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费孝通文集》(第十三卷)]
主题发言人:冯嘉曦 陈泉
评议人:郭晓旭
记录人:王莎莎
时间:2010年2月27日
地点:中国农业大学西校区主楼612
赵旭东主持:没开学就先开读书会了,气氛还是比较好的,大部分人都来了。先说一下我们的读书计划,还有四次就读完了。读完之后呢,每个读的人把自己写的那部分再修改,我们会在此基础上出一本书,以我们的讨论和每人讲的内容为主。我会依据我以前读的东西,在前面写个长点的引言,希望大家的讨论都列在里面。我们的书还叫《费孝通与中国乡村社会变迁》,大体会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我写的导言,这个导言就是我把过去的文章和费先生对乡村变迁的研究串起来;第二部分是大家根据读的每一卷主题写的感受性文章,既可以围绕这一卷里的每一点,又可以是围绕整卷的内容;第三部分是大家的讨论,就是大家在互动中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这本书也会在10月之前出来,大家已经有个初稿了,希望有需要修改的抓紧修改,大体要在暑假之前编完。每个人负责的那部分都会有署名,所以大家文责自负。这本书在人民大会堂的费先生百年纪念会上发布,我们的书也会作为纪念品的一部分送给参会的人,所以大家还是下点工夫,我们是以这样的形式做个纪念。到目前为止,我们可能是唯一这样在一起讨论、并认真地把十几卷书读完的一个小组。我们小的刊物也都送给了费先生家人,还有一些业界同仁,得到的反映都是很好的,希望尽早看到我们全部的内容。这么早召集大家也是希望大家尽早往前赶,自己把读的那一卷写的稿子进行补充、延伸、规范,特别是引注格式,引注格式我们要统一为页下注,我们还会定个具体的写作格式,大家先去完善,大概5月前后再统一次稿。应该难度不是很大,因为我们前期都有记录,大家都有初稿,所以希望大家能积极地把工作完成。
现在读的是第十三卷,是费先生1993~1995年这两年的时间写的。我认为这已经越来越接近我们现在了,已经接近我去跟费先生读书的那个时候。我是1995年9月份到的北大,所以前面的东西在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里面都可以看到,后面一卷更是这样,有些是我们亲自聆听过的,我觉得有些文章很有意义。特别重要的是,我认为他有一个思想上的转变,或者是回归,实际上,他早期关怀的文化的问题、文化自觉的问题、一个社会怎样统合在一起的问题,这些在他后期的文章里都可以看出来。他最早提出的“志在富民”,解决了所谓的生态问题,也就是人们吃饱饭的问题。他在《江村经济》里说“中国人最大的问题是吃饭的问题”,这和毛的思想是一致的,就是解决饥饿的问题。吃饭和饥饿的问题解决以后,他发现社会学还有更大的空间,就是文化的问题。这个社会在我们刚刚过去的20世纪,是个战国时代。当然大家知道2500年前有个战国时代,那个时候“礼崩乐坏”,兴起“诸子百家”,社会乱了,或者说就是今天说的社会转型时期。但社会转型是从奴隶制向封建制,或者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总之是发生转型。这个转型中出现了各种思想和思潮,很像我们今天的状态,没有统一的规范,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看法,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没有统一的。但是战国时代之后,就是“天下大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状态,形成了所谓的“道义”的文化,也就是孔子的一套。用今天话说,能够把很多差异以及散乱的事情统合在一起,这就是“礼”的文化,在孔子的时代强调得很厉害。这种文化后来在汉代被接受,成为后来一直影响中国走向的一套制度,这套制度和西方的又完全不一样。我想费先生一直在比较,20世纪战乱不断,一直到现在,刚刚过去的10年,实际上还是战乱不断,还是没有摆脱战国时代。如果费先生活着,他还会关注这些问题。在今天不是一个中国的问题,是全球的问题,很多事情要在全球的范围内来思考。但又不是一个全球化的问题,在一个各个社会都有自己的智慧、思想、权力的时代,怎么样和平相处,怎么样有秩序地生存,变成了非常重要的问题。我觉得就像费先生所说的,这是一个大问题。