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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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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我的母亲,还得从我的外公说起。外公朱木君,字树馨,湖北京山坪坝人。我父亲是京山宋河人。坪坝与宋河这两个镇的人,世代通婚,亲上加亲。说来也巧,外公的母亲姓高,我父亲的继母姓高,我姑姑也嫁到了姓高的人家。外公只比父亲大13岁,生于1886年。当时翁婿本是同辈的,而我母亲则比父亲小一辈。后来一个叫高永金的亲戚就跟我母亲开玩笑:“原来你我是平辈,现在你成了陈院长的夫人,升了一辈,我们以后该怎么称呼呢?”母亲答得非常爽快:“他姓陈,我姓朱,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原来怎么称呼,现在还怎么称呼吧。”这位高永金先生的父亲高启圭做过京山县长,高启圭的妹妹高启杰(高朗)则嫁给了中共一大时期的老党员董锄平,夫妻二人与聂绀弩既是京山同乡,又是文化界的老战友。董锄平介绍了外公到苏区瑞金兵工厂当工程师,1934年红军长征开始时,由董必武派人把外公送出苏区,经长汀时被捕,又由地下党做铺保营救出狱,此后外公就一直留在湖北办教育。父亲在恩施任师院院长前后,外公曾先后在巴东高等工业学校任校长,在恩施湖北科学实验馆任馆长。当年师院学生做理化实验,都是翻山越岭地步行很远的路,赶到那里去。外公早年与董必武一同留学,参加了孙中山的中华革命党。之后外公又留英留法,是湖北工业界的拓荒者之一。他是一个严谨务实的工科学者,工程师,教育工作者。董必武长期在武汉办教育,外公与他保持了几十年的友谊。晚年外公转行到文字改革工作中,也是应董必武之邀。为中国文字改革问题,外公曾与毛泽东、周恩来、董必武等国家领导人通讯往来(外公简历见《京山县志》)。

外公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收到母亲寄给他的油炒面,舍不得吃,每年都要再炒两回,留着备饥荒。他用荷叶磨粉混在小麦粉中煮成糊状充饥。母亲给他做的呢子中山服,他舍不得穿,平时那身衣服都已经磨出破洞了。当1963年母亲带我和小弟弟省亲,他在武昌火车站,抖抖地伸出双臂拥抱我们。只见他破旧的上衣油污点点,短发白多黑少,根根直立,消瘦的脸颊上两眼深陷,瘦骨伶仃的。外婆已经去世16年,他仍把外婆的骨灰坛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守着。1958年响应党的号召,将用工资购置的200多平方米住房交公了。交公剩下的住房,面积不到68平方米,还让穷亲戚一家七口(一个母亲带着六个幼儿)挤着住进来。文史馆给他的生活费有几十元,如果自己独自享用,还是够用的。但他宁可苦了自己,也要照顾那母子七口人,以至最后弄到营养不良,瘫痪在床,昏迷不醒了。母亲把他接到北京师大的家里调养治疗,才渐渐地恢复了神志,可是却再也不能下床了,那时他老人家已经快80岁了。“文革”时,外调的人找到了外公,向他询问很多人的历史。外公一概以耳聋,记忆力差为由回绝。外公说:“不了解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哪能就随便告诉他们过去的事情?现在闭紧口,就可以保证很多人和自己的安全。这是最简单的方法。”这就是我的外公,他老了,可并不糊涂。

