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梗概)
小时候,我被确诊患有出血性疾病。全家六、七口人,仅靠母亲一人维持生计,哪有余钱供我看病?
九岁那年,我小腿肌肉出血,苦熬了几天实在挺不住了,母亲决定送我去医院。可巧不是月初母亲发工资的日子,她只好出去借钱。三个多小时,仅借到十元钱。
三轮车把我送到一家大医院的急诊室。一位女医生严厉地问:“为什么不早点来医院,这么高热度,不要命了。血肿已经化脓,留下观察吧!”可仅有十块钱,哪够住院的。母亲说,她马上回家,叫姐姐去乡下向阿奶借钱!护士们不断向我大声责问:“你母亲呢?没有钞票,怎么给你配药打针?”
阿奶蹒跚地走来了!她骂我是吸血鬼,一次次发病,一次次吸血,吸尽了父母的血汗还要吸她老骨头的血……,骂着骂着,她突然嚎啕大哭。她边哭边诉说自己苦命的女儿,生了这么个孽障。阿奶好不容易哭停,从大襟袄里掏出一只用稻草扎了又扎的纸包,轻声告诉大姐这是贰百零五块钱,是准备修房子,买种子,打发“人头世债”的。她都拿来了,一分一厘也没留。
整整一夜,我没合眼,我始终在想。从这天开始,“金钱”作为一枚不会结出好果子的种子,深深埋进了我的心田。
贫寒起盗心,这话不无道理,至少对我是箴言。在那时,母亲不给一分一厘,甚至不为我添置衣裤鞋袜,母亲没有多余的钱通过“爱”的方式施于我。尽管我从小懂事,从不向她要这要那,但作为一个感觉器官健全的人,我就常常抵不住诱惑。
为了满足儿时的物欲,我曾和邻居一个叫小弟弟的伙伴去偷西瓜吃。他经常干些小偷小摸的行为,而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我永远感激我的母亲,每当我生命受到威胁,都是她伸出慈爱的双手拯救了我;每当我误入生命的岔道,都是她及时为我拨正生命的航道。就在我为强烈的贪欲所驱,为满足口腹之乐和小弟弟缠在一起,以致差点走上犯罪道路之际,母亲又及时给了我当头棒喝,而可怜的小弟弟却因偷窃杀人,走上了生命的绝路。
我了解自己。我小小的生命从来就燃烧着强烈的物欲。我决定把个人隐私,毫无保留地写出来,并非为博得人们的一嗔一哂,而是为了对自己警策:人生旅途充满危险,充满诱惑;稍有不慎就会被欲念引向危险的岔道,引向苦难的深渊。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病病歪歪中挣扎过来的。我饱尝病痛的折磨和煎熬、家人的爱护和关心,还有同儿时伙伴在一起玩耍时的暂短的欢乐和开心,当然更以我这病态之躯感受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我终于苦熬到中学毕业,我被分配到一家商业单位。
母亲在接到通知的最初几天,显得非常兴奋。然而没几天,就让沉重的忧虑替代了。每个新职工都要经过六个月的试工期。只有经过试工期,才能真正鉴别饭碗是金铸的,还是泥做的。听到这消息母亲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四处打听情况。谁能保证我不发病,不住院。这生死悠关的六个月啊!唯一的希望就是顺利度过这艰难险阻、危机四伏的试工期。
苦苦挣扎中,试工期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在这关键时刻,我经受的考验也更严峻了。一方面,病痛发作一次连着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另一方面,我必须坚持上班,一天也不能请假。这时刻我正处在一个功亏一篑的境地。这次“功亏一篑”,使我终身难忘。因那时刻将直接关系到我的生死存亡!
