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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女性死亡与安娜·卡列尼娜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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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3年11月26日(周二)下午三点

地点:首都师范大学北一区文科楼602学术报告厅

主讲人简介

孙绍振 著名学者,诗歌研究专家,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福建省写作学会会长、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外文论学会常务理事。著有诗集《山海情》(合作),散文集《面对陌生人》《美女危险论——孙绍振幽默散文选》,论文集《美的结构》《孙绍振如是说》《文学创作论》《孙绍振幽默文集》(三卷)及《论变异》《幽默五十法》等。《文学创作论》获福建省十年优秀成果奖、台湾郭枫文学奖、全国写作学会一等奖,《美的结构》获福建省社科优秀成果二等奖等。

首先,先讲一下我选此题的原因。现在我们研究任何一种文学现象,大理论以及宏观理论已经泛滥,那么我们运用宏观理论有无意义?至少,宏观理论像一切事物一样,具有它的局限性,而且有些致命的局限性,可能大家没有来得及细想,我经过长期研究发现,宏观理论有着极大的局限性。我们的文学理论是依附于西方的,从西方引进的,以前我们没有这样一套文学理论,我们不知道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也不知道典型、个性、话语等概念以及小说的叙述者等理论,我们引进这些理论,运用这些理论,在运用的过程中,当然取得了一些进展,但也产生了一些问题,产生问题的根源在哪里?我不是说只有这样一条路:用文学理论来解释我们的文本,然后再以文学理论引出新的理论。是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呢?这条路是不是完美无缺呢?我们是不是还有别的一种路可以走呢?

比如说,我们研究《红楼梦》,我们看到研究《红楼梦》的文章已如汗牛充栋,我看见都害怕了,所以我坚决不看,我只看一个脂砚斋的评本,还稍稍地看了俞平伯的文章。而其他的文章基本不看,因为很多是根据现代的文学理论去套,这种套法是非常可怕的,鲁迅就讲:“一本《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毛泽东看到阶级斗争,孙绍振看到人的危机——接班人的危机。可谓仁者见仁。可是,文学理论没告诉我们如何面对这种现象,把问题理论化,就要抽象,就要牺牲特殊性,它付出了必要的代价;尤其是美学理论化,文学的特殊性就更少了,为什么呢?它涵盖了绘画、音乐、书法等,文学的特殊性就更少、更稀薄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许多文学理论文章的选题,都有一个毛病,就是拿来西方的观念,将中国的材料作为一个例证,来证明它,当然也有一些具体的分析,这是一个办法。但是,这个办法是一个非常具有局限性的办法。

我觉得从选题开始,我们就有一种大同小异的感觉,现在,我们的研究生、博士生、副教授、教授这么多,每个人都发文章,文章发不出去,很苦恼,为什么?首先,我觉得选题就没特点,选题都选在人头攒动的领域中,大家都从那个领域选取。比如,研究鲁迅,从最初茅盾所讲的国民性,一直到后来汪晖所讲的“中间物”等,实际上,都是在研究鲁迅的思想,很少把鲁迅作为一个艺术家来研究。从思想上去研究文艺理论是可以的,特别是现在的文化批评,但作为艺术家来研究,我就不选这种题目。我曾经在你们这里讲过一次《鲁迅笔下的八种死亡》,绝对没有人写过这样的题目,为什么这样讲呢?我换了另外一种思路。大多数人研究鲁迅,基本上是根据里面的概念来做的,如国民性、民族国家话语、民族寓言等,诸如此类。我就从另外一个角度,从鲁迅的母题上思考,我独立地看出中国文学的历史有两个特征,也就是写得最集中的爱和死。爱,当然包括恋爱,写得最多的是亲子之爱、友爱等;死亡,往往与爱有关系,有些则与爱无关,如战争的死亡。我研究了鲁迅笔下的八种死亡,并把这八种死亡系统化。第一种死亡是阿Q的死亡,它是一个悲剧,却被写成了喜剧。第二种死亡是祥林嫂之死,可谓悲剧性的死亡,其悲剧色彩浓郁沉重,但所有的人都没有感到这是个悲剧,只有一个外来户“我”感到无限的悲愤、内疚,感到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沉重的悲剧。第三种死亡是孔乙己的死亡,它是一个悲剧,但它的出现是带有微微的喜剧色彩的,但在他死亡之后、消退之后,既没有悲也没有喜。作为研究生的老师,根据我的选题,只将死亡做甲乙丙丁式的分类是没有含金量的,关键是要将它们之间的内在逻辑联系找出来。比如说,第一种死亡本是一个悲剧,作者把它写成喜剧,这是一种创造。第二种死亡,它是一个悲剧,但是造成悲剧的原因是没有刽子手,是人(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脑子里有一个观念——对寡妇的歧视。祥林嫂死了之后,没有人感到悲,大家都兴高采烈地祝福。那么在讲完第二种死亡之后,不能将第一种死亡丢掉,它们之间有一种内在的联系,第二种死亡是一个悲剧,但是没有人感到悲哀,只有一个外来户“我”感到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第三种死亡中,孔乙己是个废料,又是小偷,但是他本身是个悲剧,出场后给大家带来了欢笑,当然他自己没有欢笑,但他在消失、死亡之后,既没有悲也没有喜。那么这三种死亡之间的联系不是甲乙丙丁、ABCD之间的联系,是一种内在的联系。第四种死亡是非常荒谬的,就是《铸剑》中的死亡,一个义士、一个复仇者、一个暴君,他们三个人的头在锅里煮,煮后无法分开,要为暴君造墓,无法分出暴君的头颅,因此无法造出,只好将义士、复仇者与暴君放在一起埋葬,这是非常荒谬的。第五种是孤独者的死亡,以自己人生信条的失败来取得世俗的胜利,死亡是一种自我的嘲弄,死者脸上还带着冷笑。此外,还有三种死亡,其中有一种是一笔带过的,就是《伤逝》中子君的死亡。另有一种死亡,就是《白光》中的陈士成,一个去考秀才考不起,然后幻想自己留了一笔钱,死于水中。我觉得子君的死亡是不值一提了,因为鲁迅没有正面描写它,而是在一个忏悔的过程中去展示它的影响。那么,《白光》中的陈士成之死,我认为写得比较差,不能代表鲁迅整体的写作水平。我告诉大家一个办法,在选题之后,第一个任务是分类,分类时要警惕不要罗列现象,不要讲第二点时,第一点就丢掉了,讲了甲乙丙丁还必须讲一二三四,这是毛泽东批评过的“开中药铺”的办法,而是要寻求它们的内在联系。我得出一个结论:鲁迅写死亡写得丰富多彩,就一个作家而言,至少其中有五六种死亡是写得相当的精彩,一个人写死亡往往是自我重复的,鲁迅善于写死亡,但不善于写爱情。他写过的唯一有关爱情的作品就是《伤逝》,但这是个失败的爱情故事。对于爱情,他采取的是一种讽喻的态度,如诗歌《我的失恋》里面,直到与许广平相恋很久,鲁迅才有信心说:“我是可以爱的。”鲁迅不会写爱情是与擅长写死亡相对立的。

