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们国家有一件可喜可贺的大事,神舟十号升天,然后返回。说起神舟十号的发射,包括人类其他的航空航天事业,与德国有许多的缘分。为什么这么说呢?人类航天事业的第一步探索,起源于德意志帝国的军事扩张。当年一战的时候德国人造巨炮轰击巴黎,就是著名的巴黎大炮。我们看这个炮的角度非常有特点,大家知道按力学的角度讲,你往外扔一个物体,仰角45度扔得最远,但是德国人发现造这么大的炮,用这个角度打得更远。为什么呢?因为你的炮弹会一直打到平流层,空气阻力非常小。德国人打到空中的炮弹,是历史上第一个到达平流层的人造物体。
到二战的时候,德国人又发明了一种新型武器,就是V2飞弹。当时德国遭到盟军的集中轰炸,为了进行报复,就研制了这个飞弹。它的领衔研究者是冯·布劳恩博士,这个人后来投降了美国,美国人得到他的知识和资料真是大喜过望,也不追究他的罪责,就让他戴罪立功,最终他为美国人走向星辰大海的征途做出了巨大贡献。所以V2飞弹是后来航天火箭的前身。所以今天你看到很美好的、很宏大的人类探索宇宙奥秘的事业,它是从战火中走出来的,它的身后有不为人知的铁和血。
说航空好像离我们平常人的生活远一些,再讲个普通人耳熟能详的例子。我们有个词叫“四邻”,街坊邻居,为什么是“四邻”,不是“三邻”,也不是“五邻”?你邻居四个,连你自己正好五个,这是上承先秦的“什伍”制度,始创于齐,光大于秦。秦国是全民皆兵的制度,五人一伍,平日里是最低一级的耕作组织单位,战时就是最低一级的军事组织单位。五人里选一个伍长,农忙的时候伍长要监督这几个人的耕作状况,如谁出力、谁不出力;打仗的时候伍长就是带队小班长,监视有没有人逃跑。“四邻”这个词语,就是这个军事制度在我们记忆中的烙印。它就这样穿越千年,融入我们的骨髓里,刻在我们的生活中。而它最初的发祥还在于人类的军事活动。有很多我们习以为常、已不自知的事物和行为,比如靠右行驶、握手礼、铁轨的宽度,最初都是源于军事。所以,有个叫戴蒙德的历史学家写了一本名为《枪炮、病菌和钢铁》的书。枪炮产生之前人类是靠钢铁打仗的,所以你看这书名,控制人类历史的,三分之二是军事。
我们今天演讲的主题是“千年战争,千年文明”,我们主要讲的是欧洲,但其实放眼人类历史,军事行为从来都是如此重要,人类处在战争中的时间是如此漫长,铁和血在我们灵魂深处刻下的记忆是如此深刻。我们自称理性的动物,但当理性被激情冲走离我们而去,战争就不期而至,教训我们,扭着我们的耳朵逼我们开始运用理性,追求生存。当然,相对而言,我们得说欧洲这个文明,战争塑造了欧洲人的思维方式与生存之道,而欧洲人的思维方式与生存之道又进一步影响到了我们自己。在今天这个由欧洲人塑造的现代世界,你要在其中生存,你要跟欧洲人打交道,你就要考其根本、察其源泉。今天我们就从战争的角度考其根本、察其源泉。
说起中国,我们的印象是大一统;说起欧洲,我们的印象是四分五裂。但是历史上曾经有一股力量把大半个欧洲凝聚成一统,今天它的文明成就依然烙印在我们的生活之中,它的丰功伟绩仍令历史爱好者欣羡不已,这个力量就是罗马。罗马历史不算特别悠久,建城2700多年,但是希腊史家波利比乌斯称赞说,它47年间就统一了全世界——当然这个世界是地中海世界,是欧洲人当时知道的世界。罗马人发动扩张战争的时间是公元前264年,比秦始皇横扫六合略早;在地中海全无敌手的时间是公元前146年,比汉武帝北击匈奴略早。又过100年,罗马从共和国蜕变成一个帝国,此后一直到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罗马这个名字一直响彻欧亚大陆西岸,罗马文明与东岸的中华文明交映生辉。罗马人的文韬武略,一直滋养着欧洲文明。
那么罗马到底给西方人留下了什么样的遗产?它到底对西方人有着怎样的意义?那我想,历史学界公认的,至少有两个最大的意义。
