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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香自苦寒来——忆舅舅陈友松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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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就是在我5岁的那年,我外公家发生了一件轰动乡里的大喜事——我的舅舅陈友松从美国学成回国,返乡省亲。他的归来顿时给这个偏僻安静的山村带来了欢快的节日般的气氛。我外公家在湖北省京山县宋河镇北边深山里的陈家咀。当地人把群山环抱中的小片谷地叫做“咀”。这里的村民大都姓陈,这个“咀”沾了陈姓的光,被称为陈家咀。陈家咀地处深山,偏远闭塞,一条澄清的小溪穿村而过,山上山下除了耕地,全都被苍松翠竹和各种灌木所覆盖,满目葱绿,景色宜人。1899年我的舅舅陈友松就出生在这个秀美的小山村。

陈家咀民风勤劳淳朴。不知从什么年代遗留下来的传统,人们崇尚以耕读传家。对有学识、见过世面的人都敬仰有加。舅舅在这种风气的熏陶下,幼年即勤奋好学,聪颖过人,学业优异。青年时代他获得出国求学的机会,经十数年刻苦努力,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这件事被这里的乡亲看成了不起的大喜事,认为既是陈家的荣耀,也为本乡本土增添了光彩。几天里远至20多里外的宋河镇亲友,近至十里八乡的乡亲,自发地成群结队,一拨接一拨沿着崎岖山路,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像朝圣似的涌向外公家,都想亲眼见一见这位海外归来的洋博士,以表示他们的敬贺之意。

母亲带我跋涉20多里山路,从宋河镇赶去外公家看望舅舅。母亲与舅舅是同胞姐弟,他们的童年是在一起度过的。当大人们忙忙碌碌干着农活或家务时,母亲就本能地呵护着自己的弟弟,相依相伴,姐弟情深。舅舅十余岁即外出求学,母亲成年后嫁到山外宋河镇的高家。此后姐弟分离,一晃就是十几年。母亲恪守传统妇道,担负起了相夫教子的使命。我的降生给父母亲带来莫大的欣喜,对我十分宠爱。可是好景不长,我尚在襁褓之中父亲便离开了人世。从此母亲把全部心血和希望都投在了我的身上。在我稍稍懂事以后,母亲就给我讲些古今名人的为人之道和奋发上进的故事,也不时讲到我舅舅勤奋好学,志向远大,勉励我长大以后要像舅舅那样读书做人。我虽然从未见过舅舅,但经过母亲的训导,已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塑造出了一个使我景仰的高大形象。

到了外公家,只见堂屋正中供奉神灵和祖先的牌位旁边,挂着一幅很大的红色条幅,显得十分鲜明耀眼。当时我不知道上边写的是什么,等我识字以后,才认出上面写的是“恭禧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陈友松博士荣归故里”19个大字。它表达了当时乡亲们对舅舅的敬意。及至8年以后我最后一次去外公外婆家走亲戚时,岁月的风尘已把那张条幅侵蚀得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但它依然高高挂在原来的地方,使人们又忆起了那个难忘的时刻。

当年,母亲和舅舅相见后,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阵子,呆呆站在一边的我好像被遗忘了似的。接着母亲拉着我让我叫舅舅。舅舅高兴地抱着我吻我,一次又一次地把我高高举起,把从没有经受过这种激情的我给搞晕乎了。他转身给我拿出一些精美的玩具,有长枪、大炮、小汽车,还有洋娃娃,说是送给我的。这些洋玩意儿真让我开了眼,挨个玩来玩去,舍不得放手。从那一刻起,初见舅舅时的羞涩和陌生感,统统消失到了九霄云外,我心中的那个抽象的高大身影,顿时变成了一个可爱可亲的亲人。70多年过去了,多少往事都已遗忘得无影无踪,可是第一次见到舅舅时的印象,至今仍浮现在脑海之中。

不久舅舅走出大山,走向广阔的天地,去开创他立志为之奋斗终生的教育事业。后来他在教育工作中屡创佳绩,消息传到家乡后,成了人们关注的话题,也更加引起我对他的仰慕和思念。

但是,最大的不幸又降临到我的身上,相依为命的母亲,因病不治,撒手而去,从此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这时我还不满10岁。那年正值抗日战争中期,日寇猖狂进犯我国的大好河山,全国军民奋起抗击,烽火连天。我的家乡也处在战乱频仍、水深火热之中。我祖父母年迈体弱、难以自保,几位叔叔也都子女众多,度日艰难。他们对我这孤苦无依的孩子虽多有同情,却都无力收养。我只有东走西串,过起了漂泊无定的日子。有的亲友劝我去找舅舅,要是找到舅舅不仅衣食无忧,还可以在他身边受到好的教育,将来定会有出头之日。对这些金玉良言我又何尝未动过心?很长时间我都把出去找舅舅作为我最好的选择,最大的愿望。但是当时我尚年幼,且又无钱无伴,最主要的是兵荒马乱,不知舅舅流落到了何处,我到哪里去找他呢?一腔热切的愿望,终于变成了无法实现的幻想。

