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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摩登”的清晨:从五六十年代的电影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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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这个题目其实很不成熟,张炼红老师让我讲讲上海的电影,我因为最近关注五六十年代电影,那就粗浅地讲一下目前的想法。

关于“上海摩登”,在绝大多数人的理解里,都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有关,无论是极尽奢华的大都会生活——汽车、洋房、雪茄、回力球馆等各色娱乐和现代设施,还是先施公司、汇丰银行等象征着上海金融位置的国际符码,上海都在传统空间中占着一个很先进但也相当腐朽的文化位置。因此,“上海摩登”是一个性格分裂的指称。在和世界大都会文化进行斡旋的时候,上海是当仁不让的首席,但是,回到革命中国的脉络里,上海也是当仁不让的恶之花,是20世纪中国的原罪,或者说,现代文学中最重要的伤痕文学的根源。姑娘在上海丢了贞操,小伙在上海失了纯洁,少女没了梦想,老头老太没了力气,上海是深渊,是堕落。

所以,如何面对这个风姿绰约的贬义词,似乎构成了上海研究的一个起点。历史地看,“上海”和“摩登”的确是“天然”勾连在一起,天然组合在一起的。像前一段时间播放的《我的团长我的团》,上海兵上战场前会把头发梳一下,就是“上海摩登”的一个略微妖魔的表达。反正,影像表现中,上海女人也好,上海男人也好,出门前,会下意识地抹下头发整个衣衫看下鞋子,不像北方人,出门立马扬手黄包车或出租车。而就因了这出门前两秒钟的自我打量,上海人在精神和物质上都被赋予了一种精致的追求,而外地人在这摩登的压力前,也自然而然把上海人当作一种更特异的物种。不过,和一亿个上海人擦肩而过,和一万个上海人打过交道后,我的感觉是,上海人务实,也浪漫;上海人精明,也朴实;上海人世故,也忠厚。

在“上海摩登”内部,与时尚腐朽“夜上海”这个传统同枝并存的,其实一直有另外一个传统。这个传统,很多年前,曾经同时出现在穆时英的小说中,左手清晨的普罗,右手夜晚的腐女,而穆时英从出道开始的左手转到之后的右手创作,曾经被视为一个谜,但是,在上海住久了,你会发现,这也不过是这个城市的一体两面,只是遗憾的是,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上海叙事中,这个左手的传统被有意无意地遮蔽了。而在五六十年代的上海电影里,一直流淌着这个传统。《女篮5号》(1957)、《万紫千红总是春》(1959)、《今天我休息》(1959)、《大李小李和老李》(1962)、《女理发师》(1962),这批电影中,都有很美好的上海形象。那时候上海天气晴朗,不像现在的上海影像,无论是《苏州河》还是《海上传奇》,上海总是乌漆抹黑,从来没有三分钟以上的好天气。五十六年代的电影不同,那时人和人的关系晴朗明亮,电影开头都是白天的上海,出门大家互相打招呼,家里没老人的双职工可以把孩子送到邻居家,女性都想自食其力,路上遇到陌生人需要帮助,全部的人都会围上去,那时候有一种氛围,现在我们把它叫作社会主义大家庭。

这白天的上海,当然主要是社会主义美学的因果,但我又觉得,这里面不仅仅是社会主义美学,因为你去看,在塑造这种社会主义美学的电影中,上海又是特别有口碑,塑造得特别迷人的。为什么呢?我觉得这跟上海悠久的“专业性”有关,这个专业性,本质上是“上海摩登”的核心部分。我这样说,可能骨子里是想从“上海摩登”中抢救一些东西出来,否则“上海摩登”就永远精神分裂了。

而上海的这种专业性,可以同时表征为一种质朴的摩登气质。由于时间关系,我只说这些电影中的女性人物。比如,《万紫千红总是春》中,由张瑞芳扮演的走出家庭参加里弄生产的蔡桂贞;《今天我休息》中,由上官云珠扮演的儿科大夫;《大李小李和老李》中,蒋天流扮演的加入全民运动的妻子;《女理发师》中,王丹凤扮演的女理发师。这些演员,都是一线女明星,搁今天,都是比章子怡更火的人物,但是,她们扮演的,都是特别具有奉献精神特别热爱劳动,而同时,又特别具有专业特长的女性。在她们身上,劳动和美丽天衣无缝相接,没有任何违和感,前者在后者身上植入了朝气蓬勃,后者向前者传递全新的最好意义的现代主义审美。这个摩登的上海不是被声光化电缔造的,相反,她全部的摩登都是在太阳下得到赞美和强化的,不像现在的女演员,要表现她们的魅力,是完全无法用劳动去展现的。

我把五六十年代的这种气息概括为“上海摩登”的青春气质。在这些电影中,女性所具有的摩登性是一种真正的革命性,一种空前的美学革命,一种空前的政治解放。她们通过自己的劳动、自己的技术,获得与这个社会、与男性商榷的能力。在这些电影中,导演经常会设置的剧情是,丈夫和妻子的摩擦,而她们与丈夫斡旋的,就是她们的新能力。比如《女理发师》,比如《万紫千红总是春》。女理发师蒙着脸(王丹凤是多么美啊!)给自己丈夫理发,用手艺说话;《万紫千红总是春》中,赵丹扮演的丈夫下班回家,偷偷去看在里弄工作的妻子,他看到妻子手拨算盘,有一种震动,他发现他妻子在工作中是那么的从容专业受人喜爱,这种视角这种电影大大扩展了“上海摩登”的格局,男性看女性,不是关注容颜,而是直接领略她们的工作气质,她们的精神面貌,这是一种技术清新感,一种新形象带来的崭新生活感,借此,仅在“声色”“颜值”上被观照的上海形象被重新打造了,这种新的观看方式和格局带有一种“清晨”气质。在这个“清晨”结构里,由劳动技术所引发的感情体验方式是对“上海摩登”的一次创造和唤醒,而“上海摩登”亦借由这种白昼美学而焕然一新。

所以,我有时候会想,熙熙攘攘轮番登场的世界,上海可能还是坏得最慢的地方。不是因为此地民风淳朴,民风淳朴的地方常常崩盘最快,上海受制于现代精神中的“专业”,最终把这种专业转化成了一种道德。这种道德,在“上海摩登”的语义场中,我把它视为一种“清晨性”,如此在解释五六十年代的上海时,我们可以多一重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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