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有言：“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①尼山有言：“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②本院卒业诸同学或可引此以自豪，故必欲刊名于简册，而无文以载道，是尽“不道之道”，“不言之辩”^③欤？然又频频就余索言，余颇踌躇难言，且深愧无金石珠玉相赠。因袭取孔荀之言，而以庄生“两行之道”^④说明余意：

一、诸君处在一变之世界，由蓝而青，由水而冰，变之象也。穷则变，变则通^⑤。惟其变，则所学所教，不可泥于古今，亦不可泥于中外，因时因地因人因事而制宜，是为得之。惟其通，故羡诸君今后所欣逢之机会，而畏己不可及，此机会为何？即所谓大时代之使命也。

二、诸君处在一胜之局面，青之于蓝，冰之于水，胜之象也。中国必胜，而盟国必胜，新中国与新世界秩序在望矣。诸君之据点在楚，亡秦必楚^⑥，且武汉必为战后中国之中心，而诸君自应为此中心之中心人物。谚云：“一代更比一代强。”又云：“长江后浪推前浪，世界新人换旧人。”宜哉可畏。

三、诸位处在新文化之前夕。新文化者，计划之文化也。万君儒纲曾解释：“不知而行，谓之盲动，行而后知，谓之乱动，知而后行，谓之有计划的动。”^⑦余深喜其意。盖新文化，即知而后行之计划的文化也。是乃三民主义唯生哲学之理想，亦即王道文化，而以“创获的理则学”为其方法论。由全体民族之发展以达到全体人类之互助共生；由万能政府全民政治以达到大同盛世。然而“建国君民，教学为先。”^⑧欲建立计划文化，舍计划教育，其道莫由。吾鄂计划教育，既已高举首义之旗，诸君适逢其会，为辞公主席灵明^⑨之所寄托，此实空前之事业也，宜哉可畏！诗曰：“滔滔江汉，南国之纪。”^⑩诸君勉旆！

虽然，余之所畏，不必如夫子之所畏也。夫子之所畏，实有喜意。余之所畏，亦有忧意在焉。

一曰畏诸君之毕业也！业何可毕，短短一载二载，不过始业耳。故兰陵曰：“学不可已。”又曰：“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⑾院内书本课业，固是为学，院外民人社稷，亦是学也。^⑿杜威曰：“继续不断改造经验。”待用之于为人师者，实与“学不厌，教不倦”、“教学相长”^⒀、“锲而不舍”^⒁之古训互相发明也。

二曰畏诸君为“人之患”^⒂也。诸君之志，在为人师，但不在好为人师。窃窥孟子之意，或有二端：一则不欲以记问之学^⒃“贼夫人之子”^⒄，一则欲人不耻下问，即昌黎所谓“巫医百工不耻相师”^⒅。若好为人师，则不好师人矣。此目前青年之大患也。

三曰畏诸君博约无当也。学贵专精，故政府期望诸君择一而固执之。本届出院者有国文、体育、音乐三科别。国文为六艺^⒆中之“书”，体育为其“射”，音乐为其“乐”。稍一不慎，即有见树忘林之偏蔽。欲为完人，须兼备六艺之教。如时间、经济与才能之所不许，则一以贯之之普通修养决不可无。为学譬如筑塔然，博其底也，约其顶也。二者不可偏废。然为人师者之所谓“专”之释义，易滋误解。窃察诸君平日为学之倾向，或蔽于体而不知用，或蔽于文而不知实，或蔽于知而不知行。教材教法，本为同一之过程，非可分之两体。故诸君应同时在教育科学、学习心理、发展心理与教学法上努力，不仅在求“文化财”之传授，亦应求儿童与青年通性之适应。

四曰畏诸君之明变，而不明不变也。美哲狄米福克非基有云：“人类文明有二种不易之常道。一曰永久之道德真理，是乃一切文明存在与生长之大因素。二曰人类从宇宙万象体察其相互关系之努力与能力。”即由“多”见“一”之综合能力。或即孟子所谓定于一之“一”^⒇，老子所谓生二、生三、生万物之“一”⁽²¹⁾，亦即冯芝生（友兰）先生所谓“真际之理”也。总裁所教之四维八德。⁽²²⁾其现象可变，而其本体则不可变。此不可变之“一”（绝对精神），即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²³⁾不可须臾离之道也。明乎此，方可谓之为三民主义的教育家。

五曰畏诸君之徒有“楚人精神”之“璞”⁽²⁴⁾，知长其善而不能救其失也！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汪洋自姿⁽²⁵⁾，此达观之善也。人浊我清，人醉我醒，⁽²⁶⁾此灵明之善也。兰畹蕙亩，芳菲满堂⁽²⁷⁾，想象矞皇⁽²⁸⁾，吞吐大荒⁽²⁹⁾，此艺魂之善也。辟天砍地，慷慨激昂，吴宦秦庭⁽³⁰⁾，叱咤风云，此忠义之善也。民生在勤，勤则不匮⁽³¹⁾，筚路蓝褛，以启山林⁽³²⁾，此创造之善也。“姓屈性无屈，名平鸣不平”⁽³³⁾，此种精神亦似犹在鄂人之血液中。然其所长亦即其所短，其短中之最显者，莫不曰“群德不修”。诸君应为移风易俗之社会导师，鼓起“请自隗始”⁽³⁴⁾之勇气，在教育上发展人我合一之特性，则改造社会庶几有豸⁽³⁵⁾。如此长善而救其失，是乃古之所谓教善哉。

黄离明先生⁽³⁶⁾之言曰：“以理我御情我，以群我摄独我，善我而不失其对人之同情，善群而不失其一己之个性。寄群我于个人，而不为个人所间隔。入独我于社会，而不为社会所沉沦。情理两得其平，群独各得其所。不幸至于二者不可得兼，乃克制情我以存理我，牺牲独我以保群我。是谓自牺自克者，自诚自成焉。”斯时何时？盖吾鄂青年自牺自克之时也！

昔文天祥退修山中，题其山峰曰：“至大至刚以直⁽³⁷⁾，上下四方为宇。⁽³⁸⁾”我等不妨师之，可题五峰山曰：“自牺自克而诚，往古来今曰宙。⁽³⁹⁾”

余不文，词不达意，乃再为一联，重为青冰之祝，以殿余序。

联曰：

以施鹤为会稽⁽⁴⁰⁾，训之若敖蚡冒，勿忘筚路启山林⁽⁴¹⁾，惟楚有材⁽⁴²⁾皆将蔚起；

寄黄龙于鄂渚⁽⁴³⁾，学彼伏龙凤雏⁽⁴⁴⁾，共抒经纶⁽⁴⁵⁾复省国，时日曷丧⁽⁴⁶⁾我必凯旋。

（原载1943年5月25日《武汉日报》，《学风》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