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往往是既会写死亡又会写爱情的。在中国的传统小说里面,除了《红楼梦》以外,会写爱情的少之又少,写死亡的倒是多种多样,但是写得非常好的很少,写得最差的就是《封神演义》,其中所有的人死了都是一样的,不论好人坏人,对立的双方最后都由姜子牙来封神,这是没道理的,与鲁迅的原则是相反的。还有一种死亡是郑重其事的,即大英雄的死亡,如关公之死。孙权将关公害死后,并将人头送给曹操,关公之死意味着孙权与刘备的军事政治同盟破裂,孙权很怕刘备复仇便将关公首级送给曹操。在当时,曹操代表“中央政权”,曹操担心关公之死会引起刘备的误解,自己会多出一个敌人,便将关公加以厚葬。因此,关公之死引起了一系列的戏剧性后果,如刘备产生了军事冒险主义思想,为了践行“不愿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的誓言,刘备以为关公复仇的名义去攻打孙权,结果败在“小孩子”陆逊手里,造成刘氏王朝从此一蹶不振。诸葛亮之言被束之高阁。张飞强烈地要求为关羽复仇,并下令所有的军队都穿着白盔白甲,命令裁缝三天内做出白旗白甲,三军挂孝伐吴,无法完成便处死。而这一任务肯定无法完成,“与其他杀我,不如我杀他”,于是裁缝就在夜晚将张飞杀害,投奔东吴。关公之死是一个大英雄的死亡,这里有一个明显的中国文学传统写法,写得好的不是写死亡,而是写死亡所引起的后果,死亡引起的非常戏剧化的反应:曹操的反应、孙权的反应、刘备的反应、张飞的反应以及诸葛亮的反应,都是不一样的;一个死亡,产生五重错位的反应,这形成了它的动人之处。但它还有一个反应是迷信的,即关公死后变为神。杀死关公的吕蒙,正在庆祝喝酒之时,被关公附身,关公显灵,打吕蒙,骂孙权;吕蒙疯了,后来便死了。