第一,它为欧洲人留下了法律的遗产。西方文明的一大特点是法律并不完全是政治权力的附庸,自古至今,法官和律师都是一个独立的团体,他们研习法律,解决纠纷。中国人传统上是地方行政长官兼职做司法长官,但是在西方社会就不一样,一定要受过专业训练的专门人士来担任。这个传统始于什么时候?始于罗马。当今法律中的许多基本术语和门类都起源于罗马法。17世纪文艺复兴的时候,欧洲大思想家们从罗马共和国时代的自然法思想里汲取资源。18世纪启蒙运动集大成的成果,最后借拿破仑之手造就的民法典采用的是谁的结构体系?是罗马帝国时期的《查士丁尼法典》。19世纪德国法学兴盛之时萨维尼、耶林这些法学大家靠的什么研究起家?还是罗马法。
第二,它为欧洲人留下了文化的遗产。罗马人说拉丁语。罗马人统一地中海后,拉丁语就成为欧洲人通用的语言,希腊、埃及的文献都被翻译成拉丁语。它是世界上保存古典文献第三多的语言——第一是汉语,第二是梵语。保存古典文献,对一个文明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古典文献之所以能成为古典文献,就是因为它记载了这个文明成功应对挑战、建立秩序的经验。我一向认为,理性的文明其标志之一就是能够从过去的典籍吸收那些健康的养分。我一个朋友是土耳其人,他们原来用突厥文字,凯末尔搞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之后改成拉丁文字,100年前的书都看不懂了,一个民族自废武功,多么可怕!欧洲人今天虽然不说拉丁语了,但是拉丁文的痕迹依然残留在每个民族的语言里。像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是直接脱胎于拉丁语的,这不必说,就像英语这种日耳曼语族的语言,一般它的单词只要超过6个字母,你肯定能找到拉丁词根。所以,这是欧洲今天能够一体化的最基本的文化基础。
这两个是公认的罗马留给欧洲的遗产,但我今天还要说第三个。这个是我自己的一点想法和体会。罗马以一个城市起家,最初是争取独立和自由的共和国,到后来发现要想不被别人奴役,最好就去奴役别人,终究造就成为一个大帝国,然后又从内部崩裂至于衰亡,它给之后的欧洲诸民族留下了一种向往、一种迷梦、一种命运。罗马用不可抗拒的武力将天下一统于罗马的法律治下,美其名曰“罗马式的和平”,古往今来,多少西方国家做过这样的美梦?神圣罗马帝国做过,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做过,大不列颠日不落帝国做过,沙皇彼得一世做过,拿破仑做过,希特勒做过,今天轮到美国正在做了。说起美国,大家讲到它的民主自由、三权分立值得学习,确实有值得学习的地方,但是你懂了民主自由、三权分立,你不一定就真懂了美国,你要懂美国,得先懂罗马。
罗马的元老院叫做Senatus,美国参议院叫Senate。因为按照共和制的政治哲学,民主是个很危险的东西,一味尊重民意,很可能洪水滔天、坏人当道,所以要有精英来平衡。当时搞这个Senate,找一些精英中的精英来指导国事,就是模仿罗马元老院的建制。
美国人今天讲民主,但是美国建国的时候绝对不说自己是民主国家。美国是堂堂正正的共和国。西方历史上影响力最大的共和国是哪个?罗马。说到共和国,什么叫做共和国?这个国家是人民共同的财产才叫共和国。这个人民不是一般的人民,是对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有认同、有自豪感的人民。这样的人民要爱自由,不被奴役,这样的人民要有美德,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勇敢,因为他们要捍卫自己所选择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所以共和国的人民一定是英勇善战的,不管挡在前头的是内部的困难还是外部的敌人,他们都绝不退缩,也不借助外在的力量来赢得最后的胜利。
