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给人的启迪是多方面的，不同的人从文学中可以有不同的感受。因为文学的渲染，人们能够有一种足够的高度来感受历史，感受生命；由于文学的润滑，人生增添许多“情”的色彩，展现出一幅别有意味的生活景象；缘于文学的熏陶，人们更能深刻地认识社会的缺陷和乐观的前景，生活得更有味道和质量。

文学给人的启迪是多方面的，不同的人从文学当中可以有不同的感受。在这多方面的文学启迪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如下四点。

第一，雄武沧桑，以足够的高度感受历史和生命。

历史是文学的一个重要的源泉，是文学的一个重要因素。很多史实经过历史的风化变成了民间演绎的故事，乃至长篇小说。和我们读的一般历史书不同，在这种故事里边充满了人的命运、情感、性格、足迹，我称之为“风云际会，雄武沧桑”。

毫无疑问，《史记》是历史，但《史记》的描写文学性非常之强，故事性非常之强，又远远超出了历史的范畴。如《鸿门宴》和《张良学艺》完全是一个故事；而“楚汉之争”尤其如此，这和司马迁的文笔是分不开的。

司马迁描写项羽兵败被围：“夜闻汉军皆四面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悲情之下，他做诗“霸王别姬”，后来成为很有名的戏曲段子。“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连兵马也不走了。“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是他的情人，该句是爱情最集中的地方。“歌数阙，美人和之”，也是说虞美人。“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因为项羽哭了，大家都哭了，哭得头抬不起来。其中“莫能仰视”四个字，把哭的状况深刻地描写出来了，是最让人感动的。这完全就是文学的描写，严整的历史不可能有这种记载。

《史记》上记载韩信接受漂母的赞助的时候，说的话也非常动人。当时韩信已经饿了好几天，经过家乡的河流的时候，在那儿洗衣服的妇女看到他就说，你一大男人，腰都直不起来，得什么病了？这韩信说，说来惭愧啊，我好几天没吃饭了。这个漂母就把很多饭菜给他吃了。这时候韩信说了一句“涓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就是在我干渴的时候，你给了我几滴水，我将来给你修一个自来水厂，将来我修一个大喷泉，这个大喷泉昼夜往外喷，一天起码喷4000吨水，我让你一辈子可以当本地的水利局局长。

“涓滴之恩，涌泉相报”，中国人知恩图报的语言，让他说得这么秀气，实在让人敬佩。这肯定不是韩信一个武将的原话，而是《史记》作者司马迁的书面文学化用语，是文学之与历史的表现。

《史记》里的《范雎·蔡泽列传》也颇有意味。范雎本来是魏国人，他到齐国出差时。齐王听说范雎口才很好，就赠他“百金”。回到魏国以后，魏公子听说他接受了齐王赠送的黄金，认为他里通外国，就把他当场打死。他便装死，别人就把他的尸体仍到厕所里面，然后所有的参加宴会的人往他身上尿尿。后来，他跑到秦国，当了宰相。当年主持迫害他的一个叫须贾的人，也到了秦国去。范雎穿上破烂衣裳来看他。须贾一看“眷眷有故人矣”，并把自己身上的一个丝绸做的袍子脱给他，说“范叔固无恙乎！”第二天他们见面，这个须贾一看，原来这时的范雎已经是秦国的宰相了。须贾趴在地下，求饶说，我只求速死，你快杀了我，我没话好说了。范雎就问，“你有什么罪？”他说我的罪罄竹难书。范雎回答说：“你的罪并不多啊，第一你不应该怀疑我；第二你不应该打死我；第三个，打死了，不该往我身上尿尿。但是，你昨天给我一个袍子，你还有‘故人矣眷眷’，就是你的感情没有完全消失，所以饶你不死！快回去把魏齐的头给我拿来。”这样一个故事经过司马迁的描写以后，它变得非常感人。尤其一句“你无恙吗？”说得很有味道，让故事充满了人情气息。

“别来无恙”在《三国演义》里“华容道”一节中，用得也很有意思。赤壁之战，曹操兵败逃跑，到了华容道，看是关羽在把守，于是策马向前说，“将军别来无恙？”这“别来无恙”四个字有太多的含义了：我们以前有许多渊源，许多的恩怨，我们之间有交情，但是我们又分属两个不同的阵营。我们现在又见面了，你怎么做？……如果翻译成英语就是“Are you OK？”那他曹操的含义就十分普通，就是说你还好吧？估计关羽一听这“Are you OK？”青龙刀就劈下去了。这段突出了关羽的所谓讲义气、讲交情，也就是人情味，也突出了曹操的临危不惧，故事非常动人。