《三国演义》写死亡的水平是比较高的,它表现了中国古典小说写死亡的一个传统:它不写人物临死之前的心理想法,不写内心的感觉,而是写死亡之后所引起的反应。而我个人感觉,鲁迅写死亡时是偷懒的,阿Q 的死亡在《阿Q正传》里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鲁迅毕竟是鲁迅,他突破了中国古典小说(除《红楼梦》以外)的写法,写到了阿Q的麻木,游街了还爱出风头。还写到了阿Q的恐惧,想起了年轻时候碰到的一头狼。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呢?鲁迅用了一句话“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微尘就是一颗小颗粒,也就说身体就像小颗粒一样轻飘飘地就完了,这是鲁迅对死亡的感觉,如果笔止于此,鲁迅算不得有才气。鲁迅的才气表现在写阿Q的死亡引起了种种不同的反应,这是中国的一个传统。城里人作为看客的一种,对阿Q的死亡感到不过瘾,本来等着囚徒赴刑场时唱戏,阿Q没唱,城里人很失望,很扫兴;未庄的举人老爷,因为无法追赃而号啕大哭,而秀才因为报官被剪了辫子还破费了二十个的赏钱,也号啕大哭了。因此,鲁迅并不写死亡时的感觉,而是写死亡引起了的心理错位。祥林嫂的死亡也是如此,鲁四老爷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短工说:“还不是穷死的!”所有的人都很冷漠,只有一个外来户感到无限的沉重。从这个意义上而言,鲁迅对死亡的描写是具有开拓性的,也非常的了不起,但是我觉得鲁迅对死亡的描写与世界文学经典如《红楼梦》和托尔斯泰的作品相比较还是有差距的。死亡是很难写的,而爱是比较好写的。世界上有一个很伟大的作家写死亡写得很精彩,他就是托尔斯泰,他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写塞瓦斯托波尔战争故事时,笔下有一个军官叫柏拉斯库欣,他正在走路,看见地上有一个炸弹,炸弹上有一条引线,在嗞嗞地响,然后看见紫色的光,嘣的一下,他就失去了知觉。等他恢复知觉时,第一感觉是谢天谢地自己还没死,由于他看到了紫色的光,他想到了情人头上紫色的帽子。然后就联想到自己大概要死了吧,但很可惜,还有一笔赌债未还,接着就感觉到很多的士兵从自己身边跑过,而不知为什么,士兵在把墙往自己身上推,越推越重,他就呻吟起来,并慢慢地哼起来,哼到自己都听到自己的声音了,然后就死了。因为托尔斯泰自己有过战争的经历,并受过伤,这里大概充满了他的想象。再举一例,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安德烈最后是生病死掉的,他是怎么写的呢?“他的心理感觉是一种错觉,一切都消失了,剩下的是关起来的门,他要去关门,但他的腿不肯动,他恐惧,感觉自己在向门边爬,但是有一种力量在推门,在向里边挤,这就是死。他顶住,门敞开了,他死了,他记着自己是睡的,他挣扎地又醒了,他觉得死就是一种觉醒,于是他的灵魂立即亮起来。”他写的是思维感觉失去控制的情景,感觉都无序了,他却感觉灵魂反而亮起来了,这是托尔斯泰的宗教观念在起作用,“到上帝那里去了”。可以说,世界上正面写死亡最成功的就是托尔斯泰,而写死亡效果最佳的有《三国演义》等。

《红楼梦》里有许多的死亡,如贾母的死亡、贾敬的死亡,此处不讲。我们主要讲少女的死亡、美女的死亡,因为《红楼梦》最重要的是写金陵十二钗。在此,我觉得《红楼梦》主要写了九个女子的死亡。第一个死亡的是秦可卿,这是一个有些混乱的死亡,原题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她是与其公公贾珍通奸被发现后而莫名其妙地死去。第二个是金钏儿之死,金钏儿与贾宝玉相处时习惯开玩笑,有一次,金钏儿在给王夫人捶腿时,贾宝玉跑去与其胡混,恰巧王夫人醒来并惩罚了金钏儿,将金钏儿赶出,此处写得很简单,后来便得到消息,金钏儿投井自杀了。由这件事引起了以后很多的事情:贾宝玉被打,这是一个大场面,引起了连锁反应,如宝玉被打时贾母、王夫人拼死相救;宝玉受伤后,从薛宝钗到林黛玉许多人先后来慰问,但是每个人的动机都不一样,特别是薛宝钗和林黛玉,许多人都哭了,薛宝钗没有哭,她是一个有个性的人,非常理性,就送了一些调伤的药给宝玉,而林黛玉把眼睛都哭红了,因此,金钏儿死亡之后是一个大高潮,它本身是很突然的,情节没有正面展开,只是侧面交代,它的价值在于引起了后面的一系列的错位的反应,从贾母到王夫人再到薛宝钗、林黛玉,主要的是将薛宝钗和林黛玉做对比。在此插入一句,写多种死亡时会碰到一个问题:写多了会容易使人厌,所以《三国演义》的评论家毛宗岗提出了一个范畴,是中国人文学创作的一个范畴,一个叫“犯”,一个叫“避”。什么是犯呢?多次写火烧,如“火烧赤壁”“火烧新野”“火烧葫芦谷”等,写过一次火烧,再写就为犯,就要避开写火烧,如果不避,就要有水平,不避,就是犯。不犯是很重要的,但是每一次犯都要不一样。而《三国演义》虽然没避,但不犯,因为每次写法都是不同的。