美国建国以来打过的大大小小的仗,我们平均一下,每20年就要打一次仗。没有外敌,它就跟自己人打内战。美国人耳熟能详的英雄,他们没有一个不是能打仗的好汉。
我们现在先不讲美国,先暂且放在一边,待会再来讲它。我们今天的主题本来是“千年战争,千年文明”。罗马共和国离我们已经有两千多年了,罗马帝国从灭亡到现在离我们也有1500多年了,所以我们今天的主角不是它。我们讲罗马,只是讲西方文明骨子里一个底色,它其他很多美好的东西都是在这个底色上,我们要认清楚。但是罗马帝国确实离我们而去不复存在了,夕阳下巍峨的斗兽场、高耸的功德柱、为人效仿的凯旋门以及凯撒、屋大维的雕像都只不过默默无言地站在那里,雨打空城,任人凭吊。有时候真让人觉得,那些要效仿它伟大的,注定要做一个罗马梦。不过眼下这个梦还没做完,我们且拭目以待。
我们现在切入这个姗姗来迟的主题,那就是欧洲文明营造的这个政治秩序,不管是国际的还是国内的,其实都是围绕战争来转的。本立则道生,本变,道自然也会变。战争的形式改变,欧洲文明塑造的政治秩序其实也在悄无声息地改变。我认为,随着军事技术的进步和战争形式的发展,欧洲文明的政治秩序已经走过了三个阶段,下面我就来一一阐明这三个阶段。
权利的背后,归根结底要有一种道德支撑。我们看到这个国家的力量背后确实有一种道德支撑,我要代表大多数人的根本利益,我要统筹安排社会公益。但是个人权利的背后也有一种道德支撑:我能够追求一种我想要的幸福,只要我没有侵犯别人这样做的自由,那任何人也不能干涉我的这个自由。我们今天认为,个人权利在道德上,是跟国家权力平起平坐的。
那这个观念起源于什么时候?
500年前的一位法学家格老修斯,生活在荷兰。荷兰人当时跟葡萄牙人关系紧张,但是荷兰人非常勇敢,他们的航海技术也好。荷兰人在印度洋上俘获了一艘葡萄牙的船只,当时法学界就开始辩论,荷兰还没有跟葡萄牙开战,这个私人的行为合不合法。格老修斯这个时候就站出来说:合法。因为茫茫大海之上,没有任何人为制定的法律能够束缚这片自由的空间,所有人只能遵守自然法。而自然法教导给人的理性便是如果觉到自己的生存受到危险,他便可以先发制人地对威胁者开战,哪怕对方是一个国家!在大海这片自由的国度,个人和国家平起平坐。
这个原则,后来被人文主义思想家们继承和发扬,演变成了这样的原则:自然赋予人们不可剥夺的权利,人们为了更好地保护这种权利,才签订契约,建立了国家。但是它最初来自什么地方?来自海战。其实我们很好想到,你在陆地上作战,每个人就会被淹没在集体里面。我们战国七雄争霸的年代,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列国滚滚车尘、皑皑铠甲面前哪有你个体自由的空间?只有在海上你一叶扁舟,没有人管得到你。500年前欧洲国家政府的战船,比私人战船好不到哪里去,水手也不优秀到哪里去。打起仗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居然被英国海盗领的舰队给灭了。正因为这样,才能产生一种观念:我到了海上,我就是自由的,我与其他任意的个体都是平等的。这个观念演变为现代政治国内、国际的两大基本原则:国内社会中个人权利与国家权力在道德上平起平坐,国际社会中不同主权国家在道德上平起平坐。
这就是我说的第一个阶段,我把它称为古典海战阶段。这个阶段有三个特征:战争形式是古典的,个体和个体、个体和国家、国家和国家是平等的,关键是制海权。