其实，我们的许多历史知识都是从文学当中来的。如《说岳全传》、《精忠岳传》让我们尊敬、喜爱岳飞，反感、厌恶秦桧。以至于直到现在，在杭州西湖的岳王庙岳飞坟的边上，还有秦桧的跪像。

岳飞的一首《满江红》，高唱“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感动了无数人。但现在有些人说这个词是后来在元明以后才流行起来的，因此他们认为并不是岳飞的原作，而是伪作，或是托作。中国古时候没有这个知识产权的观念，一个人有了作品，可能不说是自己做的，而是说成岳飞、孔子、老子等历史名人所作，希望借这个机会把自己的作品推销出去，《满江红》应该也是这样的词。但这个词和人民心目中的岳飞形象非常一致，即使是伪作也是成功而辉煌的伪作。

外国文学作品里写到历史也有很多，如荷马的《伊利亚特》、《奥德赛》就是讲历史战争的。像曾经被恩格斯高度评价过的，意大利的农民起义的领袖斯巴达克也有很著名的小说。近一点，我们现在对第二次世界大战许多的了解，与其说是由于看战争史，不如说是看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我们大家都耳熟能详。什么斯大林格勒大血战，什么美英联军的登陆，什么最后的攻陷柏林……许许多多的故事，以至于朝鲜战争、越南战争……许许多多的故事，避不开文学作品对我们的感染。这一类的文学作品把历史的魅力传达给了读者，使读者产生一种参与历史进程的愿望。

历史，说它是“风云际会”，既是说它有吸引力，也是指它能让人充满沧桑感。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就表达了这种沧桑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它最后说，“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世界上不管发生了多少重大的历史事件。几百年后，都只是山河依旧，人事全非，唯剩怀念、追悼，不无辛酸的一笑。

人们可以从文学当中了解历史，从历史当中看到各种各样的盛衰、兴亡、存废、沧桑。这种沧桑感就使你产生了一种距离感、一种旁观感。对世界，对人生的这种沧桑感，有可能变成一种消极的情绪，也有可能使你稍稍冷静一点，使你超脱一点，使你看各种问题客观一点。文学在这方面对人来说，是一种启迪，关键在于你能不能够有一种足够的高度来感受历史，感受生命。

第二，文润情深，陶冶截然不同的心灵。

没有文学就没有美好的爱情。试想如果没有修辞，没有爱情诗，没有爱情小说，没有爱情的戏剧、戏曲，那么爱情还剩下什么呢？剩下的恐怕只有商业性的经济谈判了。如果爱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是很可悲的。

在现实生活中，一男一女在相互爱慕，相互吸引。他们的结合，哪怕是一夜情，变得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变得很重要，变得非常美好了，其中原因在于文学的润滑作用。报纸上、传媒中常有一些征婚启事，除了介绍有正当收入、有房屋汽车、无不良嗜好、不吸毒外，还加一条：本人爱好文学。据说，加上“本人爱好文学”收到的反馈的信息，比不加“爱好文学”能增加115%。因为男女之间的感情是我们的文学一个重要的元素，可以通过文学美化。我有一次到一个大学谈文学，有一个同学就站起来提问，说你说这个文学，我没有兴趣，我是学工科的，我没有时间看小说这种东西。我回答说，这是你的自由，我唯一担心一点就是你在自己有了心爱的人的时候怎么给她写信？能不能把信写得美好一点，增加一点文学性，对爱情的成功对求偶的成功有极大作用。

汤显祖在《牡丹亭》的题词里边就说：“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蒙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在这里，他提出一个命题，就是爱情超过生死，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但是爱情可以使活的人变死，可以使死了的人变活。匈牙利诗人裴多菲也有类似的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可见，汤显祖和裴多菲认为爱情是第一，比生命还要高。实际上，只有经过文学的培育和熏陶的爱情，才能比生命还重要。如果没有文学的培育和熏陶，不但不比生命重要，甚至也不比两万块钱重要。也就是说，文学的熏陶成就了爱情。

中国是一个不能够很放开的一个国家，但是仍然有那么多美好的爱情诗词。最早的诗歌《诗经》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篇就是讲爱情的，而陆游和他的表妹唐婉的故事更是爱情诗词在现实中的典型事例，浙江绍兴沈园里面仍然刻着他们彼此应和的美丽诗句。《钗头凤》和唐婉和的那首词。“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然后他说“错！错！错！”，然后是“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这个词写得感情太深了。而唐婉的诗才虽然比不上陆游，也是很不错的，“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个，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无怪乎，陆游和唐婉感情这么深，背后有深深的文学功用。