就《红楼梦》而言,金钏儿之死与秦可卿之死不会犯。然后,同样是一个丫头之死,晴雯之死与金钏儿之死很可能会犯,但是很不一样,这就是曹雪芹的功夫。金钏儿之死是不在场的,只是写后来的反应,引起了大高潮。晴雯之死,是正面写的,只因王夫人看其不顺眼,看不惯晴雯的漂亮和张扬,就把她赶出怡红院,赶出去便正面描写她怎么死。晴雯很有个性,被冤枉后非常激愤,在死前非常痛苦,非常气愤,没有人来照顾她,这个是正面写的。晴雯之死没有犯,表现在用贾宝玉的眼睛来看晴雯之死,换了一种视角,本是第三人称的视角,这样便多了一层错位,并写到两人互换衬衣,而且晴雯非常后悔没有发生什么实际的关系,这是非常险峻的一笔,是在精神和肉体的边缘上书写,这是非常刚烈的,非常悲剧的。只用贾宝玉的眼睛看这个悲剧是不够的,曹雪芹又从晴雯嫂子的视角来写,在悲剧里带上一丝世俗的喜剧色彩。此外,晴雯之死还引起了高雅的一面,贾宝玉给她写了祭文。这是第三个死亡。第四是司棋之死,司棋也是一个丫头,因此其死也容易犯,就我而言,我对司棋并不同情,司棋之死是因排挤柳家未果,后又与潘又安私通被查引起的,司棋被赶走并没有引起读者的同情。只有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在司棋要被赶走的时候,作者借凤姐的眼睛看了此事:“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疑。”此处可以看出司棋还具有担当之心,而其情人潘又安溜走了,这是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此刻,读者对司棋便有些同情了,我们在读的过程中,对司棋的感情便由大快人心变成了同情。后来,潘又安回来了,实际上他已经发财了,为了试探司棋,而没有表明此事,却遭到了司棋母亲的阻挠,司棋最后触壁而死,这是非常震撼的一笔。司棋死后,潘又安才道出自己已经发财的实情,然后也自杀了。司棋之死,本来是非常惊险的犯,却一点也不犯。从这个意义上讲,《红楼梦》的作者真是了不得,在我们的古典小说里面,对这种现实性的死亡描述各有千秋,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就艺术而言,从金钏儿到晴雯再到司棋,这三个人的死亡是没有相犯的,相比较而言,司棋之死与晴雯之死,晴雯的死亡更动人、更震撼,主要是因为司棋的死亡只叙述一下就过去了,没有引起一连串的反应,而晴雯死亡的反应是非常强烈的。这里得出一个结论:中国小说在写人死亡的时候,在传统的写法达到高潮的时候是不相犯的,它主要不是写死人的内心感受,晴雯之死有一点此种描写,但是一笔带过,而是写一个人的死在不同的人那里有不同的反应,有相当距离的错位。有了错位便动人了,便达到了艺术的高度。

第五是尤二姐之死,尤二姐的死亡是一般性的死亡,她甘心懦弱被折磨而死,这里不再展开。第六是尤三姐之死,与尤二姐相比,尤三姐之死却震撼人心,甚至被改编为戏剧,尤三姐之死的本身原因、结果都是非常特殊的。与司棋和潘又安相比,其套路有一些相似之处,但是尤三姐之死要比司棋之死高出很多。尤三姐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在一个版本里,尤三姐与尤二姐是一对近乎妓女的角色,什么人都陪酒陪喝,甚至开一些不雅的玩笑,后来改掉了这种恶习,但遗留着这种成分。就尤三姐而言,她是在污秽的世界中、在恶的环境里生活的,其本身也不是干净的,但是她想保持干净,身处污泥,其心不染,她愿意最后不染,这一点作者是正面写的,写到了尤三姐自己的感觉,这感觉是曹雪芹自己总结的,有些版本不一样。尤二姐婚后问尤三姐安家立命的事情,尤三姐说道:“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这是通行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版本增加了一段:“向来,人家看咱娘儿们微息,不知都安着什么心,所以我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尤三姐是很泼辣的,以至于贾珍都害怕。“我就要办正事,不是我女孩家不知羞耻,必要拣个如意的人才跟他,若凭你们选拔,虽是有钱有势的,我心里进不去,白过了这一世”。“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最后尤三姐看中了柳湘莲。尤三姐同样是被人玩弄的,虽然比较放浪、泼辣,但是爱情很专一,因柳湘莲嫌弃,最后婚约被毁。与司棋相比,尤三姐身份低微,但她为情之忠超越生死,其刚烈完全在瞬间喷发,情节结构反差大,身份与内心的浮动错位成正比,特别是后来她一听说柳湘莲毁婚,就马上自杀了。柳湘莲发现自己误解了尤三姐,就出家了。这个手法跟前面是一致的,但多了一个死者的自白,虽然身处淤泥中但在爱情上却力求清白,甚至以生命相殉。首先,尤三姐的死正面写出了她的刚烈;其次,她的死赢得了本来看不起她的柳湘莲的敬重,情人的忏悔、出家又增加了一层错位。尤三姐死导致的错位非常丰富、强烈。与司棋相比,虽然其社会地位低下,但其精神光彩超过了司棋。同时又与尤二姐的软弱善良、轻信自贱形成对比。就曹雪芹而言,出于与贾宝玉的关系,对晴雯之死的正面描写较多,而对尤三姐之死的用笔不是太多。从这个方面而言,如果我们孤立地从文学表现来看,尤三姐之死还是不如晴雯之死动人。