战争形式是古典的,什么意思呢?因为这个战争形式的产生远在人类开始工业化之前。我们说瓦特改良蒸汽机是工业革命开始的标志,实际上瓦特的这个蒸汽机从发明到大规模运用,中间隔了近100年,都到19世纪了,而古典海战阶段从地理大发现的年代就开始了,那时候西方的技术优势相对世界其他区域其实并没有后来那么大。我们看西班牙人皮萨罗带着一条船,船上一共150个人,就把人口上千万的印加帝国打下来了,有人说是因为有火枪,实际上根本不是。最重要的三个原因是:西班牙人有马,印加人看了害怕;西班牙人身上带着病菌,印加人没有免疫能力;印加帝国的政治结构落后,皇帝死了就群龙无首,直接投降西班牙人。这实际上给西方人造成一种迷梦的印象,就是我凭借智力上的优势,能够以小博大,能够用这么小的代价统治这么广大的地域。为什么我有这个智力上的优势?因为我的文化里有人文主义,我把人当人,我能激发人骨子里那种热爱自由、奋力拼搏的斗志。西方因为历史上人数少,一直都有以少胜多的迷梦。大家看过几年前一个片子叫《斯巴达300勇士》,这就是最早一个版本的西方梦。那么,古典海战阶段西方人这种迷梦大大强化了。
这个阶段无论个体和个体、国家和国家还是个体和国家,它们之间都是平等的。什么意思呢?你在陆上的时候,有钱的可以买装备当骑士,没钱的只能当步兵。大军一到,片甲不留。大海上水天一色,孤帆一片,不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上了船一律平等,谁的技术好,谁就能打胜仗。这环境,绝对公平、绝对自由,才会产生个人和国家、国家和国家在权利(力)上对等的观念。实际上个人和国家可能对等吗?美国和朝鲜可能对等吗?当然不可能。但海战的实际情况就创造出了个人和国家平等、国家和国家平等的观念,而观念的力量,即使它产生于一套落伍的战争体系,却依然影响着我们今天的世界。
战争的关键是制海权。西方政治哲学里有一个很有名的比喻,就是利维坦大战贝希摩斯。利维坦是海中怪兽,贝希摩斯是陆上怪兽。贝希摩斯试图用自己的角或者牙齿撕碎利维坦,而利维坦则用自己的鳍堵住这个陆地动物的嘴和鼻子,使得它无法进食和呼吸。这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这是一幅陆地国家被海权国家封锁、被切断补给线,最后国民饥馑而死的场景。海洋象征着独立自由,而陆地象征着专制和依赖。这个意象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还感染了一些中国人,如果在座的还记得当时一部叫《河殇》的政论片的话。
但我们说这是一种建立在古典海战阶段上的迷梦。这个年代西方人真正征服的是一些什么地区?是印加帝国、阿兹特克帝国,是因为与世隔绝而造成文明不够发达的地区。后来英国人运气比较好,还征服了一直处在四分五裂状态的印度。但是面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面对我们中国这些有着强大国家机器和丰富斗争经验的文明国家,古典海战时期的西方人是没有办法的。1521年我们跟葡萄牙人打屯门海战,大获全胜,明朝水师见到悬挂葡萄牙旗的船只就击毁,葡萄牙人大气不敢喘一声。1661年郑成功渡海,打得荷兰人大败溃逃。但是200年之后,1840年鸦片战争的时候,我们面对英国人没有任何办法。为什么?因为战争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不再是古典海战阶段了,而是工业化的时代,我把这时的战争叫做工业化时代的全面战争。工业化时代的全面战争有三个特点:形式不再是古典的了,而是工业化时代的;个体不再是跟国家平起平坐的了,而是国家机器上的螺丝钉;制胜的关键不再是制海权了,而是核心工业以及能够支撑核心工业的人口。
