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院黄中祥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哈萨克族英雄史诗与草原文化》(批准号为01BZW047),最终成果为专著《哈萨克族英雄史诗研究》。
目前,世界哈萨克族的人口已越千万,主要分布在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俄罗斯、蒙古和中国,其中中国的哈萨克族100余万人,分布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北部的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昌吉回族自治州、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及哈密地区的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等地,少数居住在甘肃和青海两省。哈萨克族的民间文学极其发达,拥有大量的寓言、传说、故事、歌谣和史诗。尤其是,哈萨克族的生活环境和人文历史为史诗的产生和丰富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所以其史诗无论从内容还是从形式上都颇具特色。
虽然哈萨克族英雄史诗的关注和研究可追溯到十几个世纪之前,但那毕竟是零星的、间断的、不成系统的。真正引起学者的重视,进行系统专题调查研究已经到了19世纪。一批国内外学者开始对哈萨克草原的民间文学进行了调查,尤其是,随着苏维埃政权在中亚的建立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哈萨克族民间口头传统文化,其中包括英雄史诗等长篇韵文作品得到了搜集整理和出版。虽然在哈萨克族民间文学研究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但主要集中在文本的搜集、整理和刊布上,尤其是英雄史诗仍然处于表层的描写上。本课题的目的就是从哈萨克族英雄史诗的形成、演唱艺人、类型分类、传承特点、部族特征、宗教特征等方面来探讨其与草原文化的深层关系。
史诗的形成首先要有英雄,而英雄的诞生绝非偶然,是游牧经济的必然产物。原始初民受危害的不只是毒蛇猛兽、自然灾害,还有阴谋多端的妖魔和横行霸道的强敌。当他们处于低级意识时,只是被动地去对待;当他们意识到人的力量时,就期盼能出现斩妖降魔的非凡英雄。这时,人的脑海里形成了一个理想的英雄形象。男性就会不失时机地纷纷表现自己,为百姓消灾造福去赢得英雄的称号。这就为史诗中英雄的塑造创造了难得的素材。印度人有了《摩诃罗婆多》和《罗摩衍纳》,是因为雅利安人的游牧文化渗入印度时,当地的达罗毗荼人还没能形成足以与之抗衡的农耕文化,使雅利安人的英雄故事和当地的神话融合,形成了两部史诗。古希腊的两大史诗也都是以攻打特洛伊城战争为背景的,史诗中的赫拉克利特、特修斯、俄底修斯都是智勇双全的英雄。
史诗的流传主要靠民间演唱艺人。他们不仅在史诗的再创作上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且在传承上也发挥了纽带和桥梁作用。根据哈萨克族英雄史诗演唱艺人的社会职能、演唱手法和传承方式,可将其分为巴克思、萨勒—赛里、吉劳、吉尔奇、阿肯、安奇—阿肯和黑萨奇等。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由游牧民族的社会生活逐渐形成的草原文化包括其宗教信仰、典章制度、社会习俗、岁时节日以及属于文化深层次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民族心理、审美情趣等,构成了一个相当稳定和完整的有别于农耕文化的独特的文化生态环境。这种别具一格的环境必然造就和孕育出一批扎根于草原民族中的民间艺人。他们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不能不受到草原文化的影响和熏陶,从而在自己的口头创作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总要描摹和反映草原生活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刻画和塑造草原民族的性格特征,创造出广为流传的英雄史诗。