值得注意的是，唐朝的元稹写爱情，主要追悼亡妻。其中一些话写得非常实、非常具体。他说你当时嫁给我的时候，我很穷，我想喝酒，就来磨你，然后让你把你自己的金钗拔下来卖掉，替我买几瓶酒喝。现在我的俸钱过了十万，但是你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和你共享这样一个幸福的生活，只能够给你祭祀。其中一句“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已经变成了中国人的夫妻生活的一个圣经。“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说你嫁到我家里你这个眉头就没有放开过，老是皱个眉，因为家里太困难了；你现在已经死了，我现在一夜一夜地睁着眼睛，我来报答你那个紧锁的眉头。一个人写感情写得如此具体而深情，实在是惊人。

以爱情为主题的外国文学作品更是比比皆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卡门》、《安娜·卡列尼娜》是众人皆知的经典。值得一提的还有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安徒生自己本人一生没有结婚，是一个老单身汉。老单身汉现实的爱情太少了，所以它都变成了文学，都变成了梦，变成最美丽的诗篇，他们写爱情写得最动人。

他写的童话《海的女儿》，堪称真正爱情的圣经。他写一个美人鱼对一个王子的爱情：王子被海浪所吞没而死，只有这人鱼把自己的灵魂献出来，让海底的女巫割掉自己的舌头，才能唤醒王子的生命。小人鱼为了她心中所爱的王子，答应了女巫的条件，放弃五百年的寿命，死后宁愿变成泡沫，救活了王子。但是王子不知道是她救的，以为是另外一个公主所为，于是和这个公主结婚。此时小人鱼已经没有舌头了，不能把她救王子的事情告诉他。这个女巫告诉她，说一旦那个王子爱上别人，那么他和那个人结婚的时候，就是小人鱼生命彻底毁灭的一刻。在王子结婚的那一天，美人鱼认为自己应该毁灭了。但是由于她的善良，上帝给了她新的灵魂，没有让她毁灭。在这里，安徒生刻意描写爱情中这种自我牺牲的力量。他说，“天空的女儿也没有永恒的灵魂，不过她们可以通过善良的行为而创造出一个灵魂。我们向炎热的国度飞去，在那儿散布病疫的空气在伤害着人民，我们要吹起清凉的风，我们可以把花香在空中传播，我们可以散布健康和愉快的情绪。三百年以后，当我们尽力做完了我们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后，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就可以分享人类一切永恒的幸福了。小人鱼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她要流泪了”。他把爱情写成一种奉献、写成一种牺牲，写成一种基督教的一种情怀，写成一种她在上帝的帮助下寻找自己的灵魂的这样一种勇敢的行走，实在令人感动。

后来，安徒生的小人鱼变成了丹麦的国家和民族的象征。至今在丹麦仍然矗立着一个人鱼的雕像，虽然不是特别的大，但是它体现了一种伟大的爱情，见证着安徒生以文学之笔对民族和人类感情生活的贡献。

写感情的东西，有些不仅仅限于爱情。意大利人的《爱的教育》里的《六千里寻母》，是写亲子之情、朋友之情，甚至于写主仆之情及人和动物的感情，同样能以文学的力量陶冶我们的心灵，激励我们的情感。我年轻的时候也特别感动于普希金的一首很动人的诗，叫《给奶妈》。一开始我不知道是给奶妈写的，我以为它是一首爱情诗。后来才知道他是给奶妈写的。他里头说，“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时代的好友/让我们用酒来浇愁/酒杯在哪儿？像这样/欢乐就会涌上心头”。他对一个奶妈能有这么深的感情，写出这么美丽的诗来。这样的文学作品，汗牛充栋。

可以说，“情”是人生的色彩，人生的魅力，人生的滋味。而文学是“情”的载体，是“情”的传达、加强、保持、记忆和发展。

第三点，世态炎凉，期待超越的阅读和理解。

文学作品里头常常写到人情冷暖，写到人世间的这种丑恶和黑暗。尤其是在俄国和法国的作品中，这种描写特别多，写人生的黑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中国也有，但还没有那么强烈。

《史记》里面写苏秦第一次去游说，失败了。回来之后，他们全家人都不理他，“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使他抬不起头来。但是他成功了以后，经过他的家时，他的嫂子趴在地下，“蛇行”。苏秦就问她，“呵，嫂子，你怎么前倨而后恭啊？”嫂子倒是很实在，说是由于你现在位高而且多金，一你现在官大，第二你现在钱多。这让人很是感慨，可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一直到家里人也是势利眼。