工业化时代和之前的时代都不相同,因为工业生产的特性要求大量的劳动力被组织到工厂去做专业的生产。我们说工业革命是机器生产取代劳动力生产,但实际上使用机器归根结底还是要靠人,而且是专门化了的人。亚当·斯密论述劳动分工,说以前手工业作坊的时候,每个工人独立做针,10个工人一天做不到200根针;现在搞分工,每个人只负责做他的那一部分,10个工人一天就能做4800根针。现代工业生产,那工序比做针不知道复杂几千万倍,产品越来越复杂,基本配件越来越多。要保证工业的正常运转,把工艺锁在图书馆里,指望用到的时候再去查是不行的。就算查到了还有个熟能生巧的问题,更不可能有进步——没有人能基于不懂的知识进行二次开发。
因此,在工业的核心部分里,平均每个基本配件至少要对应一个专职人员来储备并改进生产工艺,这个人还要带一个徒弟,花上十几年时间口传心授把工艺诀窍传承下去。随着工业化的发展,核心产业所占用的工业人口和工业技术的复杂性,以及基本配件数量在同比例增长。
传统社会造一只船,可能就是那么几百个工人,龙骨、桅杆、船舵、风帆……全给你造出来。所以荷兰这样小的国家,它都能做海上马车夫。那工业社会造一条铁甲舰,零部件有几十万种,那你的核心产业需要的工业人口就是上百万人,更不用说你还要农业和服务业来满足这些人的日常需求。
到19世纪晚期,增加了电器和化工两个大门类,工业体系的基本零部件种类也随之翻了几倍,已经要几百万产业劳动力——其中还得有相当数量的高素质劳动力——才能维持工业体系完整了。这个时候欧洲人口少于1000万的国家基本就被淘汰出列强范围了,人口最少的法国是4000万人,而且法国的工业体系也不完备,人家6000多万人的德国打上门来,法国就必须在英美的支持下打第一次世界大战。
到二战期间,基本部件增加到几百万种,对应的是6500万人的德国可以发动战争,法国则在开战后一个月出局。但德国也必须放弃研制生产诸如战略轰炸机、航空母舰和原子弹这样的超级武器,人口规模差不多的日本能造航母却造不出像样的坦克,日本造的机枪和手枪连伪军和八路军都鄙视。海上、地面两边都行的只有人口上亿的美国一家。苏联在海军技术上缺乏储备,不过造坦克、大炮、火箭炮总能压德国一头。
工业社会组织大规模工业生产,一下子组织的是几千万人。老牌资本主义强国完成这个任务还不是特别难,好歹资本主义搞了几百年,资本家建工厂驾轻就熟。新兴国家从传统社会到工业社会,谁最有力量来组织这件事?答案只有国家。所以没赶上资产阶级革命的国家,到第二波工业革命的时候就必须建立强大的国家机器,依靠国家机器来完成工业化的组织任务。这里面的后发国家,第一个是德国,第二个是日本,第三个是苏联。这些国家传统不同、制度不同、意识形态不同,但都是赶第二波工业革命的浪潮。那它们刚起步的时候,必须要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政权来完成工业化的任务,这是不可避免的历史大势。
国家政权是一个方面,你搞工业化还需要大规模的工业人口,更需要广大的农业和服务业人口来支撑自己国家的核心工业人口。过去说抢殖民地是争夺商品原材料和倾销市场,那你看西班牙抢到了美洲,工业也并没有发达起来;英国人打了鸦片战争,商品也没有马上倾销到中国。其实对欧洲这些小国寡民的国家来说,最关键的还是给自己的核心工业找到大规模的工业人口来支撑,要把殖民地国家变成自己的廉价商品和廉价服务来源地,降低核心工业劳动力的成本,保持竞争力。所以,19世纪末20世纪初,老牌资本主义强国只有英国靠着日不落帝国这个人类有史以来面积最大的帝国和版图上的数亿人口才能维持核心工业竞争力。其次是美国,自己就有1亿多人口。后发国家像德国,它就始终想要殖民地,二战的时候纳粹分子甚至有一个全盘的大欧洲经济计划,要替被自己征服的欧洲诸国设计种种特定的农业和工业方案与贸易计划——奥地利产烟草,波兰产土豆,捷克产牛奶,卢森堡产钢,罗马尼亚产小麦……全齐了。日本也是这样。我刚从东北过来,日本当年在东北工厂残虐我们的同胞,背后都是这浸染着鲜血的工业化逻辑。