外公很早就留意上了家乡的状元陈友松,那应该是我父亲1928年考留美第一名的时候吧。外公很欣赏他。当1942年父亲请外公替自己留意,推荐一位待字闺中人时,夸奖母亲是凤毛麟角,这不就是委婉地求亲吗?外公向母亲说明了,并表示了自己很中意父亲,并问问母亲自己的想法。这些都写进了信中,寄到了正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母亲手中。这封信我后来也看到过,上面还写了几项择偶的标准:有共同的世界观、人生观,身体健康,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养家自立等等。母亲接到信后,立即表示同意这门婚事。母亲在家乡年方6岁时就随同外婆去了武昌,所以小时候并不认识父亲。考入昆明西南联大以后,成了父亲的学生,才渐渐熟悉了这位故乡来的教授。母亲仰慕钦敬他,由敬而生出感情。她知道父亲不但才学出众,而且心地善良宽厚,待人诚恳。当父亲原配张轶群女士患脑病住院时,日机来昆明轰炸,医院里面能跑的人都跑了,可父亲却守在病床前说:“要死就死在一起。”后来床边那段墙被轰炸时震倒了,幸亏两个人安然无恙。父亲能这样对待一个将逝的病妻,不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深情的丈夫吗?我外婆其实是很舍不得女儿续弦的,好在前面没有子嗣,这样女儿过门后,家庭生活会比较简单一点。当年联大的女同学和母亲开玩笑:“你比陈先生要小22岁,难道不怕日后当寡妇吗?”母亲正色答道:“嫁给他这样的人,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不怕!”最终竟然是母亲比父亲早逝六年,她没当寡妇,却把30年的光阴贡献给了父亲和我们这个家。1986年7月1日,母亲死于肝癌,她只活了64岁。当年打趣她的女同学,很多如今都活过了90岁。有人说“做贤妻良母,相夫教子”是封建时代的旧思想,我母亲却不这么想。那是为妻为母的天职,人生少了这样的职责,一个女人可能会失去她最庄严完满的幸福。但要享受这样的幸福,却是要有头脑的。她要有足够的智慧去驾驭感情,操持家务。她也必须要有健全的体魄,以便承受生活中的各种意外和打击。幸好,母亲就是这样被外公培养起来的。母亲6岁时,外公留学回家了,正赶上养育学龄期间的小女儿,家中的作息与饮食,都是有时有节。晨起要打太极拳,直到额头渗出细汗为止。

母亲从小身体健康,气足神完。在中学时,她虽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却是功课最好的。她喜欢打篮球,在合唱队唱歌,在校外宣传抗日,是一个性格刚强,有主见的女孩子。她对数学尤其喜好,武汉夏天特别闷热,母亲竟以做数学难题来消暑,她一旦思考起解题方法,就会神奇地忘了闷热。在大学里面她也是学生中的佼佼者(西南联大师范学院院长黄钰生语)。外公和母亲之间连续数年之久进行书信往来,外公借此也培养母亲的作文能力。每隔半月母亲向外公汇报学习生活情况,以及对周围事物的看法。外公用朱笔批改,错别字,错误的标点符号,都一一指出,还会加上眉批。有一次母亲挚友白明珠写信给外公,外公还把白阿姨的信作为范文寄给母亲,称赞白小姐“行文得体大方”。母亲是怀着我写作毕业论文的。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家中照料我和大弟,直到1950年母亲29岁时,才由董锄平介绍到中央劳动部工作。董锄平时任劳动政策研究室主任,母亲由他手把手地教,如何校对,编辑,排版,发行。董锄平负责《劳动杂志》,《劳动通讯》。从此以后母亲就一直从事这项编辑工作,和新华印刷厂打了一辈子交道。印刷出来,要一校,二校……直到找不出差错为止。发行也是母亲要做的事。她29岁进部里,不久就在工会管文体娱乐活动,还在职工夜校教数学。她自己也不断学习进修,读了很多马恩列斯关于劳动经济的理论著作,听了许多专家讲座,包括苏联的专家讲座。母亲虽然比父亲年纪小,阅历浅,但在一些大事上,却似乎比父亲还要明白。比如母亲不让父亲在整风运动中讲话,母亲说:“出门看天色,进门察颜色。”这不是古来的俗语吗?可是父亲不听母亲的劝告,结果是一顶极右帽子戴在头上20多年。父亲受了罚,从政治上,到经济上,全方位地惩罚。母亲没有埋怨,反而劝慰父亲:“经济情况差一些,对孩子们的成长倒能有些好处,让他们早早学会自立。”父亲在外面挨了整,受了欺辱,母亲会格外地关心他,爱护她。家,是父亲这只漏船的避风港。母亲的大度,使她总是以理智来驾驭情感,在大事上,她全心地支持父亲,让父亲在家里自自在在,快快活活地,这才叫家嘛。她选择与父亲做“松菊良友”,就爱护他一辈子。母亲是烹饪能手,总能让父亲吃得香香的。家里大小事务,也不让父亲操心,母亲一个人全包了。人家都说我父亲有福,这福,就是母亲带给他的。