人真到倒霉的时候啊，甚至你最信任的一些人也未必靠得住。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写穷光蛋得到一张百万英镑支票后，就到西服店先做西服。因为他衣服太烂了，西服店的人很看不起他，但当他把百万英镑的钱一露，西服店马上多少个人过来为他忙来忙去。服务完了不仅可以不先不收钱，而且许诺给你送去。然后一切一切的，包括美女都来了。但是有一天刮风，把他这张百万英镑的纸给刮跑了。别人知道钱刮跑了，要账的包围了他，美女也都离开他了，连丑男也离开他了。钱转了几圈又从窗户里吹回来了，他捡着这个钱以后，立刻所有的人都吓回去了。虽然，这样的事现实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比现实更具有说服力和讽刺性。

俄罗斯作家写社会的黑暗的更多，更可怕。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其中的天才作家。对于他个人，值得注意的有三点：

第一点，他本身是贵族，但因抨击沙皇，被逮捕起来，被判绞刑。当时，五个人同时执行，陀思妥耶夫斯基亲眼看见其他四个人，一个一个被拉到那个绞刑台上，听到“嘎巴”气管勒断的声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时，行刑官突然宣布，沙皇陛下恩重如山，特赦无罪，而他已经吓得没魂了。第二点，他还有这个癫痫症，俗话说的羊痫风。第三点他好赌，是喜欢轮盘赌。

对于他的作品，有两大特点。首先，不分段，多的时候二十多页不分段。他写作时，常常像疯了一样，他在旁边抓着头发，走过来走过去，滔滔不绝地讲，速记员记，这样没办法分段。

另一个特点是让读者难受，你怎么难受他怎么写。像他写的《白夜》。一个重症的失眠症患者，在彼得堡夏天的白夜认识了一个非常真诚而单纯少女。这个单纯的少女被一个人骗了，在等着和那个人去办结婚手续。他们一次一次谈话，产生了爱情。这个很失意的失眠症患者，终于从这个单纯美丽的女孩身上获得生活下去的力量。他决定第二天向这个女孩求婚。孰料，原来骗少女的那个坏小伙子浪子回头，曾经被骗的女孩随之而去，唯留失眠者身影孤寂。

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穷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白痴》，都是用这种方式写的。其中《白痴》是写一个贵族把一个美丽的孤女，培养成一个上层贵族小姐，同时又占有了这个孤女的身体。为了往上爬，和将军的女儿联姻，他用美丽的孤女来收买这个将军的副官。这个美女当时非常的愤怒，就问这个将军的副官，说你是答应娶我吗？那个将军副官说是的。说其实你一点儿也不爱我是吗？那将军副官说是。说你想娶我就是为了钱是吗？我听说某某某给了你多少多少卢布，金卢布，你就是为了那金卢布，是不是？他说是。她说好，我现在告诉你，我有的是钱。她拿一箱子，把箱子一打开，全部都是卢布。然后她把这些卢布一沓一沓地往壁炉里边扔。说你不是爱钱吗？你现在到火里边去抢，卢布一下子就烧完了，你抢回来多少都算你的。这个副官又爱钱，又承认自己人格的低下。他不敢当着这个美女的面去抢这些钱。而这旁边有一个有羊痫风，又被处死过的旁观者，看到这种情形犯了病。那个将军的副官也晕了过去。在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把社会黑暗刻画程度之高实在让人惊叹。

相对而言，中国大部分的作品，有一种中国的中庸之道。虽然也写了很多的奸臣、写了很多的坏人，写社会上的饥寒交迫，各种的困苦，但是中国的大部分作品，它有劝善惩恶的这样一种思想，它不愿意把作品写得太悲惨，而往往最后是大团圆的结局。这就像英国的狄更斯，他写了许许多多社会上的黑暗，但是到最后，好人取得胜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文学作品往往把人生、把社会写得比实际情况黑暗得多。对于这个问题的原因有三：第一个原因在于作家本身富有感情。作家们的一种普遍特点就是特别敏感于，黑暗、奴役、不公平的事体和情绪。对此，中国人早有一种说法，就是“愁苦之词易工”，指的是写穷愁之词，容易写得好。第二个原因在于文学的虚构性。文学并不要求绝对真实可靠，容许一定的虚构弹性空间。这种虚构性的好处就是它的理想主义，你看了以后很感动。此外，有时候作家故意用一种过于偏激、阴暗的文笔来书写人生，也是暗化社会的一种原因，颇有意味的是，作家写完了很愤激的作品以后，把悲哀和愤怒，还有绝望给了读者，然后自己微笑着拿着钓鱼竿到水边钓鱼去了。