这是第二个阶段。还有第三个阶段,这个阶段就是核战争阶段。在人类历史上,毁灭自己的蠢事儿其实没少干。中东有个比我们还古老的文明,叫做苏美尔文明,那会儿打仗流行往打了败仗的民族耕地上撒盐,因为中东缺水啊,土地很快就盐碱化了。结果打过来打过去,这片土地都盐碱化了,苏美尔文明就灭亡了。但是核武器的发明,是人类第一次以这么直观的方式认识到这是能够毁灭我们全部人的武器,这是同归于尽的武器。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第一次看到原子弹爆炸,脑子里全是几千年前印度史诗《薄伽梵歌》中的诗句:
漫天奇光异彩,有圣灵逞威,只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其争辉,我是死神,我是世界的毁灭者。
面对这样的武器,世界静默下来了。敌国有核武器,你还敢对敌国发动常规的全面战争吗?当年苏联军方的核战标准是只要判断美国人有全面战争的意向,那就要在自己的核武器投射能力损失殆尽之前把所有核弹都发射出去。因为苏联人知道美国人的空军很厉害,飞弹也很厉害,你不用,他把你的投射手段全毁掉,你就没机会了。但你用了,地球就没机会了。所以核武器诞生之后,世界就处在了恐怖平衡之中。你能造再先进的坦克、飞机、大炮,都没有用了。
所以这个战争形式演化到核武器阶段之后,又出现了全新的三个特点:战争双方拥有彼此毁灭的力量;国际社会实际上是一个等级制社会;恐怖平衡下各国仍然在多个领域展开激烈战争。
第一,发动全面战争征服一个有核国家,把它消灭就不可能了,大家恐怖平衡。第二,灭国战争打不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世界大同了?不是的。首先,你是核大国,依然能打无核小国,像美国打伊拉克、打阿富汗;其次,我们一定要了解战争永远是政治手段的延伸,战争本身不是目的。以前纳粹德国打灭国战争,是因为它要给自己找到足够多的工业人口,它只能用灭国战争来扶植一个听命于己的傀儡政权,进而用这种强制性的命令手段来全方位控制该国的政治经济政策。当然,它输掉了战争,必须把这个道路完全抛弃掉,把自己置于别人的核保护伞之下,换取经济上富足生活的可能性。日本也是这样,苏联也有这个意思。我们可以设想,如果它们想控制的对象有核武器,这个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但是你除了强制性命令,你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来影响甚至控制他国的政治经济政策了吗?其实是有的。你可以收买,你可以用外交手段施加压力,你可以找世界著名的经济学家给它们出谋划策,你可以收买这个国家的当政者把他们培养成买办,你可以动用媒体舆论宣传渗透,你可以做很多事情。
所以当战争形式演进到核武时代,我们不会再有世界大战,大国和大国之间也不太可能再有灭国性的战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世界就和平了,对斗争和征服的渴望会永远存在,就像对善良和正义的渴望会永远存在一样。我有个当过兵的朋友,聊起中国的国防建设,他颇为自豪地说,我们的国防建设很有成就,就算美国人打到我们本土,我们也绝不会亡国,周旋到最后,还是可以获胜的。我当时就跟他说,人家美国人为什么要打到我们本土,甚至还要我们亡国?这么干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如果有这么一个中国,安心地给他们生产廉价商品,提供廉价服务,输送最优秀的学生到他们那里去充当高级技术工程师,把辛辛苦苦积累的资本拿到他们国家去投资,然后又绝不给他们添乱,绝不在地球的任何角落购买他们需要的资源,绝不跟他们在任何他们擅长的技术领域竞争,那对他们来说不是很好吗?如果他们要打仗,把中国打成这样不就够了吗?为什么一定要灭国呢?