1948年我的家乡解放了。我这个在艰难岁月中苦苦挣扎的青年,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毅然离开家乡,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紧接着随部队南下,打过长江,解放两广,进军西南,到达云南边陲。部队经过一段休整后,又参加了解放西藏的昌都战役,最后进驻到察隅地区中印边防线上。在这里我经历了20多个春秋,直至1978年才转业到武汉中国地质大学。

我们所在的边防点,交通十分不便,信息闭塞,生活艰苦,戍边任务又异常繁重。除了武器弹药、粮食、铺盖、军衣之外,吃的、住的、用的几乎都是自己动手解决。由于边防军人的荣誉感和责任感,大家都全心全意地做好自己的工作,无暇顾及个人和家庭的事情。1956年年底,随着运送给养的畜力运输队运来了几捆报刊,同志们如饥似渴地争相翻阅这些两三个月以前的“新闻”。我偶然在《文汇报》上看到一篇论及高等教育的文章,作者的署名竟是我的舅舅陈友松。我当时心中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惊喜,庆幸20几年后天赐良机总算找到了舅舅;我迫不及待地按照报纸介绍的作者工作单位——北京师范大学,试探性地给舅舅写了一封信,简要介绍了我的情况及我对他的怀念之情,并盼望他给我复信。

根据我们边防点当时的交通条件,与内地互通信件少说往返也需4个月左右。可是等了半年,运输队已来过两次,仍不见舅舅的复信。我猜想,不是我寄出去的信在途中丢失了,就是舅舅的来信丢失了。因为我们边防点距公路线上的兵站将近1000里路,在这遥远的路途中,牦牛、骡马要翻雪山、蹚冰河、穿越原始森林,水泡、雨淋、磨损、压烂,甚至丢失运输物资的事不为罕见。正当我准备再去一封信的时候,运输队又带来一些报刊与信件,其中发现了舅舅给我的来信。信中的大意是,你的来信已经收到,因琐事缠身,未能及时给你复信,请你原谅!你光荣地参了军入了党,我感到非常高兴。你要听党的话,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守卫好祖国的边防。因为这封信要马上投邮,来不及照相了,只好从影集上撕下这张近期的全家福寄去,给你留作纪念吧!收到此信后,切勿再给我写信了。

我把最后一句反复看了好几遍,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明白为什么刚刚与舅舅取得联系,还未及畅叙情怀,就不让我再给他写信了?后来我联想到反右派的政治运动已在全国广泛展开,舅舅很可能招致了不测的政治风险,在他不能自保的情况下,为了不致连累我,影响我的前途,就用割腕断臂的苦招来保护我,道似无情却有情,舅舅的良苦用心蕴含着对我多么深切的关爱啊!我也只有接受这种现实,隐忍着心中的伤感,再也没有与我这位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进行任何联系。

在我转业到武汉中国地质大学后,不久即因公出差赴京,让我终于在北京师范大学找到了天南地北相隔了数十年的舅舅。我当时看到的舅舅已是一位双目失明、扶杖而行的盲叟,与我第一次见到的风华正茂、朝气蓬勃的舅舅怎么也无法联系起来,强烈的反差引起我心中一阵酸楚。

以后我有十多次去北京的机会,每次都要抽空去看望他老人家。从与表弟妹们的聊天中,比较详尽地得知了舅舅数十年来的人生经历和不幸遭遇。舅舅抗日战争时期辗转到了昆明西南联大执教,抗战胜利后到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任教授。解放后正当他倾心尽力为新中国的教育事业做出奉献时,只因1957年他发表过一些肺腑之言,竟被划为右派分子,随即被劳动改造。沉重的体力劳动和营养不良,特别是精神上的打击,无情地摧残了他的身心。在继之而来的“文化大革命”中,又患上了严重的眼疾。又因他的海外经历和头上的右派帽子,顺理成章成了造反派们批斗的“优选”对象。戴高帽、挂胸牌,轮番批斗,拳脚相加,直至被喝令赤脚踩玻璃碴,凡是红卫兵、造反派们创造发明的整人手段,几乎都在他身上施展过。蹲牛棚期间,指派他长期打扫厕所,还让他赤足在灼热的沥青上拉石碾轧马路!家被抄了,房被占了,只身在两面通风的过厅里栖身近十年之久。对他最大的打击是,青光眼不仅得不到及时妥善的治疗护理,反而让他在强烈的灯光下,夜以继日地翻译外文资料,导致他的双目迅速地完全失明。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拨乱反正、正本清源,舅舅得到平反,落实了政策,重新获得了做人的尊严,恢复了常人的生活。舅舅从1957年到平反前的20多年里,经历难以言状的苦难,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仅如此,他的至爱子女得不到他的呵护与培育,他的老妻为保祖孙三代人的生命安全被迫和他分离。但是他在我这个晚辈面前,从来不提这段令人痛心的岁月,仿佛这些情节和片段,被影片剪辑师剪裁去了似的。他以他丰富的阅历,学者的睿智,哲人的头脑来解析世界,他相信中国共产党一定能够自己改正自己的错误,担当起振兴中华民族的历史重任。