不过，作家对社会黑暗面的描写乃至夸张，仍然不失一种价值的呼唤。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社会黑暗的描写，对我们来说，有着明显的警示作用。而且，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对真诚的友谊、忠诚的呼唤。对于文学作品里头所表现的人生的黑暗这一部分，我们在理解上要有所超越。

第四点，花样年华，感受生命的美和力量。

文学作品里不仅仅是有这些黑暗的东西，还有许多对于世界和人生的正面描写。读了这样的作品能够让你热爱生活、热爱青春、热爱你每天所过的普普通通的日子。它使你的生活发光，使你的青春放光。它表达了人的一种对世界的最好的感受和承受。使你原来许许多多的牢骚变得不重要了，你感觉这个世界，人生本身有一种生命，有一种美、有一种力量，觉得你值得活这一遭，值得到地球上，到世界，到中国，到珠海走一遭。这样的作品很多。

比如说印度作家泰戈尔的作品就非常感动人，他在《吉檀迦利》和《飞鸟集》到处都表现了他对人生的肯定。他礼赞生命，说“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他热爱世界，说“世界上的一队小小的漂泊者呀/请留下你们的足印在我的文字里/世界对着它爱的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摘下来了”。他乐观面对悲哀，认为悲哀使世界永远停留在青春的时刻，说“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是大地的泪点/使她的微笑保持着青春不谢”。他永怀希望，劝慰世人说“无垠的沙漠热烈追求一叶绿草的爱/她摇摇头笑着飞开了”。他感动自然，说“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他心气开阔，充溢感情，说“跳舞着的流水呀/在你途中的泥沙/要求你的歌声/你的流动呢”，“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欢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不仅如此，他对印度佛教的最大痛苦——生老病死也能坦然看开，认为这是上帝的意思。生命就好像倒在酒杯里边的酒，你不断地倒酒杯里头，它就充满了酒；然后把酒杯里的酒倒出来，就是你死了；死了以后又有新的生命，又有新的酒倒进去。他想得非常开，你个人虽然死了，但新的生命又来到了这个酒杯里。对此，他写得极为美丽。“这小小的苇笛/你携带着它逾山越谷/从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乐/在你双手的不朽的按抚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无边快乐之中/发出不可言说的词调/你的无穷的赐予只倾入我小小的手里/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待充满。”泰戈尔的这些诗，是大自然，也是神给他的赐予，这个赐予是永远不会结束的。

中国的许许多多的诗词，同样都表现着一种豁达、开放，对人生的这种眷恋，对人生的这种热爱。比如说，我们中国的诗词里边写月亮，所谓的“风花雪月”，写春华秋实，写青山绿水，写人情世故，仍然有一点对人的鼓舞。

比如说李白，很少有这种绝顶的悲伤，绝顶的虚无。相反的是对世界，对人生的一种礼赞，他即使有些慨叹，也不是彻底的虚无。写“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会随即故意接上“将进酒/君莫停”，以继续喝酒来淡化其他烦恼。写自己的孤独，他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虽然只有一个人，但是我请月亮下来干一杯，再加上自己的影子，三个一块儿在这儿喝酒，颇为自得，很有意味。

就是重点描写民生疾苦的白居易，也不乏表达他对人生的爱惜的乐观作品。他在《江南好》中写道“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这样的语言几乎已经穷尽了对杭州的描写，别人已经无法再说了。五六年前，我去日本访问，看望日本的作家水上勉。当时，他刚做了一个手术。他就跟我说，他只有一个希望，就是病好了以后去一趟杭州，坐在轮椅里绕着西湖再转一圈，也死可瞑目了。很可惜，两三个月以后他就去世了。他对杭州之所以如此情深的原因很可能和白居易的诗词有关系。

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最严峻的莫过于鲁迅了，他常用一种冷眼来看待人生，看待世界，看待旧中国。但是我们从鲁迅的《朝花夕拾》和《社戏》里面，仍然可以看到他对自己的童年，对于绍兴，对家里边的一个佣人，对家的种种依恋。

文学能够让人感觉到人生的滋味。一个懂文学的人，一个爱文学的人，活着的滋味比别人浓，酸甜苦辣都比别人有更深厚的体会。实际上，文学对于人生的启迪还包括很多，如文学当中有多少东西鼓励一个人忏悔，文学还可以增加人的智慧，还可以磨炼我们的语言，使我们能够有通天的能力，能够“感天地而泣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