令人难熬的6个月终于过去了。我搀扶着父母、师傅的双手,摇摇摆摆,步履蹒跚地走过了生命中最狭窄、最危险的隘口。不过,当我安然度过这危机四伏的试工期后,我还是倒下了。
不知从何时起,一个形象、一种人生道路,或者说一种存在方式出现在我的脑际。回溯起来,它似乎是在童年时代的病榻上印下的。确切地说,它来自一本书、一个与命运搏击的光辉形象:奥斯特洛夫斯基。我觉得我似乎找到了一种适合我生存的方式。一旦确立了目标,我就迫不及待付之实践了。我自己布置了一处十分简陋的书房;克服了晚上打瞌睡的毛病;打破了母亲出于爱心的阻拦等等,夜夜坚持自学。
在工作的最初几年里,我拖着病残的肢体去探索,去尝试,去开创,去奋斗,去试图满足我的各种欲望,但无一幸免,都惨遭失败。我在创作的土地上拚命耕耘,却无半点收获;我想强肌健体,却力不从心;我想去做生意赚些钱,钞票没捞到,却差点把命赔进去……。我求生的路好象全被堵死,那只好去试试死,而死亡之门也对我紧闭,在亲人的感召下,我又回到生的世界。我痛苦、彷徨,我要在求生的茫茫迷雾中寻找一条充满希望的路。思前想后,我深深感到我的路没走错。在屡遭磨难和挫折之后,更坚定了我要沿着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走下去的决心。
当我在创作这条坎坷的路上艰难地挣扎时,我又遇到一件令人痛苦的事。随着年舲的增长我日益清晰地认识到,除了肉体上的痛苦,还有另一种更甚于肉体的痛苦在等待我。在我生命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始终被它死死纠缠着,占据着。在这些痛苦的日子里,我经常耽于遐想。
感谢造物主,安排我和她邂逅,而且两次。一次在骄阳似火的盛夏,一次在寒风凛冽的冬天。
冬天那次相遇,她说,她一直在借房子,就是找不到。我冲口而出:住多长时间!“哦,你有办法?”我实言相告我有一间简陋的书屋。她很高兴,要我留地址。我竟然昏昏糊糊给了她……尽管在分手后,我觉得此举似有不妥,但又似乎揣着几分莫名其妙的期待。
在一个寒冷的晚上,她搬来了,此时我正处于夜大学第一学期末大考前夕。以后几天,每天傍晚,我总是匆匆吃完饭,匆匆来到粉饰一新的暖窠。我喜欢听她琐琐碎碎的诉说。我常常沉湎在她那如潺潺小溪或滴沥不尽的春雨似的叙述中。可每当小溪即将枯竭、春雨即将滴尽,敏感的我便马上怏怏道别,悻悻走向冷峭的夜空,怀着被逐出乐园的失落,带着一身病痛,开始流浪,去乞求哪位友人,给予我几小时庇护,让我得以度过凄苦无依的夜……。但是,我又祈盼着她来,因为这里有了她,我的生命不再空虚。
随着她住的日子的增加,我也越发觉得我需要她。不知不觉中我便与她各睡一头“同床共寝”了。每当我静静躺在她身边,即使隔着两条棉被我还是感到她暖暖的体温,感到她柔和流畅的线条,感觉到她身上那含糊而明确的轮廓。她在扭动,渐渐向我移来。她贴近我,整个压向我。我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一切,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存在。渐渐地,我觉得灼热,仿佛两个物体迸溅出的星火形成燎原之势。我期待爆炸,把我连同她一起炸得粉碎。然而,爆炸不会发生。因为我的意识清晰得好似裸露着的每一束神经、每一只细胞,冷冷地关注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也许她不会想到,就在她身旁隔着一道棉絮筑成的工事,有颗灵魂始终在燃烧。每天我都要经过非凡的努力,才能抚平那颗骚动的心,然后怀着莫名的幸福沉沉睡去。
在她要搬走的前一天晚上,一阵哭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拧亮台灯,“怎样?”我推推那个裹住棉被的身子。她睁开眼,在我们四目相对的刹那间,她举起手揉揉我的脸……我禁不住那芳香、那热流的诱惑,我匆忙走进了那令人心醉的美好世界。她搂住我,我抱住她,用我的整个身心紧紧抱住她。她热情相邀……然而当她的抚爱送至套在膝头的保护层时,那火烧火燎的原野顿时降下一阵冷霜。“不能,现在不能。”理智阻止我赴宴入席。“为啥?”她问:“明天,不,今天晚上,等我考完了。”我恐惧地说。她朝我嫣然一笑,骨碌转过了身。
在那些夜晚,和她同睡一张小床,我们之间竟然没有发生故事,居然相安无事。谁会相信?可事实上,这却是真的。当时似有两种因素阻挠了我:一,胆怯或恐惧;二,清醒的理智。
我在创作的道路上披荆斩棘,不断奋进,我不放过任何一次机遇。终于在一位老编辑的帮助下参加了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创作讲习班。为此我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两次被取削了工调资格。但我还是豁出去做了,我舍得花代价,因为这代价换来的不是其他,而是我生命中本来就缺乏、稀少的尊严!正如人们甘愿用他们的全部财产,乃至生命去捍卫他们的稀世珍宝一样。
我重新提起了搁置已久的笔。只要讲习班不安排重要活动,我就躲进斗室,垂下窗帘,拧亮那盏桔黄的台灯。这时刻,整个的我在一股璀璨的光芒照耀下,为一股神奇的力量所催化;我的生命释放出巨大能量;我的创造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光辉灿烂、多姿多彩的境界。无需思索,无需遣词造句,无需布局谋篇,我的所思所想就会从笔下顺理成章地源源流出……。这时刻,我忘却了这个集体,忘却了在人生舞台上所扮演的一系列倒霉蛋的形象。写到得意处,我击节赞叹,抚掌而笑;写到失意时,我潸然泪下,伏案悲恸;写到兴奋时,我忘了饥渴劳累,忘了时光流失昼夜交替……。这时刻,我真正进入了神奇的化境!我没日没夜地写,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光阴。
有一时期,我总是没等右肘关节血肿消退就仓促提笔,终于诱发了右腕出血,这才感到问题严重。我只好又进了医院。
右腕缠着绷带,我回到了那个集体。在一位热心善良的学长建议下,我把手稿给那些懂文艺的老师和领导看。信息很快反馈给我:带班的老师和有关领导认真读了这几万字,不仅赞扬了我的认真刻苦,而且对这些文字作了很高评价。他们要我排除干扰继续写下去,他们将以最大努力扶植这部心血之作。师友领导们的首肯使我信心倍增。
没等腕上的血肿退尽,我就提起了笔。我日以继夜、废寝忘食地盘桓在那个自我营建的世界里;我的爱、我的恨、我的所思所想,我的生命在笔下唰唰流泄……。然而病体却不愿跟我合作,我的斗志越高昂,它就越消沉。我再次循入了此起彼伏的发作中。在万般无奈下,只能求助于医生。每次我对医生提出的要求都很简单:只要腕关节血肿迅速消退,能让我握笔即可。我时时刻刻都在告诫自己:为了完成计划实现理想,为了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和答谢朋友的好意,我惟有奋进、奋进!
