~1970年代的支配性文化相比,今天的这个支配性文化,明显缺乏清晰、系统和权威的观念性表述,它的核心概念,如“小康”、“发展”、“现代化”和“与世界接轨”,含义都模糊空洞,不大像是称职的概念。当然,它有一些虽无权威阐述却普遍深入人心的观念,“生存是第一位的”“物质利益最重要”“竞争是社会关系的准则”“上升才是人生的成功”“财富和经济都是应该持续发展的”“欧美式的社会是现代化的榜样”“都市是先进的,乡村是落后的”,诸如此类;在这些堪称高调的正面判断底下,它更有一些消极低调但似乎入人更深的观念:“理想有什么用?没用的!”“将来关我什么事?现在过得好就行了”“别去关心那些大的事情,跟我没关系”“这世上没好人,都不能相信的”……在这些低调观念当中,最核心的一项是:“现实太强大,我们不可能改变它,只能去适应它。”即便20来岁、血气方刚的大学生,也有极多是明确地服膺此道的。
因此,新的支配性文化——其意识形态部分尤其明显——有很强的复调性质,其中的低调部分,正构成其高调部分——至少是其中很大一部分——的基石:唯其丧失了改变世界的信心,看人看世就不免消极,也唯其难以体会理想的魅力,就更觉得只有物质利益才真实。最近一二十年来,这个低调部分的实际影响力,明显形成了超过高调部分的趋势,这文化的整体的消极和阴暗意蕴,是更显触目了。
这似乎从另一面解释了为什么新的支配性文化缺乏称职的核心概念:当社会巨变是往做小人心的方向伸展的时候,这巨变对于支配性文化的首要需求,就势必是鼓励人的消极心理,引导人放弃深思、顺利地接受和跟随现实。不用心、不持久甚至不聚焦,稀里糊涂、不求甚解:这样的疲沓散乱的思维状态,正是滋养上述那些流行观念的合适的温床。只有坚持理想、决意奋斗的人,才不得不展开严肃紧张的思考,随大流、混日子的人,不需要这么做。
第二,倘说1950~1970年代的支配性文化生产体制,是以国家机器
正因为这几十年来,“文化”的事情几乎都是由“经济”来规划的,当勾勒新的支配性文化生产体制轮廓的时候,类似房地产市场和广告工业这样的系统,就理当被置于中心的位置:它们已经不只是经济机器
从这个角度看,新的支配性文化生产体制,主要由一些以不同的方式日趋混合的系统/机器——从房地产市场到传媒业——所构成,
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新的支配性文化生产机制,并不仅仅运行于一般的所谓“文化”领域。在某种意义上,它其实和譬如杠杆化资本博弈那样貌似纯经济的“潜规则”差不多,是主要——因此首先——因为经济领域里的体制重组
可以说,新的支配性文化生产机制运行得越顺畅,新的文化和经济的混同就越普遍、越深刻,它们非但不再是分立的,也越来越少是携手的,而是从一开始,就大多混同一物、难分彼此了。随着这混同之势的日趋强劲,资本逻辑对于社会文化和人民精神生活的全面引领,自然日益深刻。在前面的答问中,我屡屡提及人心的日渐卑小,在这里,造成这卑小之势的一大深层原因,就相当清楚了吧。
当然,世界这么大,中国这么大,上面讲的这一股人心卑小的趋势,虽然浊浪蒸腾,毕竟还不能一手遮天。人类到底是有了至少几千年的文明历史,即便现实强有力地逼迫人精神返祖,这逼迫本身,也会激起人的反感和忧虑,激发相反的意愿。在中国,昔日那样赤裸裸的物质匮乏的状况,正在根本改变,因那匮乏而形成的贪嗜物质享受的冲动,势必随之消退。尽管像我前面讲的,支配性的社会力量正利用这个改变,营造一个“利”字当先的时代,要把我们继续淹在贪嗜物质的冲动里,尽管中国和整个世界的形势,正在造就新式的、更为严酷的物质的匮乏,
2017年2月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