母亲与父亲共同生活了44年,其间厄运笼罩了至少22年。是母亲以她罕见的才智和无比顽强的意志,才保住了家的完整。外公,父亲,我们姐弟三人,都得到了母亲最深厚的爱。

1966年夏,当厄运降临时,父母商议“离婚”。那是一个李代桃僵的苦肉计。以最小的代价,保全全家老少三代人的生命安全。反正父亲是要被“关牛棚”的“专政对象”,干脆舍了自己,让全家六口,带上必要的生活用具,“胜利大逃亡”。我们安全转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是1966年才盖好的楼房小区,属劳动部和其他单位共有。那里几乎没有人认识我们。后来渐渐知道有文化部、煤炭部等部门的人住在这个小区。南边临街的楼里,有些劳动部的人。其中最著名的住户当属京剧老生马连良了;而新凤霞,吴祖光夫妇就住我们这个楼。北师大的造反派,师大周边的红卫兵、红联总们,再也找不到我们了。母亲留下新地址,以便父亲与我们联络。在“离婚”到“复婚”的十余年间,全家人齐心协力,给父亲以温暖与关怀,让他不觉得孤单。他从来没有失去母亲和我们全家人。子女们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样,一有机会就分头护送父母双亲,到一家僻静的小饭馆会面。母亲交给父亲换季的衣物和几元零用钱,老两口互相慰勉着。我们这些子女,由三个变成五个,因为又多了儿媳和女婿,分头守在不同的路口和饭馆附近,警惕地观察有无形迹可疑之人。有一年中秋节,我们竟在夜幕下冒险悄悄地把父亲接到了我们的新家。晚餐后,父亲把带来的一个方纸盒打开,立刻房间里响起一片惊喜的欢呼声。奇迹出现在我们面前,盒子里是9个精美的小花篮,那是鲜艳夺目的奶油蛋糕,新侨饭店西餐厅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50年代初,父亲从欧美同学会带回来过;我也在新侨饭店吃过。幸运的我,曾作为献花儿童,随同外宾在那考究的大餐桌旁,美美地品尝过。父亲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钱,多半又是他的朋友给他的烟钱,让他省下了,攒下来的。

在此之前,就在我们逃到新家不久。父亲拎着一个破旧的小皮箱,我认得它,还是抗战胜利后,从昆明带到北平的。他第一次走进我们的新家,神色凝重地径直走到外公床前。他的两手垂着,头低着,半天才说出那么沉重的话:“我连累了全家,我是一个罪人……”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外公怔怔地望着心爱的女婿,爱莫能助。他无法用言语来安慰父亲,昏花老眼中已是浊泪盈眶。父亲对外公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就向大门走去。母亲挡在门里,一把抱住父亲。她把脸仰起来,父亲俯下身。他们的脸颊紧靠着,他们的肩膀颤抖着,他们的泪流到了一起。我们从小长到大,从没见过这样令人伤心的离别。我们默默地把父亲送下楼梯。父亲走后不到五分钟,那时天已经擦黑了。母亲忽然命大儿媳:“快去跟着他,叫他千万别往窄处想!”因为母亲突然悟出父亲的神色不对。在夜幕的笼罩下,在依然喧嚣的大喇叭声中,一个苗条的身影尾随着父亲进了北师大。她步履轻捷,那个大院里没有人知道她和父亲的关系。她随着潜入了父亲的小屋。我那弟妹的父亲,就是不堪忍受造反派的欺辱,一念之差卧了轨。幸好火车的轮子只是碾断了他的左臂,从此成了折臂翁。经历过这样惨痛的家事,弟妹自然对婆婆交予的使命,心领神会。她把来意细细说明,她带去了母亲和全家人的坚定支持:只要活下去,就是一种胜利。果然,父亲没有辜负母亲。