我想我们还是永远不能忘记,战争本身不是目的,归根结底是政治手段的延伸,所以我们不能好战,但绝不畏战。我今天花这样长的篇幅讲到这里,就是为了说明白欧洲文明,这个从战争中生长出来的文明,它今天建立的这样一个遍及全球的政治秩序,始终摆脱不了战争的底色。我们不可能怀着天真幼稚的理想拒绝这样一个世界,只能更加努力地学习和掌握这个残酷世界中的规则,更好地保护我们所珍视的一切。
那么运用刚才我讲过的这三个阶段来解读中国,我们马上会发现,中国是同时处在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一方面,中国的工业化进程还没有完成,我们在基础工业和高科技产业领域还缺乏核心竞争力,我们还要想办法发展实业,在最精尖的领域争取自己的一席之地;另一方面,中国又以非常之道搞跨越式发展,不依赖外力援助搞出了自己的工业体系和核武器。也就是说,我们实际上没有真正成为一流国家,但是拿到了成为一流国家的通行证。我们实际上参与到西方文明建立的这个世界政治秩序的时间非常短,但我们这么快地在这个秩序里获得这么重要的一个地位。
我刚才说,一个国家在以全面战争为目标的工业化阶段,需要大量的工业人口,我们国家有十几亿人,基数完全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我们能不能全面提升劳动力素质,支撑起我们真正有竞争力的核心产业,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流强国,这是国内;在国外,就是我们能不能保护我们国家的核心利益,能不能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吸引他国愿意在国际贸易中为我国的工业人口提供必备的原材料基础、农业基础和服务业基础。而且还有一个,我们是有核国家,所以轻易不要动武,不要动不动就摆出全面战争的架势,要让近者悦、远者来,要让小国有安全感。所以我一向认为,不管是钓鱼岛还是台湾,虽然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关系到我们真正的国家利益,但是从本质上来说并不是我们真正的国家利益。从长远来看,真正的国家利益还是我们的核心竞争力,我们在世界上的吸引力,我们获取资源、原材料和工业人口的能力。这不是说我们就不收复领土了,我要说的是,你实现了真正的国家利益,你收复领土就不会受到什么真正的阻挠。反过来,你收复了领土,但是是以损害真正国家利益为代价的,那这个领土收复了也没有多大用。
我们讲明白了政治秩序跟战争的三个关系后,再来分析中国的处境,我们就会马上非常明白中国今天国际战略中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是什么,一句话,就是成功跨越第二阶段,到达第三阶段,名副其实地成为一个大国。我们现在的矛盾是我们的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还不匹配,我们的目标就是让它们匹配起来。讲国内政治的时候,你说落后的政治体制阻碍经济的发展,阻碍生活水平的提高,那你就改革;讲国际政治的时候你光说改革没有用,因为我们改革不是为了别人去改革,而是为了自己去改革。所以讲国际政治的时候,我们的目标是这样的,但是应该采取跟国内政治不同的手段。
那其中最重要的手段是什么?我个人的看法是,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真正的国家利益,就是务本,就是强大自己。一个人不管他的出身是卑微还是高贵,生活条件是筚路蓝缕还是锦衣玉食,身处的环境是恶劣到无以复加还是优越到无人能及,他只有内心强大到自己喜欢自己,别人才能喜欢他。一个国家也是这样,今天有一些国家不太喜欢我们,我们既不能因此就不喜欢自己,也不能因此就老想着瞬间逆袭,强逼着人家喜欢我们。人类历史经过了这么多年,有太多非理性的案例,有太多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前车之鉴,一个国家要想繁荣昌盛,靠的不是打败所有的竞争对手,而是在自己前进的路上不要犯严重的错误。我讲到最后,回归到这么一个很粗浅、很简单的道理,但人类历史长河中最光辉灿烂的,往往就是那些最粗浅、最简单的道理,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