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如同志潜心撰写的《冰心传》，已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印行，这是一部堪称“见得真，说得象”的“新的有文学价值的传记”。

传主冰心女士与本世纪中国人同一命运，但对比现代其他作家来说，她的成长道路较为平坦些，她的人生境遇相对顺适些。从家庭到学校，从国内到国外，她处处得到师友亲朋的厚爱和关怀；从学生到作家，从少女到主妇，她时时获取称心如意的成功和幸福。这种人生经历可说是难得的幸运和顺利，却无疑是传记家不能不正视的事实和难题。如何从传主较为单纯平淡的经历中表现她这一个“活泼泼而且整个的人”，就显然比其他传记难写得多。卓如不避实就虚，以评代传，也不平铺直叙，罗列史实，而是知难而进，在充分占有素材、深入研究传主的基础上，遵循传记写作的规律，精心结撰，如实描绘，追求真实性、文学性和学术性三者的有机结合，从而写出既可信又可读的《冰心传》。

翔实可信，鲜明可感，是《冰心传》的一大特色。这部传记只写冰心的前半生，却自成一个完整的段落，写出冰心女士的全人。书中披露的新史实不少，如冰心弃医从文的因由，旅美留学的内幕，许多作品的创作动因，与吴文藻博士的婚恋生活，与司徒雷登的交谊，对待宋美龄的态度，在战时西南的清贫自持，从日本东京的秘密归国，等 等，都是鲜为人知或他人语焉不详的，作者都如实道来，既为细致而多方面地刻画传主形象增添了光彩，又为冰心与时代和环境的关系提供了实证。这是《冰心传》值得注意的一个方面。

更值得重视的是全书将传主“外面的起伏事实与内心的变革过程同时抒写出来”，把众多零散平凡的素材融为一体，从整体上展现冰心的路程心史，显示其独特的人格风貌，显现时代、环境、生活的变迁留在传主心灵上的印痕，从中把握传主独特的精神个性及其形成过程。这无疑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和理想的视角，因为正如后文说过的传主是个外在经历较单纯而内心生活更丰富的人。

我一向觉得冰心女士是现代东方才女的典型，这部《冰心传》使我加深了这一认识。作为才女，她幼时的聪颖过人，学业的出类拔萃，思维的敏捷灵巧，文笔的流丽美妙，在全书中有着翔实而生动的记述。她被西洋人誉为“东方美人”，这不仅表现在一张形神逼真、端庄秀丽的相片上（见232—233页），更全面地充分地体现在她日常的思想言行、为人处世之中，突出地体现着东方女性的素养、气质、性格和品德。她又是二十世纪的同龄人。她从“五四”运动中获得思想的更新和成才的机遇，有现代人觉醒后清新的感悟和艰巨的探寻，有新女性的自主自立意识和对女子自身才能的自觉与自信，有深厚的反帝爱国意识和人类爱思想，以自己的方式寻求女子自立的可行之路，实现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一切，把她和古代才女区别开来，使她成为现代女性的一种代表。她的独特之处在于调和了传统与现代精神，正如其心上人所称颂的是“一位新思想旧道德兼备的完人”（306页）。这在新旧过渡时代确是一种罕见的健全的理想的人格典范。《冰心传》之所以“见得真，说得象”，就因为它探入显示了冰心的全人格，传达出其独特的才情风韵。

描写生动，构思灵巧，是《冰心传》的另一显著特色。作者以文艺笔调叙述事件，描绘场景，刻画细节，品评作品，具象可感，生动可读，使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书中的场景描述，或源于实地考察，或借用间接材料，都富有实感，不仅展现了各地的风土人情，而且揭示出环境对冰心身心成长的影响；如烟台海边、故乡习俗、京华风光、慰冰湖畔、燕园爱巢等等，在冰心个性生成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因而理应得到翔实的描写。细节的刻画与心理的剖析，对人物描写起了重要作用。如冰心初到美国时拍的一张半身像，因是摄影师罕见的得意之作，被照相馆放大陈列出来，在当地引起了轰动；冰心因自己的照片受到意外的推崇，自然感到高兴，但转念自己是一个姑娘，相片放在大街上，不大合适，就设法托人叫照相馆把相片收起来（233页）。这个细节既显示了当时冰心内心情与理的矛盾，又体现了一位东方女性不爱炫耀、不慕虚荣、端庄自重的禀性。象这类传神生动的细节刻画和恰如其分的心理剖析，在《冰心传》中拾即是，使冰心形象血肉丰满，如同真人一样站立在读者面前。

