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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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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梗概)

祖母把手上装了“敌敌畏”的瓶子搓转了好半天,仰起头将一瓶“敌敌畏”喝进了肚子。守寡五十年了,祖母觉得一直是她举着双手支撑着丁家的大梁,而现在她却甩手而去。

丁如虎和两个儿子成成、建建抬着祖母在静夜的大街上奔跑,他心里涌动着一种难言的滋味。把祖母送进急诊室之后,丁如虎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他蓦地觉得愤愤然,他想:过着这样的日子,你还要我么样做才满意呢?

凭心而论祖母的两个儿子待祖母不是最差的,她一直不愁吃穿地跟着大儿子生活,而小儿子则每月给20元钱。那时刻,没人理解祖母怎么下的决心。晚上弄饭时,祖母用手抓了煤,洗也不洗就切菜,丁如虎讲了几句,两个就吵了起来。这样的争吵在祖母和丁如虎之间不算少,所以祖母没吃晚饭丁如虎也没往心里去。

在菜场卖肉的丁如虎只有一间12平米的屋子,但他却拥有一个母亲和三个儿女。他用明拿暗偷来的材料盖了一间8平米的披屋。这里不仅是儿子成成的新房,而且还有祖母的一张小床。孙媳妇汉琴想到孩子可以推给祖母照管,心里也就得到了平衡。初始成成汉琴在夜里脱得赤条条作游戏时尚担心祖母在一旁成了观众,后来也就习惯了。不过祖母和孙媳之间还是短不了争争吵吵。

祖母一直呆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孙子成成和孙媳正准备出去跳舞。祖母哭丧着脸问:“成成,太最疼你。你说是不是太死了你们过得还好些?”成成嬉皮笑脸走到祖母面前:“要我讲呀,死活都差不多。太,要寻死等娇娇大几岁,要不我上哪找人带她呀?”祖母一刹那觉得她总算明白了什么是儿子什么是孙子什么是人。也晓得死比活这种做人方式要轻松一些。

丁如虎的确活得很不自在。这个体壮如牛的山东汉子不到42岁就死了妻,拖着一个母亲和三个儿女过活。一个男人没有老婆很难想像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但祖母每逢看出他有续弦之念就摆出一副大闹的架式——她认为无论娶个什么女人来都会伤害他的孙子、孙女。丁如虎打熬不住时,曾头皮一热跑到粤汉码头寻暗娼嫖了一宿,为此耗去了他半个月的工资,使孩子们眼泪汪汪地吃了半个月咸菜。丁如虎再想寻欢时,想起这情景便捶着脑袋把什么都忍了。

命运凄苦而善良温柔的寡妇月菊使丁如虎再婚的欲望空前鼓涨了起来。十年鳏居使他绝不愿再失掉月菊。但祖母斥责他都当了爷爷还想那事真不知丑。祖母的吵闹使丁如虎娶不了月菊又每根神经都牵挂着她。他对他昔日的妻子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眷恋之情。生活迫使月菊和丁如虎分手了,然而她却受尽男人的虐待。那时节丁如虎对母亲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仇恨,他不禁想:如果祖母死了就好了。如果不同祖母住一起就好了。而弟弟丁如龙却因自己的老婆难讲话不肯让母亲住进他那宽敞的单元。丁如虎原以为无论怎么吵只要不结婚祖母就会作为一个胜利者而知足的,但祖母愤然而去,这给了丁如虎沉重的一击。

祖母有了知觉时听到有个人在她的床脚头咳嗽。祖母晓得那是她曾用全部生命疼爱过的小儿子。祖母捡了好多年垃圾。祖母差不多用她所有捡垃圾的钱供丁如龙读高中,其间为了丁如龙入团穿一件象样的白衬衣还卖过一次血。丁如龙现在是一家公司的副经理,常常坐小车,住高级宾馆。现在母亲躺在医院里,他担心被同事知道太丢面子。

丁如龙想了又想,叫了声:“哥!姆妈这样的人也真是烦人,把我们淑兰当仇人不说,还不准你娶个嫂子回来,活着害人。”丁如虎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这想法只他一个人有,没想到母亲宠爱备加的丁如龙也会作如此想。他不觉在心里暗骂一句:“没良心的狗东西。”

丁如龙又说:“照姆妈现在的样子,其实是活不过来的,如果她横竖是死,这里又是输氧又是打吊针的,有么事用?”丁如虎愣了愣:“你的意思是不消枪救把药停厄?”丁如龙点点头:“姆妈没工作,医药费都得从你我的工资里出,你迟早得娶个嫂子,赶明儿建建还要上高中,秀秀还要出嫁,你未必甘心把那些辛苦钱都送医院?”

