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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师生情——忆陈友松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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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友松老师逝世时,我正在美国探亲,未能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没能参加追悼会,深感遗憾、内疚。

时光过去许久了,而陈老师的那种诲人不倦、严谨教学、平易近人的音貌仍时时萦绕在脑际。

抗战胜利后,1946年,北京大学复员北上,校址在沙滩。当时陈老师任北大教育学系教授,他讲授“比较教育”,介绍欧美等几个主要国家的教育制度与行政管理等。这是我们教育学系学生的必修课。我们在北楼教室上课,每次上课,陈老师总是抱着一大摞参考书及资料走进教室,边讲边板书,课间有同学提问题,他是有问必答,由于他没架子,久之,师生们熟悉了。

北京解放,知识分子参军热,我随第四野战军南下工作了。当时处于解放战争阶段,部队行踪不定,直到全国解放,驻军固定了,我立即给陈老师写信汇报部队生活情况,并随信寄出一张身着军装的照片。很快我收到了回信,告诉我教育战线上正批判电影“武训传”,批判杜威的“实用主义”。在多次通信中,陈老师都很关心我的个人问题,在他的热心关照下,我转业后与一位在1950年回国的学生朱启贤同志成家了。他是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从此,我与陈老师除师生关系外又多了一层家庭友谊关系。

1953年,我在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研究生班继续学习。当时院系已经调整,北大教育学系与师大教育系合并,我的论文仍在陈老师指导下进行。当时,他要求我去一个实验小学深入一个班,跟班听课,观察课内外学生活动情况,请有经验的班主任介绍经验。几个月的实践,我积累了一些知识经验,这对我以后从事教学工作很有裨益。

1956年,国家提出向科学进军“赶超英美”的口号,知识分子振奋活跃,感到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陈老师与我家朱公于是积极响应。1957年整风运动开始,让教授们提意见帮助党整风以图改进工作。陈老师和朱公都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提出了教学方面的问题,希望加强领导,提高教学科研水平。如朱公在师大党委扩大会议上说:“事情分类处理,方针政策有党委领导,教学科研听听专家教授的意见,民主办校。”陈老师也提出了有关改进教学方面的意见,力图改进工作,还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谁知他们都被阳谋“引蛇出洞”了,统统被划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由于他们都不“认罪”,以态度顽固为由划为“极右”。从此,把他们打入了“另类”。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日子里,不但批斗党内走资派,而且也批斗这些“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一天批斗会散场了,已是吃晚饭的时候,我家朱公匆匆拿两个馒头送到陈老师家,又匆匆返回,没能多与陈老师说一句话。因为,在那些“红色恐怖”的日子里,两个大右派来往,如被人发现,就会成为“反革命”串联,又是一条“罪状”。一天,陈老师给我一个纸条,上面清楚地写着一个详细地址,他说:“这是朱良菊的地址,你去看看她。”我嗯了一声,大概他担心我不会马上去吧,紧跟着叮嘱我说:“你一定尽快去看看她。”我遵照嘱托找到了师母的住处。我一进门,师母见是我,就说:“你怎么来啦?”我答:“是陈老师让我来看看您。”她无言。进了屋告诉她有关陈老师的情况,交谈中走进一位很俊秀的女孩,师母告诉我她是陈重华的女朋友,她是清华大学的学生。我知道陈重华当时正就读清华水利系。回来后我如实向陈老师汇报,告诉他师母的住房光线充沛,室内整洁有序,师母正在絮一条棉被。他静静地听着,当我说:“看见了陈重华的女朋友”时,他抬起头沉重地说:“陈重华考清华时不是水利系,因为我的(右派)问题孩子受株连被调到水利系的。”我无言安慰陈老师。那时因家庭问题子女受株连的何止他们一家。

有一天,陈老师约我去同仁医院门口碰面,我准时到达,他正在医院门口等我,他告诉我他在同仁医院诊治眼睛,他说大夫诊断他患的是“视神经萎缩”症(俗称青光眼),已经丧失了早期诊治的时机,会失明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有这么严重么?当即我宽慰他说:“同仁是全国一流眼科医院,大夫会有办法的。”同时我劝告他“晚上千万别在强灯光下长时间看书写作,会损伤视神经的,早点休息保护眼睛”。他默默地望着我。

十年浩劫,朱公走了。多年的煎熬,我病倒了。“文革”后我身体稍有恢复,就去看望陈老师。在我眼前的他,已双目失明,他坐在床沿,床头摆着一些书,助手夏宁就坐在对面书桌前,桌上也放着一堆书,陈老师告诉我,由夏宁帮助读书,他靠听力进行翻译,还告诉我已翻译出版了什么什么,正翻译着什么,还说有外国专家来校时,常约他会面。谈起工作,他的精神劲头不减当年。一位老人失去视力,凭着听力在勤奋耕耘,为他终身服务的教育事业战斗不息,这种精神实在令人感动敬佩。

陈师母历经二十余年政治风雨,家庭遭受一连串的沉重打击,从丈夫到每一个子女,无一幸免。她内心忍受的冤屈和痛苦,莫以言宣。但是,当这个家终于盼到“解放”时,她却已经耗干了自己。比丈夫年轻22岁的陈师母走在了前面,肝癌夺去了她的生命。陈师母逝世后,我每次去陈老师家,看到那书架上安放的灵位,看到他呼唤着“我的爱妻”的悼词,心中总会泛起一阵凄凉。听照顾他的老阿姨说,以前,他的儿子一家住在这里,现在他女儿琚理常来照料,安排生活,这才感到一丝安慰。

时光已逝许久,往事并不如烟,吹散,吹尽。有时我仿佛又看到陈老师身着长衫,怀抱许多参考书大步走进我们在北楼的教室,接着,他那洪亮的,略带湖北腔调的声音,就在教室里回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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