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月4日,是英国浪漫主义大诗人雪莱诞生二百周年。英国人民和世界文化界都在纪念这位气质非凡的大诗人,中国人民也在纪念这位诗界才子,这不仅因为他自身的伟大,而且更重要的是,自本世纪初五四新文学创生和发展以来,我们几代人都曾热情汲取过雪莱精神和诗歌的灵光。
伟大的诗人都是叛逆者。在历史上,受后人赞扬和悼念的人,大都是那个社会和时代的反叛者和放逐者,同时又是未来社会和新世纪的追求者与预言家。雪莱的命运及其一生,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雪莱不幸早逝,然而他的思想和诗歌,却在东方既古老又年轻的中国开花结果了。他的暴风骤雨般的激情,热烈、明快的性格,柔丽、缠绵的情怀,都给了二十世纪初中国年轻一代思想家和诗人以启发和灵感。
鲁迅在思想启蒙活动中,十分赞美那种反抗传统、独立不群的人格精神,他在早年的论文《摩罗诗力说》中,向国人热情介绍雪莱的生平,称赞雪莱“抗伪俗弊习以成诗”。以《女神》名噪一时、开中国现代新诗先河的郭沫若坦率地说,在他的“诗的爆发”时期,受到两位诗人——惠特曼、雪莱——影响最大,他称雪莱是“真正的诗人”,“我爱雪莱,我能感听得他的心声,我能和他共鸣”,“他的诗便如像我自己的诗,我译他的诗,便如像我自己在创作一样。”我们从《女神》中,明显地感受到雪莱《西风颂》式的激情。追求美的感悟的王统照也是雪莱的崇拜者,在游学伦敦和欧洲时,他曾怀着敬仰的心情谒拜雪莱墓。五四以后崛起的中国新诗人,几乎没有一位不曾热烈地阅读过雪莱的抒情诗,没有一位不曾从雪莱诗中唤起过诗的灵感,李金发、冯至、何其芳等人便是其中的佼佼者。那个时代的中国诗人,大都懂英文,他们可以直接阅读雪莱的原诗而不必通过翻译,这对感受和领悟原作的神韵、灵气、节奏、韵律极有益处。
以清丽的诗思和严整的格律而独步中国二十年代诗坛的新月派大诗人徐志摩,在他复杂的诗缘中,英国浪漫派三大诗人拜伦、雪莱、济慈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拜伦的挑战、雄豪和旷达,雪莱的叛逆、奔放和柔丽,济慈的美感、凄婉和冷艳,都与这位年轻的中国诗人的心灵、性格和诗思产生了千丝万缕的绝妙情缘。从徐志摩早期和成熟时期的诗歌中,我们很容易感受到《西风颂》、《致云雀》的作者的那种激情和荡涤旧世界的磅礴大气,我们也很容易感触到那种雪莱式的柔丽、深婉的情思和整饬、谐美的格律。他的《夜》中出现的“西风”意象,分明是雪莱讴歌的那种搅海翻天的西风,他笔下的黄鹂(《黄鹂》)和鹧鸪(《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显然脱化于雪莱诗中的“云雀”。甚至他的性格和人生经历,也与雪莱十分相似。他勇于向社会、向人生挑战,因而与父亲闹翻,这位独生子从此浪迹人生。他与出身大家闺秀的妻子好言好散,开始了一场富于浪漫情调的爱情角逐。他也梦想着飞腾上天,像雪莱渴望狂放的西风把自己枯叶似地吹起,不幸却在飞机失事中如彗星之一闪。
雪莱诗在本世纪初已有苏曼殊以古体诗译出,五四时期新文学弄潮儿诸如郭沫若、郑振铎、成仿吾、朱湘等人均有雪莱译作。郭氏出版过《雪莱诗选》,刘大杰编过一本《雪莱的情诗》。其他如朱湘的《番石榴集》、李唯建的《英国近代诗歌选译》、丘瑞曲的《英文情诗》等皆收入雪莱诗,这类书多不胜录。1922年《小说月报》13卷12期纪念雪莱逝世一百周年,《创造季刊》1卷4期出版“雪莱纪念号”,发表郭沫若的译诗、“雪莱年谱”以及张定璜的文章“Shelley”。在这个时期,译笔最显才气者,应属郭沫若。但郭氏难免借雪莱的鞋子跳自己的舞。新中国成立后,曾出版过新月派诗人邵洵美译的《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汤永宽译的《钦契》、王科一译的《伊斯兰的起义》、查良铮译的《云雀》、《雪莱抒情诗选》、杨熙龄译的《希腊》、《雪莱抒情诗选》、江枫译的《雪莱诗选》。以笔者之见,查良铮的译笔最显才气,诗味最浓。
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靠想像力吃饭的诗人和艺术家没有地位,他们是被放逐的人。然而雪莱在论文《为诗一辩》(1821)中给了老柏拉图当头一棒,他极力强调艺术想像力的重要。他出语惊人,认为诗人“虽无立法者称号,却是人类的立法者”。这话细细想来,却是颇耐思味的。萨特写完厚厚的论著《存在与虚无》后,便不再染指理论文章,而转向了文学创作,他更愿意通过文学作品来表现自己的哲学思想,他甚至认为自己的作品《恶心》抵得过他的全部理论著作。分析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后来也对文学产生了浓厚兴趣。也许,雪莱关于诗人是“人类的立法者”的论断是一个不断得到展现和理解的伟大的预言。
雪莱是旧世界的叛逆者,光辉未来的预言家,人类理想的斗士。他的毫不妥协的战斗精神、明快的性格和热情奔放的诗歌,早已成为中国人民的精神遗产,他曾激励着几代中国作家在社会解放和新诗建设的道路上疾呼猛进。他的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1920)撕去了挨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的那种软弱和妥协的外衣,歌颂了人类奔向光明和自由之路的无坚不摧的战斗意志和最后的胜利。他笔下的云雀,那“欢乐的精灵”,“像一朵燃烧的火云”,从大地一跃腾空,歌唱着直飞云霄,不正是雪莱热情的性格和乐观的心灵的绝妙体现么?他用云雀的歌声把我们沉重的心灵带上碧兰的青天,他还用横扫满天雾霭、荡涤污浊宇宙的狂放西风把我们的激情唤起,他那种蔑视脚下一滩烂泥似的旧秩序、摧毁整个旧世界的气势和胆识,那种拔地冲天、大刀阔斧、席卷宇宙的痛快与豪放,正是对前进中的民族的最有魅力的精神感召和鼓舞,他的绝妙诗句“如果冬天来到,春天还会远吗?”在中国人的语汇中,已经成为最熟悉、最有思想魅力、最有生命力的格言隽语。
(原载香港《大公报》1992年9月23日,全文3000字,吴明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