第七是鸳鸯之死。贾母死后,鸳鸯哭得昏了过去,大家扶住捶闹了一阵才醒来,便说“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了去”的话,大家都没有在意。从这个意义上讲,不能说《红楼梦》是在写阶级斗争,如金钏儿、晴雯、司棋、鸳鸯等离开贾府都要死,如果是阶级斗争的话,应该是在贾府受奴役,若被赶回家应该是一种解放;依我看,更多的是阶级调和。虽然是丫鬟,其身份还是很高贵的,被贾府赶出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鸳鸯在死之前曾被贾赦看中,鸳鸯不从,把头发都剪了,贾赦便诬赖鸳鸯爱少年看中宝玉,这完全是无中生有,然而由于贾母的保护,贾赦也无计可施。贾母一死,鸳鸯一方面说老太太死了,自己活着没意思,另一方面感到自己没保障了。这里有叙述的语言,鸳鸯哭了一场,人家都走了,她想:“想到自己跟了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让他们掇弄了吗?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这是很刚烈的。《红楼梦》很少写到人物在临死时的内心感觉,如果是托尔斯泰却不会这样写,他会慢慢写死前的感觉,而这里是用概括的语言将其叙述出来的,当然是很深刻的。鸳鸯是怎么死的呢?这是中国小说里特有的东西,她死于一种幻觉,鸳鸯走到房间想自杀,眼前迷迷糊糊出现一个人拿着汗巾子在她面前晃荡,貌似秦可卿,感觉好像是她教自己如何自杀,鸳鸯果然就将自己吊死了。文中描述鸳鸯把门关上,免得有人来救,端了一个凳子,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口,套在咽喉,把脚凳蹬开,“可怜咽喉气绝,香魂出窍,正无处投奔,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急忙赶上说,蓉大奶奶你等等我”。貌似秦可卿的女人便说自己是警幻之妹,并封鸳鸯掌管情司。这种在幻觉中的死亡有一些神话似的色彩。鸳鸯之死替曹雪芹阐明关于情爱、关于佛教对情的看法。鸳鸯说自己是最无情的,怎么会说自己是最有情的呢?秦可卿便说:“你还不知道?世人都把淫欲二字当作‘情’,所以做出伤风败化的事情,还自慰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情与性是两回事,这是曹雪芹对情与欲的一种看法,也不是很全面,但把它放入鸳鸯之死中,鸳鸯之死便有了两种色彩:一方面,除了鸳鸯自己刚烈的性情以及没有出路的现实考虑外,表面是为老太太殉死,借助神话为其封了个名堂;另一方面,鸳鸯之死带来了一连串的反应,本来与贾宝玉的关系不大,无非就是贾赦曾经诬陷过鸳鸯对贾宝玉有意,而此时,贾宝玉已有些“神经”。鸳鸯死后,邢夫人说,“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的志气,快叫人去告诉老爷”,这是一个反应。“只有宝玉听到此信,便唬得双眼直竖,袭人等慌忙扶着,说道‘你要哭就哭,别憋着气’。宝玉死命地才哭来出来。心想‘鸳鸯这样一个人偏又这样死法’,又想‘实在天际之间灵气独钟在这些女子身上了。她算得了死得其所,我们究竟是一件浊物,还是老太太的儿孙,谁能赶上她’。忽又喜欢起来”。那宝钗听见宝玉大哭也赶来,行至跟前却见宝玉在笑,认为宝玉又疯了。宝钗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是一个冷艳的人。宝钗说“不妨事”,宝玉听了,更喜欢起来,说道:“倒是她还知道我的心,别人哪里知道。”本来贾宝玉与薛宝钗是不知心的,而在鸳鸯的死这件事上,两人倒是知心了。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贾政进来,夸鸳鸯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爱一场,由此可见,贾政的封建教条,视人命为草芥,并要求厚葬鸳鸯,之后所有的人都来哭,平儿、袭人、紫鹃都哭了,只有紫鹃哭得最哀。王夫人叫来了鸳鸯的嫂子,类似晴雯的嫂子,遂与邢夫人商量,在老太太项内赏了她嫂子一百两银子,并决定将鸳鸯所有的东西都赏给她,她嫂子磕了头出去,反倒喜欢起来。鸳鸯之死,贾宝玉哭了又笑,贾政夸她好孩子,紫鹃哭得哀是因为同命相怜,而鸳鸯的嫂子反倒喜欢起来,其嫂子还表明自己的“姑娘是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发送”。旁边一老婆子说道:“罢呀嫂子,这会儿你把一个活姑娘卖了一百两银子便这么喜欢了,那时候儿给了大老爷,你还不知得多少银钱呢,你该更得意了。”一句话戳了其嫂子的心,便脸红走开了。“脸红”说明她还不是太坏。等到后来发丧了,贾政说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对待,大家都须行礼,贾宝玉喜不自胜,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贾琏也要去行礼,被邢夫人说道,“有一个爷们便罢了,不要折了她的寿”,贾琏只好作罢。在此刻,最没感情的薛宝钗都有感情了,薛宝钗听了好不自在。贾宝玉磕头她没反应,邢夫人不让贾琏磕头,却让薛宝钗很不自在,薛宝钗虽没有感情却是个正派人物,有许多论文认为薛宝钗内里藏奸,我是不同意的。薛宝钗说道:“我原不该给她行礼,但只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为,她肯替咱们尽孝,咱们就该托托她好好地替咱们服侍老太太西去,也少尽一点子心哪。”到了鸳鸯灵柩前,薛宝钗一面奠酒,一面眼泪扑簌簌流下来。这一笔写得太精彩了,因为薛宝钗很少动感情。众人也有说贾宝玉、薛宝钗两个傻子,也有说他们好心肠、知礼节的。不管别人说什么,贾政心里很舒服。