丁如虎下意识地点点头,便和丁如龙去找那位熟识的大夫王加英。

在一次车祸中王加英的父亲死了,母亲成了瘫子。为了照顾母亲和弟弟她告别了热恋中的情人决定独身。她每天要忙一家的人的三顿饭,一早一晚为母亲擦身和按摩,睡觉前烫洗母亲换下来的尿片子,大堆的家务使她象个陀螺,一天到晚转个不停。这么着生活了十几年。母亲面色红润能吃能屙,而王加英却一天天苍老憔悴。她蜡黄的脸色同母亲相比,她倒仿佛像得了什么绝症的人。别人都关心她的婚姻大事,母亲却希望王加英独身,为自己能活得舒服而独身。这使王加英产生了一种愤然的情绪。她甚至对着镜中自己满是皱纹的额头想过;姆妈为什么还不死呢?想过之后为弥补良心上的不安她更加小心伺侯母亲。当她在医院处理一些自杀身亡的老太婆时,常常对她们由然而生敬意,觉得她们最后那个行为很高尚。

丁如龙说明难处后,本想全力枪救的王加英同意了他们不用好药的请求,她觉得大家活得都不容易。

祖母住过的小屋里,成成将祖母的小床拆了,汉琴欢叫“解放啦!”成成觉得汉琴当他的老婆也当得不容易。起码小俩口的房间里无端夹着个老太姿,就不是一般年轻女子容忍得了的,而汉琴忍了一年多。成成同样觉得祖母当他的太也当得不轻松,太几乎包了他们全部的家务。两个女人都不容易,吵吵闹闹也是应该的了。至于而今太死了,再没么事好吵,这也不错,单门独户一家人也是蛮好。

丁如虎从医院换班回家时已是疲惫不堪,成成体贴他说:“爸,太死了,你也好换种日子过,莫苦了自己。”丁如虎心中一阵感激又几分惊异几分不悦之后,他也如汉琴一般,有一种“解放啦”的欲望。

第二天,丁如龙叫成成找个车,下午把祖母送到乡下老家去。丁如虎不明白丁如龙说的是哪个老家,因为祖母早就没有老家了。丁如龙把他的哥哥扯到路边,低声且带点鬼鬼祟祟地说了些什么。丁如虎先是惊讶,尔后平静,尔后认可了。丁如龙又让赶回医院的成成去求王大夫开个死亡证明。王加英吃了一惊,说:“太已经死了?”成成说:“还没有。叔叔说老人应该死在自己屋里,就办了出院手续,准备回黄坡老家,叔叔说回去开死亡证明太麻烦了,不如现在先开,省点事。”

王加英几追问了几句,便开出了死亡证明。

汽车在一个大门口停下来时,成成他们一见门上那招牌都吓了一跳。那牌子上赫然写着“云山殡仪馆”。丁如龙跳下车说:“我们看到今天天还有些燥,送到乡下再转送火葬场,怕弄不好放太臭了,就商量好直接送这里还干脆些。”太平间9号格里,出现了“李腊芝”三个字。

祖母仿佛被什么冷嗖嗖的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然后醒了。四周浓黑如墨,这是什么地方?突然一阵“哗啦”声响,然后她被人抬了出去:他妈的,这些儿女也活得不耐烦了,老娘没死就往火葬场送。幸好今天停电,要不然,这个婆婆死了都不晓得是么样死的。”

祖母完全听懂了他们的谈话。她现在是躺在火葬场。天啦!祖母不由悲从中来。她想到五十年来她将两个儿子拉扯大,她有多少委屈多少眼泪多少痛苦都是在夜里独自吞下。我生他们养他们千般苦万般罪都吃过了,结果被他们送进了火葬场活烧。我生养了两个想害死我的人我这一生不是白活?

祖母又被送进了医院,但是祖母终于死了。一家人都在火葬场等骨灰出来。一个消息传来:检察院已经给祖母作了解剖,他们怀疑是丁如虎和丁如龙谋杀了祖母。

“么唦!”所有丁氏家族的人都惊得咧开了嘴。丁如龙阴笑道:“明天我们就去法院指控临江医院。王大夫草菅人命,在我姆妈未曾死亡情况下,开了死亡证明。”

成成跳了起来:“你他妈的也太卑鄙了。如果叔叔要告么事状,我就要去告叔叔。所有的一切都是叔叔出的主意。”成成的话冷嗖嗖的,但成成的心更冷更寒。他似乎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原来如此残酷,令他绝望。忽然间他想他可能理解了祖母之死的真正原因。

原载《钟山》199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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