三个月转眼溜走了。习作终于完稿。在书稿交付之际,我就下定了决心:以身体为重,见好就收。于是我决定封笔。我渴望过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生活。为此,在那一年间,我不思奋进,淡泊情志,清心寡欲。我不看书,不读报,不会文友,怕因此激起沉寂的欲念。我深知,欲念的再度点燃之时,便是我的彻底毁灭之日。
通过一年的静心修养,我自以为操练到心如枯井、波澜不兴的境地。但不久,因为一个人的介入,便再次粉碎了我那惨淡经营的心境,我再次萌动了俗念。
那年春暖花开时节,我收到一份大红请柬,请柬通知我,那部侥幸得以问世的习作获得了××奖,并邀我参加授奖仪式。
那天傍晚,我拖着一大堆奖品回斗室。我远远看见有个窈窕的“忠实读者”、大学中文系一名学生。她怀里捧着一束鲜花!在此之前,我们仅见过一面,通过几次信。我请她进屋。她坐下兴奋地说,我料到它会获奖,发了什么奖品?我说,不知道。她嘿嘿直笑,拆开纸盒,拿出一只带红木底座的高级精致的花瓶!“太好了。”她稚气未脱地拍手叫好,“今天我正巧送你一支石竹花!……她似乎意识到什么,脸一红,赶快低头缄口。她脸上的红晕,还是鲜花和花瓶的巧合暗示了什么,我顿时感到心跳。就这心跳终于激荡了胸中那冰封多时的河床,我听到了汩汩的流水声。因此,当她询问我下一部的创作计划时,我竟会脱口而出:写欲,写恼人的欲,写动人的欲。“太好了,你一定会取得更大的成功!”她鼓励我写,赶快写。尽管在几分钟前,我还不存此念;尽管我不知道为此我将付出什么,我还是慨然答应。就这样,我再次在心屏上轻易抹去了自己的誓言。
我重新提起沉重的笔。泯灭的欲望再度燃成燎原之势。因为我懂得,一个男人,一个有缺陷的男人应该如何征服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
然而,困难并不因此消失。完成构想又谈何容易。右手的功能几乎丧尽。我无法提笔,更不能书写,右手完全成了徒有其表的摆设!绝望中,我开始用不听使唤的左手抖抖索索拿起笔。我写得很苦很累。
那天傍晚,我正在为无力驾驭左手而苦恼,她来了。她拿起爬满歪歪斜斜字体的文稿看看,轻声问我:为什么叹息。我说:“人真不可思议,想这想那,要这要那,永远没完没了;人的欲求简直象一柄锋利残忍的尖刀,非要把好端端的人生、完完整整的生命戳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才肯善罢甘休……”
“又悲观了。”她说,“难道你不认为它是原始莽林中不灭的篝火?是人类生命中最原始的动力?它不仅给脆弱的人类以温暖和力量,而且使苍白的生命迸发出绚烂多彩的光芒……。”
我淡然地说:是这意思,没有欲,就没有生命,没有人类,没有现在的人类社会。可以说,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欲望史,它给人类带来了文明进步,使人类成为万物之灵,宇宙之主,同时也给人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痛苦和不幸,因此,也可以说,它是人类痛苦的渊薮……。
“是吗,它就是希腊神话中的潘多拉的魔盒?”“是的,它是上帝在创造人类时特意安装的,旨在塑造人类、丰富强大人类,又有朝一日毁灭人类的特殊装置!”她兴奋地喊,“对对对,是按照这意思写,这样写好极了!”
原作者 阮海彪
缩写 刘海翼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出版