《红楼梦》写人死亡时很少写到其内心深处的感觉,像我刚才讲的柏拉斯库欣和安德烈在死亡临近时的感觉,这一点曹雪芹好像不太擅长,他的重点也不在这里。我觉得这个与中国的史传传统有关,中国的散文与小说都与历史有关系,所以叫《儒林外史》《三国演义》,许多都是历史的演义,而历史演义强调记言记事,就是记人说什么,记人做什么,而不记人想什么,因为历史很少记人想什么。这个非常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古典小说,因此,人到死亡高潮的时候,很少正面写他的心里感觉。就是写也只是用简练的语言将其概括出来,不是一种心里的错觉。这是中国小说的特点,这个特点深刻地影响了鲁迅。

第八是王熙凤之死。王熙凤之死是重头戏,但是王熙凤之死也没有正面写,曹雪芹是懂得避的。这里有一个指导思想:王熙凤之死与秦可卿之死相对,秦可卿之死可谓非常隆重,排场多、哭者众。而王熙凤死时,贾府已经败落,因此没有正面描写,是别人告知王熙凤不行了,等薛宝钗与贾宝玉赶过去之后,王熙凤已经停床了,便大放悲声。而只写悲哭并不能体现《红楼梦》的才华,为了衬托王熙凤之死与秦可卿之死的对立——插入一句,许多《红楼梦》专家认为,后四十回的作者高鹗的艺术才华比不上曹雪芹,而我认为,就写死亡而言,其艺术才华毫不逊色——作者在写王熙凤之死时,大家都哭的场面没有写太多。写太多的话会把技巧用光,因为下面还有一个高潮——林黛玉之死。因此,小说换用了一种通俗的笔法,写到了王熙凤的哥哥王仁过来哭了一场,看见诸事将就,心里便不舒服,说道:“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当了好几年家,也没有什么错处,你们家该认真地发送发送才是……”而贾琏本与王仁不和,便故意躲避,王仁便找了王熙凤的女儿巧姐过来,说道:“你娘在时,本来办事不周到,只知道一味地奉承老太太,把我们的人都不看在眼里,外甥女儿!你也大了,看见我从来沾染过你们没有?如今你娘死了,诸事要听着舅舅的话。……你父亲的为人我也早知道的,那年什么尤姨娘死了,听见人说花了好些银子。如今你娘死了,你父亲倒是这样的将就办去吗?”巧姐说:“我父亲巴不得要好看,只是如今比不得从前了,现在手里没钱……”王仁说道:“你的东西还少吗?”巧姐说旧年抄家已抄走了。王仁说:“我听说老太太又给了好些银子,你该拿出来。”巧姐也不好说已被父亲用去,而王仁便讲道:“我知道了,不过是你要留着做嫁妆罢咧。”对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孩子说此类话语,是非常没有礼貌的,可见王仁的野蛮。巧姐不敢说话,只好哽咽起来,平儿生气说:“舅老爷有话,等我们二爷进来再说。姑娘这么点年纪,她懂什么?”王仁便说:“你们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们就好为王了。我并不要什么,好看些也是你们的脸面。”说着赌气坐着。巧姐想:“我妈妈在时,舅舅不知拿了多少东西去,如今说得这么干净。”岂知王仁心里想,“妹妹不知有多少银子,虽今抄了家,那屋里银子会少吗?便是怕我来纠缠他们”,于是便骂巧姐不中用。这里写世态人情、人心凉薄。王熙凤之死,主要是与秦可卿之死做对比。