《冰心传》的结构颇费匠心。作者在占有丰富史料、熟悉传主全人的基础上，精心剪裁，巧妙组织，以倒叙开头，追述传主前半生的路程心史，诱导读者与她一起探寻传主的心路历程，使全书成为首尾呼应、浑然一体的文学传记，与年谱式的传记不可同日而语。作为一种作家传，重心理应放在作家的文学生涯上，除了描述作家的文学活动外，还要评述作家的主要作品。在这一方面，有些传记家往往借题发挥，以评代传，把作家传写成作家评传。卓如恪守作传准则，巧妙组织素材，将冰心主要作品的创作过程、内容意蕴与她的经历见闻、心灵活动交织写来，使作品评述转化为直接生动的艺术描写，成为全书不可游离的有机部分。如冰心早期的“非战”文学引人瞩目。《冰心传》第13节评述这类作品时，穿插了作家童年时代有关的经验见闻，就形象地说明了冰心反对战争、同情兵士的思想基因，使读者加深了对冰心创作这一独特现象的认识。这种不按时空顺序而按内在有机联系重构素材的结构艺术，避免了平铺直叙，增强了可读性。

《冰心传》不只是可信可读的文学传记，还是一部独特的学术著作。其学术价值主要体现以下三个方面：第一，书中所提供的大量翔实的第一手资料，无疑具有文献价值，特别是那些关于具体作品的生活素材，创作契机、写作意图、社会反响等史料的发掘，对于深入研究冰心的创作特点很有参考价值。第二，全书所描绘的传主的心路历程和人格风姿，充实而丰富，精确而传神，是目前最精细逼真的冰心画像，为人们全面而科学地认识冰心提供了新的立足点。作者全方位地考察和描述冰心的前半生，包容其家庭生活、社会活动、文学生涯、教学经历，人际交游、业余兴趣各个方面，涉及其人生观、伦理观、文学观、妇女观、恋爱观、政治观、宗教观等等领域，就不仅提出了一系列值得深入探讨的课题，而且提出了综合研究冰心这一更为艰巨的任务，即便是专论作家的文学创作，也要“顾及作者的全人。”正因为《冰心传》在描写传主“全人”方面作出了可贵的努力，所以为综合研究冰心奠定了坚实基础，并提供了一个范例。第三，作者寓评于传，在描述冰心生活道路的同时，融入自己对冰心的思想和创作的体会和评估，时有独到的见解和精约的论断。传记不能象评传那样以评为主，但仍饱含着传记作者的评论因素。作者对传主的认识和评价是整部传记的灵魂，渗透在全书的各个部分，使之构成融汇贯通的有机整体。作者笔下的冰心女士，是现代中国知识女性的一种典型，是一个正直、善良的爱国主义者、人道主义者，也是一个温柔敦厚、才华横溢的东方才女。本着这种基本认识，作者不仅具体展现这一典型人物的成长过程和个性特点，而且从冰心的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评述冰心的思想和创作。她体察冰心初期问题小说中“醒世的苦心”（37页），理解冰心在五四退潮期心灵深处的“烦闷”和爱的幻想（14—15节），对冰心当时信奉“爱的哲学”的内因，外缘作了详尽的描述。她的评论总是与形象地描述交织在一起，显得含蓄而内在，耐人寻味。

（汪文顶《现代东方才女的典型—读〈冰心传〉》，原载《文学评论》199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