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是陈友松先生1991年5月在病榻上面嘱教育系校友何光荣为他撰写的。写成之后，曾读给陈先生听，并根据他的意见作了一些补充修改。

我的教育观源本于中西大哲之见，审察乎人类之需，反观乎人心之灵，积七十年从事教育理论研究和教学实践之体验而成之者也，归其要，可曰五全教育。

全者，事物之根本也，事物存在之本来面貌也，事物之相互关系也，运动和发展也，真善美之统一表现也。中西哲人对此已备论之矣，但当以我国之儒道二家所论者尤为至精至微至美至善。夫盈天地之间者事物也，思考也，一物之微，一事之细，一思之发既有其本身之全存焉，更有与他事物、思想之广泛而密切之联系在焉，其间荣枯消长之象，进化发展之迹，以及辩难相继之径，莫不灿然可观。纵观今日之宇宙、人类、文化、哲学、艺术以及其他事物，莫不以其全表现其特性，又从其特性而灼见其整体之全。教育亦如是也。放以全观事物，则事物之全貌现矣；以全观教育，则教育之全貌显矣，此吾之所以以五全名教育者之本意所在也。

五全者何也，曰全人、全生、全民、全盘、全球是也。

全人者，指人之个体身心全面发展也，指人之整体身心之全面发展也。所谓身心之全面发展，既包含全而无遗之义，更包含充分、和谐、完美、至善之义。而身心两者，关系至密，要之，乃健康之体魄寓于健康之心灵。但人之五官百体悉以心为主导，以人类的知识启迪心灵，则体魄之发展自获得源泉不竭之精神动力也。非独此也，人者天地之心也，人心者，喜、怒、哀、乐、爱、恶、欲七情之所寄也，必使此心获得完美的发展，必使人之心灵获得至善的修养，全人之义始可得以体现，理想和完善的社会始可牢固立于此基础之上。故全人教育居五全教育之首。

全生者，指人之全生处于不断接受新的信息以日新自己的过程之中，处于不断学习和实践以充实自己才智的过程之中，处于不断深化认识自我和不断深化认识社会的过程之中，处于不断完善自我和完善社会的过程之中。我国之《大学》和西方的终生教育理论，发明此义已甚详备，但我认为《大学》阐发之义更深且远。尤有进者，处科学技术日益昌明之时，临物质文明日有洗劫精神文明以尽之机，为获得能适应日新月异的社会生活所需的新知识、新技能和新习惯，人必须终生不倦地学习，而且经历着五彩缤纷、五味俱全的社会生活，必须参考先哲的智慧和修养，用以随时反思自我，净化心灵，静化精神生活，建立良知良能，以使其人生得所归宿。此乃人之所以为人者之心灵必然要求，而非宗教观念可与同日而语者也。

全生之义，还有一点必须强调者即全生应包括胎教；胎教之于全生极为重要，中国自古就重视胎教，近日西方常有胎教之例问世，亦可见人类之重视胎教也。

全民者，指教育应普及于全民之义也，乃教育之宗旨必须为全民而设也，此乃大教育概念也。中国教育理论之原出发点即在于全民，比之西哲早先的有关论述似更胜一筹，此亦中国哲人有胜于西哲之所在也。中华哲理重人伦，重内省，其教育亦自人性人心而发也。《中庸》开宗明义即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大学》开宗明义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又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此三语者乃教育定义、目的、要求之最高见解也，乃大教育概念之最完善之表述也。故教民乃为政者之首要任务，不仅在为巩固政权而安民，亦为适民之求以自安也。自安者何？安其自身也，安其家庭也，安其子孙也；欲求自身、家庭、子孙之安，舍修身齐家无他途矣。观夫西方，今日家庭纷纷然解体，鳏寡孤独日亟，其需要修身、齐家之迫切者自不待言也。

全盘者，首须明两义：一是教育与其他大政（如工农业发展）构成全盘，须明其本末先后；一是教育本身亦构成全盘，亦须明其轻重缓急。于前者之诸关系中，故应视教育为立国之本，此乃今日国际社会之共识；但是本不等于居先，若强本以为先，急务有失，则本亦不固矣。为论者不可不审也。故论教育之发展，必须以系统工程理论为指导，必须置之于国民经济全盘考虑之中，权衡轻重后先，定其正确位置和比例，使之与全盘协调，能机动有效地发展。仅就教育内部的全盘而论，首先，低、中、高三者之比例必须合理；其次，职业技术教育与普通教育之比例必须合理；第三，成人教育既必须同职业技术教育沟通，互相促进，又必须同终生教育衔接，相互辉映；第四，农村教育必须摆在特殊的地位，既与普通教育、职业技术教育相沟通，更必须办出农村教育的特色来，此种特色既与发展农村经济、文化相连，又与终生教育衔接，使之成为农村经济繁荣和社会进步的积极因素，成为智力动力之源。

全球者，以其教育之对象为全人类也。方今居于全球之人类，固面临由于文化、经济、社会发展之不平衡所造成的诸种问题（如落后国家的衣食问题、疾病问题，发达国家的诸种社会病态问题，地区之间的民族问题，野心勃勃者的扩张主义问题，核武器威胁问题，大环境的污染问题，人口爆炸问题等等），必须用长远的全球观点科学地解决这些问题；但欲使全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日益自觉地主宰自己的命运，合理地利用资源，逐步地削减贫富差异，消除国际暴力，共同享受人类文化所造成的物质和精神财富，在更为合理的轨道上共同前进，则教育之全球观，必须现实地提到人类面前共同审查。要言之，我所云之全球教育观包含三义：一、教育是引导人类走出迷津之大事，必须确立最高原则；二是教育是科技和人类智慧之母，人类前进不唯需用科技，更需要智慧；三是个人之自我完善，国际社会之自我完善均需通过教育以吸取人类业已凝聚的精神素养。此种全球的教育观，比照今之国际现实，其实现似属遥远之事，实则我们如侧耳静听，已依稀地可闻到它正向我们走来的轻轻的脚步声。

（原载《北京大学校友通讯》，1994年第13期，“学术论坛”栏，第41～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