第九是林黛玉之死,这是高潮。我觉得,林黛玉之死是全世界文学中写死亡之顶峰,而这与托尔斯泰完全是两个流派。林黛玉之死,有正面描写的。正面描写是相当精彩的,林黛玉本来还有一点希望,后来听了傻大姐的话,说贾宝玉要迎娶薛宝钗,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但作者不写其病体更加衰弱,而是写走路更快,行动更加迅速。她再不像先前之善哭,而是痴笑,心里一时麻木,走了一段,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这是正面描写。医家的解释是:“一时激怒,迷了本性。”待她镇静下来,心里渐渐明白,此时反而不伤心了。打击之下,正面描写是伤心得一口血吐出来了,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等明白过来,不但没有衰弱下去反而走路更快,不但没有哭反而笑,唯求速死,自我糟蹋身体,晚上睡觉不盖被子,紫鹃给她盖上,她再推掉,只望早死。这是从外部动作来写,记言记事。对外部动作描写后是对言语的描写。此时,林黛玉最贴心的丫头紫鹃,哭得非常伤心。林黛玉却说:“哭什么,我还没死呢。”在最悲伤的时候,在最亲近的人的面前讲最无情的话,恰恰表现了她们两个最知心。贾母来时,林黛玉讲了一句话:“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这句话讲得非常精彩。做一个最粗浅的分析,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对贾母有怨恨,既然疼我,为什么不让我和宝玉在一起;二是对贾母有歉疚,你这么疼我,但我不能按照你的愿望生活。林黛玉在弥留之际,又讲了一句话“宝玉,你好……”,说到“好”字,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急忙扶住,而黛玉身子渐渐变冷了。这里面的“好”字、“白疼了”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中国人善于记言记事,对对话、外部动作的描写非常精彩,但心理分析是很少的。“好”字里的怨、怒、恨、爱、悲、苦都是负面的含义,但是用了一个正面的“好”字来表现。这是正面的描写,这个是中国小说记言记事的特点。而中国小说特别是《红楼梦》,其着重点是死亡之后的反应,黛玉死后,来了大约七八批人,每个人都哭了,每个人的哭法、原因、逻辑都不一样。为什么在写王熙凤死时,大哭一场就完了,我想是写小说人的一种心理,要将技巧用在主要人物身上。

第一层是紫鹃的反应,她见黛玉垂危,竟无人来看望,感觉实在是狠毒冷淡。紫鹃对黛玉最贴心,尤其是对宝玉更是咬牙切齿,紫鹃哭到被子都湿了。第二层反应是向来与世无争的寡妇李纨的,她见紫鹃哭得眼泪湿了被子,说,“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快收拾她的东西吧,再一会儿就不得了了”,否则黛玉的身体都硬了。与紫鹃相比,第二层反应要稍冷静。第三层反应是《红楼梦》的毒笔,是王熙凤出的主意,让薛宝钗冒充林黛玉与贾宝玉结婚,又怕贾宝玉不信,便叫紫鹃去陪奉,让贾宝玉感觉紫鹃陪的必然是林黛玉,这一层实属狠毒,遭到了紫鹃的拒绝。黛玉之死是紫鹃最可怕、最伤心、最悲剧的时候,居然让她去作假骗人。第四层是平儿的反应,平儿是比较善良的,觉得让紫鹃作假太残酷,就提出一个建议让雪雁去替代紫鹃。雪雁也是林黛玉的贴身丫鬟,但不如紫鹃贴心。她觉得宝玉说玉丢了、头脑昏了,其实是在装出傻样子来,好娶宝钗。这又多了一层反应,是第五层反应。同样的一件事情,每个人反应的逻辑都不一样。第六层是贾宝玉的反应,贾宝玉看到雪雁来了,以为真的是与黛玉完婚,乐得手舞足蹈,待到宝玉发现不是黛玉而是宝钗时,以为是梦中,便呆呆地坐着,当着新娘薛宝钗的面口口声声说只要找林妹妹,接着连日饮食不进,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个心里的话,只求你们回禀老太太,横竖两个必然都是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将我同林妹妹两个人抬到那里,活着也好一处服侍,死了也好一处停放。”第七层反应是薛宝钗的,贾母叫凤姐去请宝钗安歇,宝钗置若罔闻,也便和衣在内暂歇。我觉得中国的小说受历史家记言记事的影响太深,这种叙述实际上属于春秋笔法,即寓褒贬于叙事之中,只记录事实,不分析人物的想法。宝玉喊着要死,薛宝钗置若罔闻,可见薛宝钗是一个理性、冷峻又很值得同情的人物。贾宝玉一直要找林黛玉,但自己并不知道林黛玉已死,所有的人都不敢告诉贾宝玉林黛玉已死,只有薛宝钗告诉贾宝玉林妹妹已死,宝玉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薛宝钗是很冷静的,她认为迟早要将林黛玉之死告诉宝玉,让他死了这条心。薛宝钗是一个冷艳的女人,在曹雪芹的笔下,薛宝钗之美是排在第二位的,但她最大的问题是内心不美,她的内心是空洞的,没有感情的。我们讲美要讲审美价值、情感价值。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的品行端方,她没有做什么有意坑害、打击人的事情,她和林黛玉的矛盾并不是因为是情敌,林黛玉曾误会她,并向她检讨,她一听说金玉良缘就觉得没意思,有意躲着贾宝玉,她不想自己做主,以致在后来,薛姨妈与贾母商量将宝钗嫁给疯癫的宝玉之时,她心里是不太愿意的,但她非常理性,她遵循古代妇女的整个道德规范,她说,“这样的事情怎么能来问我呢,父亲在时,问父亲,父亲不在,问哥哥”。可见,薛宝钗的原则性非常强。综合起来,“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她素日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便也伤心痛苦,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有听见,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唯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此处是让与贾宝玉关系并不深的人来感受这种凄凉。最后出现的反应是贾母的,这是第八层反应。贾母当然是爱林黛玉的,在黛玉死后,她涕泪交横地表白:“是我弄坏了她,这丫头也是太傻气。”她眼中的泪有自谴也有自我开脱之意。这样一个悲剧性的死亡,它的正面描写与侧面反应相比,大约占到四分之一,外界的反应通过叙述来表现,这就是说我们中国小说的悲剧性不是从正面来表现的,而主要是从侧面来表现。它不是着重写林黛玉之死,而是用八重的错位来渲染,在悲剧性的丰富上,在悲剧氛围的沉郁上,都达到了全书的最高潮。在全世界悲剧艺术史上,展示了中国古典小说悲剧艺术的辉煌的顶峰,可以说,它把全书主要人物都带动起来,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合奏了一首悲痛的交响曲。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把林黛玉之死与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之死相比,我的感觉是相反的。安娜·卡列尼娜感觉沃伦斯基并没有把全部的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没有全心全意地投入爱情,她感到不满,便以自杀的方式惩罚他,安娜的自杀是有反应的,沃伦斯基也开枪自杀,但最终被救,但这个后果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是隔了好几章才被提起的,安娜走向死亡的过程大致写了五千字,三节,沃伦斯基自杀后没死是到了后面有一个人侧面提了一下。我从这里感觉到:中国的传统小说在艺术表现上重叙事,重外部的记言记事,我的猜测可能是受中国的史观的影响,即“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所以中国的小说缺少人物内心分析,也没有斯丹达尔的那种内心分析,也没有产生意识流。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念一点材料。