所以在座的各位学社会学也要明确一些东西,要明确一些大的问题:基本的趋势、社会的基本走向、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则。明白这些大问题以后,做小问题才有奔头;否则,做小问题就纯粹是学究式的,我们不太主张学究式的学问,还是主张做很小的问题,但其隐含的意义可能是非常深刻的。你可能做一个很小的问题,但给大家的感觉却是引导社会或世界走向的一个东西,这是最理想的。我们不说空话,不是说中国未来怎么发展,但是要知道这个东西是个大问题,人和人怎么和平相处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任何时代人们都希望有个大治,但是在今天的社会里,反倒是乱胜过治。不是说这样不好,因为它可以让很多能量发挥出来,使社会很多思想暴露出来,然后才可能有所谓的大治;这个大治不是中国战国之后的大治。我认为费先生可能在想,世界或是整个人类发展下去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寻求一个规则、寻求一个道义、寻求一种标准,能否大家都认同,这点很难。之前西方谈人权,现在谈气候,这些都是西方的角度,但是很难得到认同。我们看贝鲁特轰炸又死了好多人,总是不能达成一致。有一些根本的东西,在观念上对立,比如说文化,特别是宗教——如西方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但是中国是不是可能有智慧来弥合这些东西?我们有些观念,“四海之内皆兄弟”这样的一些语言,看起来很普通,当我们把这些转述给西方人的时候,你会发现这对他们而言是一个智慧。所以大家不要小看一些看似已经进入我们常识的思想家的东西。
最近看了一些闲书,发现我们对过去很多东西的了解都是片面的,都是从各种主义的角度来理解中国传统的一些资源。但实际上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来看,这可能是中国人的智慧比较早熟的一种反映,我们的思想很早就早熟,因为这种早熟,我们对经济、生活状态上的东西反倒看得很淡,所以没有像西方那样的急功近利。那么今天这种东西变得更加重要,我们说的很多思想都可以在我们未来的研究中体现出来。庄子这个人很有意思,在中国严格的儒家思想之下,还有庄子这样的思想,比如说,超越于社会和隐遁于社会这样的思想,给一些人提供了逃避的可能性。
这一卷的内容实际是非常丰富的,既有考古学的内容,也有历史学的内容,还有一些对自己老师的评价。我认为这一卷是一个转折点,转到文化自觉概念上的很重要的转折点。所以大家慢慢去看,想想你在去各地游走的时候,有没有这些感受,有没有把这些看到的现象转化成思想的能力。我想费先生做到了,他不是去了一个地方就去过了,他还在想问题。人如果习惯想问题,他的游走就不是简单的游览,他是靠那个游览去碰撞。人待在家里闭门造车是造不出来的,出去走一走,触物生情就会出很多的思想。思想是很奇怪的东西,有的人有思想也是在特殊的场景下出来的,有的人处在困惑的状态下有了思想,有的人可能到了名川大山有了一些思想。总之,大家学社会学、认识社会很多时候是需要思想的,不是简单的就事论事。比如说养老,大家去调查了,然后说老年人生活怎么样怎么样,说出来就完了。不是这样的,它背后还要有思想,它背后一定和更大的制度联系在一起。如果你到了香山,就看到香山的话,你就没有思想。看到香山,你看到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时候,你就会有思想。所以,还是希望大家从里头读出一些很有意义的东西来。
我自己读这卷的时候,感觉有些东西,以前我也没有注意到。有关中国社会学的看法,这个时候他已经发生一些转变,这个转变很重要,就是从经济的社会学转到了文化的社会学。还有有关顾颉刚的问题,关于顾颉刚和费孝通的东西实际上是可以写篇论文的。我去查了一下,顾颉刚关于中华民族的话题有一个讨论,这个讨论实际上今天还有意义,我们今天很多问题根本还没有摆脱早期的困境。也就是说,中华民国成立以后,跟帝国不一样,跟清朝不一样。大清帝国是帝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是中央和边缘的关系,是大一统,靠的是“礼”,就是你来朝贡,我就给你丰厚的回赠,构成一个朝贡关系,远方的人要去安抚他,近处的人要去管理他、制服他,是这样的一个关系。但民国就不是这样。民国是叫“Republic of China”。“Republic”就是人民,用我们今天的话,就是老百姓当家做主。这是从法国大革命来的,不要皇帝一人统天下。