舅舅的晚年心情很舒畅、豁达、坦然。他的言行都表明他将不念既往,以德报怨,在中国社会面临改革开放的伟大转折中,与中国共产党同舟共济,奉献余生。他在1979年80寿诞时,即兴写了一首《励志诗》,诗文曰:

励志诗

80岁生日作

欣逢科技春风暖 喜沐江山化雨新

五衷感戴英明党 八旬愧作闲盲人

思为四化添砖瓦 欲效六盲事耕耘

名诗似锦弥尔顿 壮志如钢柯察金

爱罗先珂集童话 海伦凯勒著奇文

荷马史诗非谋食 左丘国语岂为名

不甘服老羞落后 但愿胜兰喜出青

美景不只黄昏好 明朝更比夕照明

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自己热爱中国共产党,为祖国的春天欢欣的激情,也袒露了自己“思为四化添砖瓦”的心志。这首诗也是他在耄耋之年的全部实践与真实写照。

当时,北师大教科所的书记、所长为了帮助舅舅实现他的人生价值,发挥他在教学上旁人难以企及的优势,为他配备了助手,还选派研究生听他讲课。他为这份对他的信任和期望由衷地感到欣喜和兴奋。

舅舅虽有志在千里、壮心不已的情怀,但毕竟已是一位年过80、双目失明的老人,他迎接的将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挑战。他必须强制自己把他大半生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进行适应性地改变。

他不能阅读书报和文件,但为了保持与时代同步前进,与党的路线、方针一致,他的子女费了一番周折,给他买了一台小巧精致、质量一流的半导体收音机。除了他与别人交流占用的时间以外,其他时间基本上是这台小收音机伴他度过的。小收音机与他形影相随,成了他的至爱和挚友,每当他气定神闲地收听广播时,就把自己完全沉浸在清脆的播音里了。凡是广播中播出的各类时政要闻节目,他几乎一段不漏地坚持收听。他从这台小收音机里了解了国内外大事,听到了改革开放的脚步声,也使他的起居作息有了规律和节奏感。这些都使他感到精神上很充实,帮助他增添生活的勇气,工作的动力。有时我住在舅舅家,晚上就陪他聊聊天。话题涉及时事政策、国计民生、教育教学改革等方方面面,对这些他都了若指掌,而且往往提出一些独到透辟的见解,使我受到不少教益。

舅舅十分热爱得来不易的现实生活,珍惜自己的工作机遇。为了争得更多时间发挥自己的余热,他坚守“生命在于运动”这个信条,从一点一滴做起,坚持锻炼身体,增强体质,减缓衰老。他在生活上决不当“伸手派”。每天起床后,按照自己安排的顺序,洗脸梳头、铺床叠被、家具复位、整理案头、安排用药等,他都凭着记忆和触摸,做得有条不紊,一个健全的老人所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了。他每天上下午都要做一套自己编排的健身体操。早、午、晚还要扶着楼梯扶手,从寓所的一层攀登到五层,如此这般三上三下,自己还风趣地说,这叫“三上桃峰”。舅舅1992年仙逝,享年93岁,不论以什么标准来衡量,都不能不算是高寿了。

舅舅自从学成归国,大半生教书育人,教学经验积淀丰厚,带几名研究生本不成问题。然而眼瞎后已是今非昔比,不能阅读、不能书写成了他的最大现实障碍。他在给研究生们讲课之前,总要静心深思,像梳辫子一样,凭着惊人的记忆,清晰的头脑把所要讲的内容一点一点地梳理好。讲课之前,他总要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帽子戴得端端正正,皮鞋擦得干干净净,端坐着,等候着学生们到来。讲课时,他仪态从容,音调平和,不急不缓,条理分明。看到这种情景,我找到了“为人师表”四个字的生动形象的阐释。

舅舅离开我们屈指已经14年了,虽是天人永隔,但他老人家的音容宛在,我的心中一直珍藏着对他的崇敬和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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