哈萨克族英雄史诗的基本情节可分为征战型和婚姻型两种母题系列。征战型母题系列的史诗主要由时间、地点、勇士特异诞生及成长、亲人、战马、故乡、毡房、敌人的消息、证实来犯、备马、携带弓箭和宝剑、出征迎战、勇士的威力、发现敌人、与敌人相遇、互通姓名、搏斗、敌人战败、求饶、杀死敌人、凯旋而归等基本母题组成;婚姻型母题系列的史诗主要由时间、地点、勇士特异诞生及成长、亲人、战马、故乡、毡房、未婚妻的消息、提亲、亲人的劝告、证实来犯、备马、携带弓箭和宝剑、远征、途中的遭遇、到未婚妻家、女方拒绝嫁女儿或提出苛刻条件、通过英勇搏斗征服或说服女方、举行婚礼、携带妻子凯旋而归等基本母题组成。根据这两种母题系列的内容、数量和组成方式,又可分为简单型、复合型和多重复合型三种类型,其中多重复合型的形成与哈萨克族推崇英雄的心理密切相关。从对力的崇拜嬗变为对英雄的推崇是游牧生活的客观需求,是游牧社会组织结构发展的必然结果。以血缘为轴心形成的社会组织机构——部落——在游牧生产的发展和保障上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每个部落都拥有自己的英雄,英雄是部落的主心骨和靠山。这些英雄人物的感人事迹经过千百年的传唱,逐渐形成具有部落特征的部族英雄史诗。不论部落有多大,其内部存有血缘关系,都是一个祖先的后代。虽然部落已发展繁衍到了几十、几百代,但其中的望族是有限的。一个部落的兴旺除了与所处自然环境有关以外,英雄人物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人丁兴旺的部落往往拥有一个相互存有血缘关系的英雄群体。个体英雄生成的是简单型或复合型史诗,而英雄群体造就的则是具有相同母题系列的多重复合型史诗。哈萨克族简单型和复合型史诗一般能在多重复合型史诗中找到影子,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反之亦然。
哈萨克族英雄史诗的传承方式有一个从简到繁的发展过程,最初只是无意识的血缘传承方式,后来发展到有意识业缘等方式。传承在哈萨克族英雄史诗的流传和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如果没有传承,我们可能看不到任何口头文学作品,而在传承中,最重要的是传承人。传承人的经历、身份、职业修养、所处环境等方面的不同,会形成不同的传承方式。根据在哈萨克族英雄史诗的传承上发挥过或正在发挥着作用的传承人的特点,可将其传承方式分为血缘、业缘、书面和巡回等,其中最具特色的是巡回传承方式。
巡回传承方式是通过民间说唱艺人走村串户的演唱方式来进行传承的一种形式,属口头传承的范畴。哈萨克族性格开朗,待人诚实,四海为家,热情好客,喜欢到他乡去联络交流。处处表现出大草原的粗犷豪放和游牧民族的大度性格。这些民族特征在哈萨克族的民间说唱艺人的身上得到了体现。他们走村串户地给群众演唱,招收徒弟,真传演唱艺术,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哈萨克族的巡回传承方式最早可追溯到8世纪传说中的霍尔赫特和15世纪的阿山·凯依赫。他们居无定所、行无固向,足迹遍及哈萨克草原,唱词回荡在哈萨克等突厥语族诸民族的心中,是巡回传承的鼻祖。
逐水草而迁徙的游牧民族居无定所,人少畜多,要想在这样的环境中寄托自己的理想,抒发自己的感情,不是在静谧的书斋里,而是要以苍穹作幕、以草地为台、以游牧者为互动对象而进行。一部英雄史诗的形成、发展和完善过程就是演唱艺人与听众共同创作的过程。演唱艺人根据每一段唱词在听众中得到的肯定或否定、喜爱或厌恶等方面的情绪反馈,及时地对史诗英雄的形象进行增删、补充和修正。一部英雄史诗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经过若干代艺人的演唱,会形成具有时代特色的历时唱本;一部英雄史诗在同一时期只经过不同艺人的演唱,会形成具有个体特色的共时唱本。不论是历时唱本,还是共时唱本,都离不开听众的参与和艺人的再创作。演唱艺人是民间的,来自普通的游牧人家,必定受生活环境和文化氛围的影响,形成具有游牧生活特色的演唱形式和传承方式。
哈萨克族英雄史诗的部族特征不仅十分明显,而且源远流长。不论是10世纪形成的英雄史诗《阿勒帕米斯》,还是出现于19世纪的叙事诗《阿尔卡勒克》,都烙上了明显的部族烙印。倘若认为哈萨克族的族名起始于15世纪,那么哈萨克族英雄史诗的部族特征至少可追溯到公元8世纪。几乎在叙述每一部史诗主人公时,都要交代其部落属性。从一般规律上说,民族是氏族部落发展的结果。同一部落存在于不同民族,如哈萨克族的克普恰克、弘吉剌惕、乃曼、克烈等部落在柯尔克孜、喀拉喀勒帕克、蒙古等同语族或语系的民族中也有。现传承于阿尔泰语系或突厥语族诸民族中的许多英雄史诗,实际上是传承于某一氏族或部落的史诗,具有鲜明的部族特征。当我们揭示了英雄史诗的部族特征之后,同一史诗传承于不同民族中的现象就容易理解了。