安娜卧轨自杀了,整整花了三个小节的篇幅,译成中文是五千字左右,她为自杀从乘马车到投向月台,都是以安娜个人的心理反应、自白、纷纭的回忆、情感的片段,以及外部环境的断续感知、无序的思绪展开的,带有某种意识流的非逻辑性的色彩,自始至终,都以安娜单一的内心视角展开。第一,她沉浸在自己对情敌极大的仇恨和妒忌之中。第二,她无法摆脱怨恨,抱着恶的情绪,连仆人的动作都惹她生气。这自我折磨的意识在层层的潜意识里翻腾,连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有时竟忘了自己的动机。第三,对陌生人、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哪怕是小孩莫名其妙地反感。第四,有时又随着意识的火花,体会到伏伦斯基对她的爱,其实已经不是爱,而是一种征服一个漂亮女性的虚荣心和胜利感。第五,她在纷乱的思绪中,得出了一些哲理:“爱情已结束,仇恨就开始了。”第六,所有这些是在不连贯的印象和断断续续的意识中呈现的,在乘马车的过程中,她感觉全世界都互相仇视,爱情变成了仇恨,她想自杀,“哦,让我想想,为了幸福,我希望是什么呢?”她逐渐走向一种幻觉,幻觉中还有理性,“我苦恼万分,赐予我理智就是为了摆脱苦恼,摆脱就是自杀,如果再也没有可看的,而且一切看起来都让人生厌的话,为什么不把蜡烛熄灭呢?”托尔斯泰经常写到蜡烛的光,安德烈死时也写到过。“为什么乘务员要跑过去?”这是意识流,“为什么下面那辆车厢的那些青年人在大声喊叫呢?这全是虚伪的!全是谎话!全是欺骗!全是罪恶!”她的内心深处的东西同化了外部纷纭的感觉,整篇都是安娜从内心到外部世界的感知、错觉、幻觉、情绪的交织,表面上无序、无理,其中仇视、虚伪、欺骗、罪恶完全是她内心潜意识里思绪的飞溅,托尔斯泰追求的是安娜看似混乱的思维中明确化的自杀决心,直到最后死亡,也没有像《红楼梦》一样,在他人的世界中感知死亡,如“黛玉的手已经凉了”。只是安娜自己的幻觉,甚至不矛盾,她画了个十字,笼罩着一切的黑暗破灭了,已经从身边过去的全部的辉煌、欢乐瞬间呈现在她面前,接着便向车轮跪了下去。同一瞬间,她想到了什么,吓得毛骨悚然,这是内心自我的一种体验。“我这是在哪儿、我在干什么?”她想站起来,甚至仰到后面,但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在她的背上碾过。“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吧”,那支蜡烛,那曾经借着它的烛光浏览了充满苦难、虚伪、悲哀、罪恶之书的蜡烛,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亮起来,为她照亮黑暗的光亮摇曳起来,开始永远地熄灭了。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小说的叙述传统与西方是有很大的区别的,我为什么要讲这些,原因在于我们的研究要寻找一个新的视角、新的选题,不要盲目学习美国人、英国人,大谈全球化、权力、话语等,要懂艺术,要看到别人所没有看到的,包括题目,都要具有特色。

(录者整理:孙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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