那回的起因,还得说是谭厚兰逼的。这个北师大造反派的头目,她在全校大会上宣布:革除父亲公职,押送原籍劳改。父亲是宁死也不肯受这等羞辱的。而那雷声大,雨点小的宣判,居然也就化成了一阵风儿,无声无息地,没有了下文。倒是谭厚兰死得很快,她得了子宫癌。师大车队的司机都不愿意送她去医院,您看看,她是多么招人恨呐。

从“离婚”到“复婚”的这十余年,北师大的造反派们对父亲的管制逐渐变得越来越松,这有利于我们和父亲的团聚。后来,我们就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地接上父亲,在新家住上一宿。特别是一到节假日,家家户户团圆的时候。有一个年三十的夜晚,父亲就住下了。我们不想让他孤孤单单地过年,就想留他再多住一宿。年初一,按常例,母亲要到劳动部同事家拜年,正好躲出去。临出门母亲叮嘱我们:“如果有人来拜年,只照实说我拜年去了。但是千万记住要藏好爸爸!”母亲出去了大半天,我们就围坐在拼起的大床边和父亲聊天,父亲很高兴。大约在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忽听有人敲门。我们几个立刻迅速行动,让父亲别出声儿,然后连头带脚,用棉被把他老人家卷了起来,裹了个严严实实。父亲脸朝墙躲在床里边,我们中间有两个人依旧坐在床沿,一切都在几十秒钟安排停当。小弟弟去开门,进来的是母亲同事的女儿,她是熟人,见过父亲的,所以我们格外紧张。她见床上躺着个人,还包得严严实实的,不由得好奇起来:“谁呀?”我们连忙轻声回答:“老家来的亲戚,在火车上冻了一宿,又没座儿,困死了,所以刚进屋就躺下了。他浑身发冷,让我们把他紧紧地裹上,最好是发点汗……刚睡着,咱们说话都小声点……”客人坐了一会儿,我们都蹑手蹑脚地走路,说话也都不敢出大气儿,生怕打搅了那个正在捂汗并睡着了的亲戚。客人见到这个阵势,也就不想多待了。见她要走,我们赶紧热情地送出大门,还在她衣兜里面装满了花生瓜子之类的年货。见她走远了,我们才放心地回到家里。一关上房门,急忙把父亲从被窝里面“放”出来。好险啊!幸亏我们随机应变,才没有露馅儿。我们庆幸这次的成功,为刚才的表演竟有几分得意。几双眼睛互相望着,不由地笑出了声,而且越笑越觉得可笑,一个个前仰后合地,有人捂着肚子,大叫“不行了,肚子都笑疼了”。毕竟是年轻人嘛。瞥眼瞧见老父亲,已经捂出一脑袋汗来,这下,笑不出来了。想想看,爸爸回趟家,还得防着人!心里面真不是滋味儿。那年头,如果让人知道父母离婚是假的,传出去了,那还了得?那罪过可就大了去啦!所以每次父母会面,都会让我们提心吊胆,生怕出意外。再往后,弟妹娘家那边儿风平浪静了。我们把父亲接到她家过节,相比之下就要保险一些了。那是在前门外,珠市口里,一条小胡同的一个小四合院里。没有人认识我父亲。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坐在八仙桌旁,喝点儿茶,嗑点儿瓜子儿,和亲家公谈古论今。谈得那叫痛快!两个老头儿,三条胳膊,两只眼(父亲这时候已经是盲人),但这一切并不能遏制他们享受生活的热情。母亲和亲家母一起炒菜,做饭,两家的年轻人围在左右打下手。瞧这一大家子人,是多么和和美美啊!这些都是母亲36岁到58岁间与父亲共度时艰的故事。

直到今天,还有人以为母亲是为自己个人的前途,抛弃了父亲。这是对她多么大的误解啊!

2009年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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