严格意义上说,萨满教推崇的精灵,不具备一门宗教的条件,是广泛流传于民间的巫术。萨满的精灵往往会给人带来灾难,但它是受人支配的,只要萨满(哈萨克族称其为巴克思)一举行仪式,精灵就会停止自己的恶作剧,遵照萨满的意图去完成某种使命。精灵既可以顺从人的旨意去行善事,也会违背人的意愿去做恶事,所以萨满指使精灵的过程就是人类显示自身力量的过程。而宗教的教主是神,拥有不可亵渎的威严。它的行为是善良的,不能用任何恶意的念头对其进行怀疑或玷污。神是万能的,只要对其进行膜拜,就能逢凶化吉;要是违背了它,将降临大灾大难。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为的宗教进入哈萨克草原之后,极大地束缚了人的想像力和创造力。原始的精灵要受萨满的控制,束缚不了人的自发行为。萨满的时代是自我塑造的时代,人以世界主宰的身份创作英雄史诗,激发人的斗志和情感,实现了从狩猎经济向游牧经济的伟大转变。这个转变过程包含了无数的艰辛和坎坷。从今天我们放养的马、牛、羊和骆驼等温顺的家畜身上,就可想像出游牧民族驯化野性动物所经历的苦难历程。从表面上看,人进入宗教时期是一次倒退,但实际上也是一次进步。宗教的神是大自然威力的人物化,用神来象征这个世界,使人意识到了客观世界蕴涵着的秘密太多、威力太大。人们塑造神,是为了描述人与自然的关系,以便理性地与大自然和睦相处。在哈萨克族英雄史诗中,英雄参战或出征前都向安拉祈祷,就是游牧民族尊崇伊斯兰教的最高神——安拉——的具体例证。
英雄史诗是民间文学中的一个佼佼者,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与民间文学的其他门类的关系也十分切密,是一种彼此补充、共同发展的互动关系。哈萨克族英雄史诗是在神话、传说和故事的基础上,汲取祝词、巴克思歌、牧歌、哀歌等民间文学体裁中的养分,不断丰润自己的肌体逐渐形成的。史诗是活形态的,自始至终处于补充完善的状态之中。形成于8、9世纪的史诗被赋予了15、16世纪的,甚至18、19世纪的时代特色,这些是史诗传承者的贡献。一部史诗在民间传承几个世纪、十几个世纪,其基本母题不会发生变化,可它的演唱者更新了一批又一批,一茬又一茬。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不同经历,不同的经历会影响价值观和审美观的形成,而这些都会反映到史诗之中。也就是说,其骨骼没有发生变化,可肌肉比原来丰满得多了。史诗是口头文学的体裁之一,离不开口头文学的其他体裁。史诗是口头文学中的集大成者,几乎包括了口头文学的所有体裁。如果把民间文学比作大大小小的一群羊,那么史诗就是这群羊的领头羊。头羊离不开羊群,羊群中不能没有头羊。
草原文化生成于特殊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孕育于辽阔浩瀚的大草原骑马民族的游牧经济之中。它反映和服务于畜牧业生产,成为游牧社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标志。①草原文化是哈萨克族祖祖辈辈在特定的生产条件和生活环境中创造出来的物质和精神财富。史诗是以活形态的形式传承于民间,始终不脱离社会生活,是再现文化的主要载体之一,从中可以挖掘出草原文化的真谛。②哈萨克族英雄史诗是在浓厚的草原文化氛围中形成、传承的,只有通过草原文化这个大层面才能展示出史诗的真正内涵,揭开其神秘的面纱。③蕴涵着草原文化的哈萨克族英雄史诗的生成和发展生动地说明民族不分大小都有自己的文化传统。这种文化传统之所以能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壮大发展,自强不息,关键在于它顺应社会发展的趋势,体现草原民族的利益和愿望,并满足他们不同层次精神生活的需求,成为哈萨克族须臾不可缺少的精神力量。本课题的价值就在于通过探讨哈萨克族英雄史诗的形成、演唱艺人、类型分类、传承特点、部族特征、宗教特征等方面的内在规律,揭示了草原文化的深层含义;而又凭借探究草原文化的内在因素,解释了哈萨克族英雄史诗中所出现的现象和规律。哈萨克族是跨界民族,本课题的完成不仅填补了将英雄史诗与其草原文化进行结合研究的一项学术空白,而且为增进中国与包括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在内的中亚各国的友好文化往来将发挥一定的纽带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