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天下,所以大家来出主意、想办法,来建立一个合理的社会,来建立一个在社会契约基础上的社会。那么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因为人民之间是有差别的,学社会学的都知道,人民有信仰、种族、阶级的区别,所以就会带来一些差异。这些差异怎么来处理,西方是通过民族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比如,我是日耳曼民族,我就要建立日耳曼国家,那么你这个犹太人就要被清洗,给我滚出去。这就是现代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块领地,一个领地承载着一群人,由大家选举出来的首领来统治。但是在中国,实际上有各样不同文化的人群,那么这些人群怎么来变成大家是平等的,大家是没有分别的。这点实际上在民国时期是个主张,但是同时它又加了个“五族”的概念,就是五个主要的民族——满、藏、回、汉、蒙,主张五族共和。五族共和之后变成了所谓的五族自觉,非要分离出去,这是后来的一些问题。
顾颉刚说中华民族是一个虚称。我想他的含义是最好连中华民族都不要,就是一个中国人。但是这已经不可能了,当我们建立一个民族国家的时候,一定要围绕在一个什么之下。当然费先生是非常不同意这一点的。他说明摆着是有民族的,明摆着是有各个不同的民族的。但是费孝通没有把“多”走到极端,说民族是各种各样的就完了。他是用“多元一体”的概念,各种各样,但是都在一体。实际上,他已经在民族学和历史学之间有了一个中和,就是希望都统一在“一”的下面,又多样又统一。我们都喜欢这种状态,既有多样,又有统一。但是把握这个尺度是很难的:要统一,怎么来顾及多样;要多样,怎么来迎合统一。大家不要以为这是一个纯理论问题,这是一个政策策略的问题。我们处理西藏问题,处理新疆问题,本来都是国内的事务,大家都是中国人,但就是要有分别对待,否则就会出很多问题。这能不能长期地持续下去,现在看来是有问题的。很多的时候,实际上是有困难的。因为在强调多样性的时候,统一性就被忽视了,那么就会出来一些根本的对立。所以,我想顾颉刚谈的这个问题,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回头再讨论。这是一个很有意义但根本没有解决的问题,一直放在那儿,费先生也不敢回过头来再深究,在这卷里头,已经把话都说到了,大家好好去读一读。另外,关于史禄国的讨论,他也是开了个头,关于史禄国的“psycho-mental complex”这个概念费先生翻译成“心态”,心理怎么样,和民族和人群连在一起。史禄国是一派,但是我们对他了解很少。实际上,我们需要回头重读这些人。其他有很多是一些走访,各处走,各处看,写下的随笔,大家也能写。大家慢慢地也能从里面感受到费先生关于中国乡村变化的看法,比如说,中国农村的“三级跳”,这样的概念也是很有意义的,很生动。我们能不能有这样一些有说服力的概念出来,这也是社会学中国化所需要的。我们好多概念都是西方的,有没有我们自己出来的概念去影响西方,这还是很重要的。费先生一直在这么做,他的“差序格局”也是这么想的,现在还在影响西方。我们有没有其他的概念能够出来,大家也需要去努力。我先说到这里,下面请冯嘉曦和陈泉来讲。
第十三卷以小城镇研究为主,费先生在这个时期去过很多地方,特别是中国的中部和北部地区,有淄博、濮阳、滨州、温州、信阳、焦作、赤峰、广宗、震泽、铁岭、毕节、哈尔滨、黑龙江、天津等。他认为工业化水平的高下决定了农村经济水平的高下,农业工业化的趋势是由沿海向西在逐步扩散中,出现了所谓的黄金海岸和发展中的中部及欠发达的西部的差别。主要原因是很多中部地区,还限于经济作物的范围里,他们都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副业的“庭院经济”,固然增加了一些农民的收入,但是发展很有限,所以即使在经济作物价格高的时候,农民平均收入也比不上发展了乡镇企业的。而西部地区情况更加严重,西部的企业不仅都属于过硬的计划经济,而且大多是军用企业,和当地农村不相联系,企业里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几乎都是从外地转移进来的,在西部形成了封闭性的工业孤岛,不能带动当地农村经济发展。20世纪90年代初,由于开放工业孤岛,把现代城市逐步扩散到四周农村里,发展了乡镇企业和市场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